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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窯場上,榔頭隊的人一天沒有吃到東西,後悔起上午把那幾個裝米麪的罐子打砸了,甚至連那口小鍋也扔到了溝裏。直到天黑迷糊回村背來了一口袋包穀糝和一隻鐵鍋,才算吃了一頓飯。這些包穀糝原本可以熬稀湯吃幾頓的,但他們卻把包穀糝全部下了鍋,吃了一頓稠糊湯,因為窯場上沒有碗,飯稀了無法吃,稠糊湯可以盛在瓦上,更因為他們不相信還會呆在窯場,天明瞭就能衝回村去。但是,白天裏紅大刀嚴守了路口,飢餓又使得頭暈眼花,再加上疥瘡折磨,他們沒有了能力下山,只能把石頭瓦塊堆集在窯場塄頭上,防備着紅大刀攻上來。霸槽一方面給大家鼓勁壯氣,一方面着人去山神廟向善人借吃的。善人那裏並沒有什麼多餘糧食,他抱出一個罐子往外倒,倒出幾碗米來,又抱起兩個罐子往外倒,倒出一升麥面和半升豆麪,他説:就這些了,這些米麪對我可以拌些瓜瓜菜菜吃十天半月,對你們不夠塞個牙縫,與其對你們塞個牙縫不如還給我留下。他説的是實情,來借吃的人也不忍心了,説:還有啥,革命正困難哩,借你一斗將來還兩鬥,當年紅軍就這樣給老百姓打借條的,善人説:還有啥?沒啥。甕裏是有包穀顆,老鼠才吃包穀顆的。來人説:你罵榔頭隊是老鼠?善人説:這是你的理解。我是説包穀顆沒磨碎吃不成麼。來人説:咋吃不成,炒了吃不成?還真打了借條,提了一口袋包穀顆走了。

    包穀顆炒了吃,屁就很多,而且肚子裏焦,需要不停喝水。窯場上的用水是從坡路下去,到崖底的浸水潭裏去擔,就有人拿了桶去。可去了好長時間沒見回來,霸槽對老誠和有糧説:咋回事,讓擔水哩他自己只圖在那裏喝呀!老誠口乾舌燥,疥就癢得難受,看着迷糊在交襠裏撓,迷糊褲襠爛了,撓着容易,他也就撕自己褲襠,一時好多人都把褲襠撕爛。霸槽讓他也去擔水,他有些不情願,有糧説:走吧走吧,去了也能在潭裏洗一下。兩人到了浸水潭,潭邊放着兩隻木桶,卻沒見了擔水人。老誠説:是不是跑回村了?有糧説:是跑回村了,跑回去捱打呀!老誠卻説:有糧,你説回去真的要捱打?有糧説:咱把人家集資燒的窯毀了,人家能不打?老誠説:那咱就在山上餓死?我那媳婦你知道,脖子上有個癭瓜瓜,啥事都做不了。有糧説:我就牽掛我老婆,咱兩天一夜沒能回去,她能不急,她一急哮喘病容易犯的。兩人把水在桶裏裝滿,老誠讓有糧擔,有糧讓老誠擔,老誠説:不至於就捱打吧。有糧説:你啥意思?老誠説:那個意思。有糧説:行不?老誠説:能行吧。有糧突然掉頭就走,老誠説:你幹啥呀?有糧説:我尿呀。從土塄上往下溜,啊嗤,就溜下去了,塄坡上揚起一團土,人像球一樣滾下去。老誠説:等,等等,我也尿呀。也啊嗤地溜了下去。兩人都滾在塄坡下的土窩裏成了土蛆,相互看着,都沒言語,然後爬起來轉到了坡路上往山下跑去。

    老誠和有糧當然在路口被紅大刀捉住了,他們沒有反抗,讓如何的咒罵也不回嘴,直到灶火用繩子拴了他們的雙手去了窯神廟裏見天布。天布在廟裏拿了盆子洗交襠,一邊洗一邊正罵先回村的磨眼,待看到老誠和有糧,一盆子水就潑過來,罵道:狗日的誰去當土匪,你老誠和有糧也去當土匪?!老誠説:天布,霸槽讓去窯場,我們能不去嗎,在窯場我沒幹啥,有糧也沒幹啥,你問磨眼。磨眼,我和有糧幹啥了沒有?磨眼説:我也沒幹啥。天布説:回來是來拿糧呀還是拿鍋呀?老誠説:回來就不去了,山上沒吃的,天冷了又沒帶衣服,我媳婦那癭瓜瓜……。有糧説:我老婆哮喘哩。天布説:那我問你們,榔頭隊準備幾時衝回村哩,讓你們先回來裏應外合呀?老誠説:這我對天發咒,沒有這事,我們是去浸水潭擔水,偷偷跑回來的。天布説:這誰信?要叫人信,就入紅大刀。老誠説:這我不入。天布吼了一下:不入?有糧磨眼趕緊説:人哩,入哩。老誠還是説:我不入,我從今往後啥都不入了。天布當場就讓有糧和磨眼先回家去,卻把老誠留下,也不解手上繩子,説是再押在窯神廟半天,如果榔頭隊今天不打回來,才能證明他不是派遣回來做裏應外合的。還罵道:啥都不入,黨也不入啦?!

    有糧和磨眼回到村裏,榔頭隊的各家婦女和老人就去詢問窯場上的事,得知那裏晚上睡着冷,白天沒吃的,好多人都哭了,便有七八個膽子大的聯合了來找天布,説他們家人蔘加了榔頭隊,只能是跟着霸槽瞎跑的,總不至於要他們也餓死在山上,凍死在山上,就讓家裏人送些吃的穿的上去,然後再説服他們回來。而老誠的老婆聽説老誠跑回來了卻押在窯神廟裏不讓回家,哭哭啼啼也來找天布,天布還是不放人,她用手握她的癭瓜瓜,一握,人就昏倒地上,旁邊人又是掐人中,挑眉心,折騰了很久人才醒過來。磨子就和天布商量,把老誠放了,也同意了三户榔頭隊的家裏人帶了糧食上山,但必須保證把自家人動員下山來加入到紅大刀。天布就在路口給看守人下了命令:凡是從窯場回來的人,當場能加入紅大刀的就讓進村,不加入的就不讓進村,而霸槽,禿子金,迷糊,跟後,開石等榔頭隊骨幹,一露頭就打。但是,往窯場帶了糧食和衣物的三户四個人,去了並沒有回來,而榔頭隊也沒有往村裏衝,紅大刀憤怒是憤怒,也就調整了他們的策略:看來姓朱的和姓夜的已經不共戴天,也不指望姓夜的來參加紅大刀,那麼,姓夜的誰要上山都可以,上了山那就永遠住到窯場去吧,讓古爐村變得清一色姓朱的,清一色的紅大刀。

    幾天裏,又有幾户榔頭隊的人回到村裏,人數雖然不多,回來就加入了紅大刀,也有沒回來的而家人拿了東西去了山上不再回來。紅大刀除了加大守路口的人數外,拆除了山門的大字報欄,剷除了村巷牆上榔頭隊的標語。古爐村又安靜了下來。一安靜下來,磨子就急着要抓村裏的農活,但他又不能抓了生產誤了革命,便把生產的事讓支書去管。

    支書早已在村裏成了閒人,他精心地飼養着牛,只是三日五日了就等待着來聲的到來。來聲已經答應着從外邊給他帶報紙。來聲一來,肯定在戴花家門前的場子上吆喝,支書就從牛圈棚跑了來,甚或沒有聽到吆喝聲,來聲也會把一沓報紙要放在戴花家,支書晚上再到戴花家去取。到後來戴花就不把報紙給支書轉交了,因為來聲每每一來,來回就到了戴花門前的場子上,甚至來回早早來了在那裏等來聲,過不了一頓飯時間來聲也就來了,來回就拿了報紙給支書送去。來聲開始不願把報紙給她,她説:你給不給?來聲説:為什麼給你,支書讓你拿哩?她説:我要拿哩!來聲説:支書是你啥你要拿?她説:支書是我支書!動手就奪,奪不過還把來聲的自行車踢翻了。來聲覺得奇怪,也惹不起她,問過戴花這是咋回事?戴花説:那是瘋子,瘋了誰都不認,就認支書。

    磨子讓支書去管村裏的農活,説:我也是賤,説不理村裏的事了,可農活都擱在了那裏眼裏看不下去啊,我現在又沒辦法只抓農活,那就把你給我的權再還給你吧。支書説:你這磨子,我是走資派,你讓走資派又走老路呀?磨子説:你管不管是你的事,反正我給你説過了。説完,磨子就走了。磨子偏在村裏放話,他讓支書抓村裏農活了。話放出來,好多人都應聲是該抓抓農活了,可兩派都在革命,革命又處在激烈時期,能來抓農活的也只有支書了,就有人不斷地來找支書:今日去地裏嗎,去地裏幹些啥?支書一連幾天都對人説不要尋他,甚至説:是不是看我這一段過得清閒,又害我呀?!其實,支書一方面要看看讓他抓農活村裏有什麼反應,一方面每天晚上讀報紙,研究抓生產會不會違背黨在文化大革命中的方針政策,有沒有忌諱。他竟然把狗尿苔叫到家裏,還拿出一堆他剃頭剃下來的頭髮窩子給了狗尿苔。狗尿苔説:讓我給你換些離鍋糖嗎?他説:給你的,你去換了吃。狗尿苔説:你咋對我這好的,沒啥事吧?他説:我問你話,聽説你能聞出什麼氣味,一聞出村裏不是死人就出事?狗尿苔説:你聽誰説的?他説:有沒有這事?狗尿苔就不吭氣了,他説:你聞聞,現在就聞聞有啥氣味。狗尿苔還真的聞起來,説:你家蒸紅薯面飴鉻了?他説:讓你聞氣味哩,你聞飴鉻?!狗尿苔又聞了聞,説:沒有。他就笑了,説:你能聞個屁呀,狗尿苔,你要能聞出氣味不成了貓頭鷹啦?!狗尿苔卻急了,説:我是能聞見的,這陣就是沒氣味麼。他説:好了好了,你這去通知個會。狗尿苔説:通知會,你開會?支書説:姓朱的人叫三四個,姓夜的叫三四個,雜姓的一二個,就到我家來。

    狗尿苔通知了十個人,人都不信支書要開會,狗尿苔發咒説是支書要開會的,他若説謊他是狗,這十個人就疑猜着可能世事又變了,倒要看看支書開什麼會。支書就在他家的院子裏拿出了十多張報紙,並沒有讀報紙,而是拿出一張了,講這張報紙上登的是中共中央對抓革命促生產的指示;又拿出了另一張了,講這張報紙登的是省文革小組關於貫徹落實中共中央抓革命促生產指示的通知;再拿出另一張了,講這張報紙登的是縣文革小組關於貫徹落實省文革小組貫徹落實中共中央抓革命促生產指示通知的通知。他講這些話時,不緊不慢,他能分得清這一層一層的意思,而聽的人就全混了,一頭悶水,説:你咋又成了你以前的樣子了,繞來繞去説的啥呀,你截快些,你開會到底要説啥!支書説:我這是照葫蘆畫瓢了不犯錯誤了,咱開個會,就是關於古爐村農活的事。大家這才説:哦,明白了。

    從此,支書就開始安排起了農活。對於支書安排農活,最積極擁護的就算老順和來回,來回對別人瘋瘋癲癲的,一到支書面前就正常了,支書每天早上一開門,來回就在門外站着,問了今日都幹啥,然後她就不讓支書去張羅,自己敲着一個破鐵皮臉盆吆喝,那隻狗一直跟着她,該漚肥的去漚肥,該灌田的去灌田。沒有了青壯勞力,幹活的都是婦女和老人,每每在破臉盆的響聲中,姓朱的婦女、老人們往地裏走了,而沒有上山的姓夜人家的婦女、老人也就跟着走。凡是出工都會記工分,沒工分或工分少的,雖然村裏再沒分糧,但臨時要分的菜呀柴禾呀就分不到或分得少。姓朱的人家當然揚眉吐氣,姓夜的家裏人霜打了一般,以前觀點不一樣的兩派,人在巷道里遇着了,你在地上呸地唾一口,他也在地上呸地唾一口,現在,姓夜的人遇到姓朱的人了,姓朱的怎麼唾,指桑罵槐,也默不作聲。’

    狗尿苔的午飯是坐在院門口吃的,村道里已經沒人坐在樹底下吃飯了,這使他覺得吃起來也沒了滋味,就反身回來又夾了一筷子辣子攪在飯裏。閒言碎語可以當菜,再稀再粗的飯都能在談笑中不知不覺地下肚,現在只有調重辣子,刺激着口味下嚥了。婆在罵:你是辣子蟲呀?!狗尿苔説:滿是些酸菜難嚥麼。婆剛剛吃罷了飯,碗還放在炕頭上,就用灶灰水泡起上午出工時撿回來的一堆幹銀杏葉子,泡過的幹銀杏葉子剪紙兒平展又不容易爛。聽到狗尿苔的牢騷,她不泡了,看着狗尿苔。狗尿苔也覺得自己的話説得不對了,低頭吃飯,牙子咬得酸菜咯吱咯吱響。婆説話啦:明兒,明兒中午咱擀麪吃。狗尿苔卻説:我不吃。婆説:咋不吃,甕裏還有些面哩。狗尿苔説:就那些面……吃菜糊塗,咱煮些黃豆吧,我最愛吃黃豆。婆説:我娃愛吃黃豆……。眼淚卻有些噙不住,用手去揉,揉了左眼,又揉了右眼。狗尿苔一抬頭,看見婆在揉眼睛,説:婆,眼咋啦?婆説:鑽了個小蚊蟲。狗尿苔要給婆翻眼皮吹,婆説:好啦好啦,快吃的飯,吃了飯你去問問後晌都幹啥活呀。

    狗尿苔吃完飯到了巷道,巷道里起了風,涼颼颼的,才站在杜仲樹下,咯嚕嚕打了一個嗝兒。嗝兒滿是酸菜的味兒,他討厭着這種味兒,拿手就在嘴前扇。.杏開説:你嘴臭啦?杏開從她家的麥草集上抓了一籠子麥草往回走,風把麥草吹得亂飛,她側身捂着,給狗尿苔説話。

    狗尿苔説:我沒吃蒜,臭啥嘴?

    杏開説:還不臭?都燻住我啦!

    狗尿苔想説:你懷孕了鼻子尖。但他沒説出口,眼睛也不願落在她的腰身上,就朝天上看,天上沒了太陽,雲也被風颳着,像河水往東邊流。

    杏開説:我給你個牙刷,用鹽水刷不費錢的。

    狗尿苔説:我不洗嘴,老虎不洗嘴吃的是肉!你知不知道後晌幹啥活呀?

    一股風呼地又吹來,把籠子的麥草又吹下來一些,風看不見形,有了麥草在他們面前旋圈子,狗尿苔想着風是個圓東西?他説:你不要站在那,這陰風毒哩。杏開知道狗尿苔的意思,笑了一下,説:喲,長出息了,知道關心人了,剛才聽老順媳婦説擔尿要合糞的吧。

    狗尿苔轉身要走,杏開卻説:我問你,你一直沒去窯場?狗尿苔説:我不去,我不是榔頭隊的。杏開説:那天布他們也沒讓你去窯場看看?狗尿苔説:我也不是紅大刀的。

    杏開看了天,説:天冷啦。

    狗尿苔也看了天,説:天冷啦。

    他們都明白對方話的意思,但都不去説破。馬勺就掮了一根椽過來,老遠喊:讓開,讓開。狗尿苔和杏開就讓開路,狗尿苔説:從哪兒掮的?馬勺説:拆下大字報欄的。狗尿苔説:那不是你家的椽麼。馬勺説:我掮了就是我家的了。我在窯上入的份子錢能買這三根椽哩。馬勺完全可以順着掮了椽走,偏用兩個肩掮了,橫着要過,椽頭還是撞着了杏開,驚得杏開閃不及,把手裏的麥草籠子都扔了。

    杏開説:你慢點,慢點麼。

    馬勺説:啊杏開呀,你咋還在村裏?

    杏開説:我上天啊?!

    馬勺説:那麼多人都上窯場送吃送穿的,你沒去?

    杏開臉刷地變了,狗尿苔看見她胸部一起一伏的,估摸着杏開肯定要和馬勺吵架呀,吵架就吵架吧,馬勺是吵不過杏開的,如果打起來,那他就要護起杏開,杏開是不能捱打的。但是,杏開到底是沒出聲。

    狗尿苔回家把這事説給了婆,婆半天沒吱聲,卻問:杏開胖啦還是瘦了?狗尿苔説:黑啦。婆又不説了,就咕咕咕地叫雞,叫了半天卻沒有一隻雞跑來,她説:雞呢,你把那個白公雞逮了給杏開抱去。狗尿苔説:給她抱只雞呀?婆有些生氣:我給你説話從來沒順聽過,你給她抱去!狗尿苔説:她還想吃人肉哩,你再在你身上割一塊。婆還沒舉手打過來,他就趕緊跑開,到巷道里去尋雞了。

    巷道里竟然有一隻狗往巷口跑,三隻貓也在跑,還有着八隻雞,其中四隻就是他家的,那隻白公雞跑在了最前面。狗尿苔覺得奇怪,平常雞都在院子裏,即便出了院門,也就在院門外覓食玩耍,還從來沒有跑出過巷子,今日怎麼往巷口跑呢,是狗和貓攆的,還是雞聽到了婆的話,害怕被逮住了送杏開才跑的?狗尿苔就在院門外喊:婆,婆,雞跑得逮不住呀!婆在院裏説:你還有逮不住雞的?!狗尿苔也就攆着跑出了巷口。

    出了巷口,卻見村道里有了那麼多的狗、貓和雞,而且南北各個巷口還陸續出來狗貓雞,它們並不顧忌站在村道里的人,同一個方向朝東跑,還叫着各種聲音,前後照應,歡樂無比。似乎有人擋住了路,狗就趴在那裏汪,汪,嚇得人一躲身,狗再不咬,站起身來,讓所有的雞都跑過去了,再四個蹄子一溜風過去。而貓沿着兩邊院牆頭往前跳躍,雖然身手敏捷,還在誇讚着雞跑得快,雞就張狂了,跑着跑着就撐開翅膀,從路邊的人頭上飛了過去。那人是擺子,擺子的腰真的疼得難受,還用手撐着,他斜着眼説:哎,哎,這咋啦,這咋啦?狗尿苔説:它們也不理我了,我也不知道這咋啦?!

    八成家的那隻狗是從灶火家的院子裏出來的,同時出來的還有灶火家的狗,八成家的狗沒有尾巴,灶火家的狗頭很大,兩隻狗親熱地説着話也往前跑。跑過鐵栓家,鐵栓家也出來了那頭扁平尾巴的豬,豬就跟了跑。但八成家的狗和灶火家的狗回過頭給豬汪汪地叫,聲色俱厲,豬就停在那裏,嘴撅臉吊,還尿了一攤。

    狗尿苔叫道:過來,你過來!豬抬頭看到了狗尿苔,臉上笑了,四個小小的腳噔噔噔跑了來。狗尿苔説:你咋敢跑出來,小心鐵栓的媳婦打你!豬説:打讓打去。它們説好讓我去的,又不讓我去了,哼!狗尿苔説:它們是誰?豬説:是八成和灶火!狗尿苔説:八成和灶火?豬説:我們叫狗是叫它主人的名字。狗尿苔笑了,説:那你叫鐵栓呢還是叫狗尿苔?豬説:它們有叫我鐵栓的,也有叫我狗尿苔。狗尿苔拍拍豬頭,説:好,這就好。它們這是幹啥呀,這麼多的往哪兒跑哩?豬説:今日葫蘆家的冒疙瘩雞在村南口過生日哩。狗尿苔説:雞還過生日?豬説:咋不過生日,它是古爐村年紀最大的雞,十二歲了!

    狗尿苔自以為他是最懂得村裏的六畜的,但他卻不知道它們還過生日。他一下子來了興趣,趕快往村南口跑。但跑到石獅子那兒,卻並沒看到雞呀貓呀狗呀的,正埋怨豬在騙他,斜着往不遠處山塄畔下一看,竟嚇了一跳,幾百只雞和幾十條狗和貓全集中在那裏,狗是圍了一圈,一律身子坐着,前腿撐地,狗圈裏邊是貓,貓都直立着,似乎立得不穩,兩隻後腿不停地換步,始終沒有倒下來。在狗和貓圍起的兩道圈子裏,最中間站着葫蘆家的冒疙瘩雞,一直在咕咕咕地叫,所有的雞就繞着它轉,轉的時候全部半張了翅膀,朝內的翅膀高,朝外的翅膀低,摩擦着地面。然後所有的雞,貓,狗,就唱起來,雖然聲音高低不一樣,但都快樂地張大了嘴,雞的舌頭很長,狗的牙很白。狗尿苔看得傻了,自己的身子也動起來,也低聲哼哼,哼哼得像呻吟,但他卻不敢往塄畔下去,連塄畔上都不敢去,怕驚擾了它們。

    一羣婦女拿着耙子、鋤頭和鍁往打麥場去,遠遠看到狗尿苔痴呆呆地坐在石獅前的地上,老遠問:喂,狗尿苔,你婆又打你了,坐在這兒?狗尿苔沒有理她們。田芽説:你還在冷地上坐呀,你婆來啦!狗尿苔不想讓她們過來,也害怕婆真的來r,她們一來,肯定就發現了雞貓狗的集會,那肯定就把集會衝散了。他拾起身來,端直往村裏走,一邊走,一邊説:我婆呢,婆呢?

    婆其實已經去了打麥場。打麥場上是生產隊從各家收集的豬圈糞,要用尿水再和一遍,就砌成堆在冬季裏漚呀。婆是擔不動了尿水,和三嬸,面魚兒老婆,有糧的老婆扒着糞土用鍁鏟着拌攪。有糧的老婆哮喘着氣短,幹不了一會兒就得歇下,後來乾脆跪在地上用鋤頭扒。有糧的老婆一跪下,婆也是腰疼腿痠,就不好意思也跪下幹活,累得渾身大汗,把夾襖也脱了一件。田芽説:婆,彆着涼了。婆果然就打了個噴嚏。田芽説:看,冒風了!婆説:我身子恁金貴?!打一個噴嚏是誰想了,打兩個噴嚏是誰罵哩,打三個噴嚏才是冒風的,這是誰想我了?田芽説:你狗尿苔唄。婆説:他才煩我哩,整天死乞白賴地給我耍脾氣哩,怕是杏開想我哩。田芽説:人家想霸槽哩!婆説:田芽,你別也説這話,她畢竟還叫你姐哩,你們翻臉旁人笑話哩。田芽説:婆護她,她做的啥事呀,姓朱的閨女還沒誰在孃家就抱了娃的。婆趕緊拿眼睛瞪她,有糧的老婆説:杏開抱了娃啦,咳,咳,抱了誰的娃?咳,咳……咳。婆説:你有痰哩,少説話。田芽快給你嬸捶背,別一口氣憋住!自個就又打了個噴嚏,才要説這是誰罵我了,又一個噴嚏,田芽就把婆的夾襖給婆披上,説:這回是冒風了吧,你去歇着。婆坐在了地上系夾襖釦子。

    來回擔着一擔尿來了,看見四個人都沒幹活,就粗了聲説:叫你們和糞哩,就都坐着?混工分啦?!所有人全起來拌糞,田芽説:蠶婆冒風了,坐下穿個夾襖,你喊叫啥哩喊叫!來回説:支書讓我經管哩我不經管?田芽説:喲,紅火麼?我告訴你,他天布磨子也是找過我讓我負責促生產的,我還看不上負責哩!來回説:你厲害麼,厲害人都去山上和路口了,你也去麼,你咋沒去?面魚兒老婆和有糧的老婆趕緊就勸解,來回把尿倒在糞土窩裏,擔了空桶走了。婆説:田芽你這刀子嘴,來回也沒説額外話,這個時候她能出來經管也虧得有她經管哩。田芽説:咱古爐村羞了八輩子祖宗了,讓個瘋子經管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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