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魚兒已經把榔頭隊上了中山的事告知天布,天布在頭一天晚上吃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夜裏後跑了幾次,天明還睡着,聽到消息就出門要找磨子和灶火,磨子和灶火卻正好跑了來説這事,但都不知道榔頭隊上中山去幹什麼。天布的媳婦從泉裏擔水回來,説她路過水皮家,水皮站在門口笑哩,還給土根他娘説榔頭隊去窯上揪鬥守燈呀。天布就説:他們去揪守燈?咱讓守燈領人燒窯哩,他們偏要揪守燈,這不明擺了要釜底抽薪,不讓咱燒窯嗎?磨子和灶火也認為是這樣,但榔頭隊名義上是揪鬥守燈又不好阻攔,磨子就去張羅紅大刀揪鬥水皮,水皮回來後雖沒有明目張膽在榔頭隊裏活動,他那麼笑着給人説榔頭隊去揪鬥守燈呀,就證明他暗中仍和榔頭隊在一起,榔頭隊揪鬥守燈打咱的臉,咱就揪鬥水皮打榔頭隊的臉。主意拿定,就召集了紅大刀去水皮家。
水皮媽見呼啦啦來了一夥人要揪水皮,就喊叫水皮已經從學習班回來了,還有什麼問題,擋在門口不讓進,説誰要進她屋就從她身上踏過去。她橫躺在門檻上,往下躺的時候襖襟擁了上去,豬尿泡一樣的肚皮露出來。要進門的人不能去沾她,就眼睛盯着門環,説:來回,把她拉開!來回站在人羣后邊的,水皮媽耍賴時她把掛在窗子旁的一串豇豆乾摘了一條,在嘴裏嚼,別人叫她,她無動於衷,嘴還在嚼着。灶火只好去抱,水皮媽腳手卻勾在門檻上,抱不起,來回近去往水皮媽胳肢窩一搔,腳手乍起來,灶火就勢把人從門檻上拉下來了。但是,屋子裏並沒有水皮,後窗開着。
原來水皮媽在門口鬧着,是讓水皮趁機從後窗逃跑的,憤怒的灶火對着水皮媽罵,水皮媽梗着脖子説:打人呀?你打,你打!頭往前一攻一攻的,那張臉卻要挨着灶火的拳頭了。灶火的拳頭上青筋暴着,突然展開手來,輕輕在水皮媽臉上抹了一下。這在臉上被人輕輕抹一下,比打一拳更覺得污辱,水皮媽立即哭開了。這時候,冬生從窯場跑了來,渾身是土,夾襖也被狼牙棘剮破了,吊在屁股上像羊扇子尾巴,報告了榔頭隊在窯場打砸哩。天布説:不是説去揪鬥守燈嗎?冬生説:揪鬥是揪鬥,還打砸哩,見啥砸啥,啥都稀巴爛了。天布説:窯還燒着?冬生説:咋燒呀?!天布一下子吼起來:這是大家集資燒的窯呀,也敢砸?啊?!他吼起來整個額顱都紅了,顴骨突出,嘴張開很大,能塞進個拳頭。在場的人都驚住了,連水皮媽都沒了哭聲,而葫蘆媳婦卻哭了,説這怎麼得了,她家是把所有雞蛋錢入了份子,這雞蛋是她媽都不得吃而攢下的。磨子就喊:這是砸咱的鍋,挖咱的墳,把咱的娃往河裏扔麼!到山上去,到窯場去,誰砸了咱的窯咱就砸誰的狗頭!
紅大刀緊急集合所有人,骨幹們已經到齊在三岔巷口了,明堂跑着在巷道里喊:帶上傢伙,都往山上去啊,都往山上去啊!還沒集合到的紅大刀的人,有的在家裏還餵豬,有的正往自留地去,就問:出啥事啦,出啥事啦?回答的是:窯讓榔頭隊砸了,咱一碗紅燒肉讓把碗奪了!聽的人不信,説:不可能吧,生產隊的財產他們敢砸敢搶,個人集資燒瓷貨,這也敢?!回答的是:人家就是砸了麼,榔頭隊這是拿了鞋底子扇咱臉哩,騎上脖子屙屎屙尿哩!聽的人就説:榔頭隊我日你媽!不去了自留地,也不再餵豬了,回家就取刀,紅大刀有的是刀,一尺長的柳條子刀,直把的砍刀,寬面的鍘刀,帶鈎的鐮刀,也有木頭削成的刀,全是些刀,舉着往三岔巷口跑。
狗尿苔和婆在泉裏洗蘿蔔纓子菜,洗淨了要做酸菜呀,狗尿苔還拿着火繩,婆説洗菜哩你拿火繩幹啥麼,狗尿苔説他習慣了麼,他就把火繩往泉邊的樹權上掛,一羣蜂就嗡嗡地從泉上空往過飛。先還不大留神,沒想蜂越來越多,空裏像飄了雪花,只是這雪花不是白的是黃的,聲響又像是無數的紡車在搖。婆説:是葫蘆抱了蜂箱過去了?狗尿苔説:沒見呀。幾隻蜂就落下來,落在狗尿苔背上,婆忙停止了洗菜,也給狗尿苔擠眼兒不讓動,狗尿苔就沒敢再動,讓蜂在背上爬了一陣,起身又飛了,才説:肯定是葫蘆抱了蜂箱才過去的。秋末以來,公路上常有汽車拉着蜂箱經過,那是放蜂人從北方往南方趕花季,車在鎮河塔下停了加水,車上的蜂就會飛出來,而葫蘆就在這時候要招蜂,他是將他家的蜂箱多放了蜜,放在塔後,等汽車開走了,成羣的蜂就留下來,再引回他家。婆説:啊葫蘆這回引了這多的蜂!狗尿苔説:那不是引,是偷哩!婆説:你別多嘴呀,葫蘆也是為治他媽的病麼。狗尿苔也知道古爐村只有葫蘆養蜂,葫蘆之所以養蜂是為了給他媽治病,他媽有風蝕病,葫蘆的媳婦每天要捉四隻蜂來蜇老人腿上的關節,説是堅持蜇上一年病就好了。但狗尿苔卻説:他們家還賣蜂蜜哩!婆説:想不想喝蜂蜜水?狗尿苔説:想麼。婆説:你好好洗菜,一會兒回去了我拿幾顆雞蛋去他家換些蜜去。狗尿苔説:咱不換,向他要!你給他家染過布,向他家要些蜜他能不給嗎?婆説:你咋恁會算計的!狗尿苔嘿嘿嘿地給婆笑。還未笑完,泉塄畔的路上有人在跑,一溜帶串,像是在過隊伍。婆孫倆看見這些人臉全變了形,眼珠子好像要從眼眶裏暴出來,牙也似乎長了許多。狗尿苔説:婆,婆,這些人幹啥呀?婆一下子緊張了,説:人家革命呀,頭不要抬!狗尿苔也就不抬頭,他想到了曾經的夢境,身子開始往小裏縮,縮成一疙瘩了,就閉住氣,一動不動,果然這辦法有效,塄畔上的人沒有理睬他們,跑過去了,或者,他們壓根兒就沒有看見了他和婆。狗尿苔低聲又叫着婆,他要給婆説着他們為什麼就沒有看見他和婆的原因,得意着才往塄畔上看,老順家狗領着十幾只狗也往過跑,老順拿着一把刀,那是用木板鋸出來的刀,跟着狗,回頭説:你快麼,窯上也有咱份子哩!但來回卻遠遠在後邊站着,痴痴呆呆的,嘴裏啃着一個蘿蔔。狗尿苔全把夢裏的經驗忘記了,他站起來,趿腳上的鞋,婆把他按住了,説:做啥?狗尿苔説:老順也人了份子?!婆一指頭戳在他額顱上,低聲發恨,説:入份子沒入份子與咱啥事!就把菜筐子讓狗尿苔提了,狗尿苔也沒忘樹杈上的火繩,婆孫倆一路小步往家去。
一開院門,水皮卻在水眼道哪兒蹴着.狗尿苔吃了一驚,正要喊,水皮就噓了一下,狗尿苔小了聲,説:這是我家,你咋進來的?水皮説:我從院牆翻進來的,紅大刀要揪鬥我,讓我躲躲。狗尿苔説:我家情況你不是不知道,你這是害我們呀,你走,你走!把院門拉開,推着水皮走。水皮就説:婆,蠶婆……。婆把門關了,拉了水皮到上房去,讓他躲到雜物屋。雜物屋裏還拴着豬,豬在牆角有一堆睡覺的麥草,狗尿苔抱起麥草把水皮埋了。水皮説:髒,髒。狗尿苔説:嫌髒你回到你家去!水皮埋在麥草裏了,手卻伸出來拿着他的口罩,讓把口罩給他藏在乾淨地方。狗尿苔説:窮講究!又抱起麥草把那手和口罩也埋了,自己卻推開後牆窗子,吸着肚子爬了出去。雖然半個眼睛都見不得水皮,但水皮説紅大刀要揪鬥他哩才躲了這裏來,狗尿苔也便饒過他了,就卻揣猜着能再一次揪鬥水皮,肯定村裏又有了熱鬧的事了。從後窗翻出來,還未清楚熱鬧事在哪兒,便又看見了那羣蜂就在前邊的巷頭旋着,蜂羣下面是葫蘆和善人兩個人,都頭上戴着蜂罩帽,抬着一個蜂箱。葫蘆在説:不知蜂能不能收住在山上?善人説:收不住了,我把箱子給你送回來。狗尿苔説:收不住了,把箱子送給我麼,我到公路上招引去。葫蘆回頭看了,就叫道:狗尿苔,快來快來,你幫善人把箱子抬到他家去。狗尿苔覺得抬蜂箱倒好玩,卻説:他吃蜜哩,我又吃不上,我抬啥呀?!葫蘆説:你就在嘴上計較!善人腿風蝕了治病呀,你要風蝕了,我也給你一箱!狗尿苔説:咋抬呀,我又沒罩帽。葫蘆就跑過來,抖着身上的蜂,蜂就飛走了,還有那麼幾隻,拍打着掉在地上,把罩帽脱下來給狗尿苔戴了,説他還有事,小娃勤,愛死人,你幫善人把箱子抬到山上了,回來給你吃一勺蜜。狗尿苔説:才一勺蜜呀?兩勺!葫蘆説:兩勺!
紅大刀沒有找到水皮,聽了冬生的報告,也不找水皮了,他們呼呼啦啦拿了刀往山上去,天上突然地佈滿了雲。雲是從南山那邊過來的,像是鍋灰水潑上天,濃濃淡淡地不停地從頭頂上飄過,而高處的太陽照着,雲的影子就在中山坡上一片子白一片子黑,坡地上立時像鋪了無數的尿墊布片子。窯場裏的榔頭隊已經發現了紅大刀從村裏往山上衝來,沒脱衣服的就去拿榔頭,脱了衣服的慌忙穿衣服,禿子金催得緊,衣服越急越穿不好,不是袖子塞反了,便是一條褲腿尋不着,而迷糊已提了沒了榔頭疙瘩的木棍從小路上撲下去。他是狠着勁兒撲下去的,他只説他這麼撲下去要鎮住衝上來的人,但紅大刀沒有停腳,他就撲到了紅大刀人的面前了,腳步還是收不住,而紅大刀前邊的人身子一閃,他摔了個狗扒屎,地上的料漿石子就磕破了膝蓋。迷糊爬起來,不讓來人近身,拿了棍子掄着轉圈子,轉一圈,又轉一圈,棍子在空中掄着了風,霍霍地響。山路窄,紅大刀的人就往後退,卻有人跳上坡崖,將一件夾襖朝迷糊一扔,夾襖罩住了迷糊的頭,一把砍刀咣地揮過去,把木棍打落了,砍刀平着拍在了迷糊的屁股上,叭,迷糊又倒在了地上,再爬起來,手腳並用地往山上跑。紅大刀趁機往上湧,而榔頭隊也湧下窯場,兩股人上下湧來,在半山路上,雙方只隔着五百米了,都停了下來。
五百米的山路,一邊臨着溝,一邊靠着坡崖,崖頭上是三棵老槐樹,一切叫罵聲都突然沒有了,只有樹上的知了在叫,知了像州河裏的昂嗤魚一樣,也是自呼其名: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突然間一個木箱就從老槐樹後跌落在路上,黃呼呼一羣蜂立馬聚在了那裏,而同時掉下來的還有兩個人,聚成了團的蜂哄地飛起來,罩住了整個路面。
掉下來的是狗尿苔和善人。
狗尿苔幫着善人把蜂箱往山上抬,狗尿苔還問善人,説:今日村裏沒啥事?善人説:貓逮老鼠雞下蛋,過日子呀。狗尿苔説:不可能沒事!善人説:你盼有事啊?!狗尿苔就不吱聲了。蜂箱子重是不重,可兩個人抬着不好走,狗尿苔走在前頭,雙手在身後老是抓不緊箱子底,而他換到後頭抬,善人在前頭個子又太高,抬着不舒服,他就要善人把箱子放在他的背上馱着,善人當然不會讓他馱着走,説:你急啥的,咱慢慢抬着走。狗尿苔只好再抬着,抬着抬着卻覺得好笑了,説:你腿風蝕啦?善人説:天一變,這腿就疼。狗尿苔説:那你給你説病麼!善人説:你這碎髁!善人正要教訓狗尿苔,村子的喊聲雜亂,雞叫狗咬,善人説:啊今天村裏還真有事?狗尿苔就得意了,説:我説有事哩,你不信,有事了吧?!兩人放下蜂箱往山下看,就見從窯神廟門前的斜坡上一羣人往山路上來,來的是誰,隔着罩帽的紗布看不清楚,又不敢揭了罩帽,善人説:窯場那兒也站滿了人。狗尿苔又往山上看,善人説聲:不對!拉着狗尿苔就抬了蜂箱往坡上走,坡上沒有路,再走也走不遠,就慌忙藏在坡崖頭的三棵並排的老槐樹後。很快,紅大刀的人從山下往上衝,榔頭隊的人從山上往下衝,竟然就在老槐樹下的山路上相峙了。狗尿苔看着善人,善人趴在那裏不動,但狗尿苔趴不住了,他想再往坡上跑,卻不敢跑,一跑就暴露了,榔頭隊的人會以為他是跟了紅大刀一塊來的,紅大刀也會以為他是早早跟着榔頭隊上了窯場的,可不跑,狗尿苔真是害怕了,混打開來,他能打過誰呢,誰又能敢打呢,他只有夾在中間挨亂拳了。狗尿苔再拿眼睛看善人,善人在示意着靜靜趴下,他趴下了,心在怦怦地跳,卻把眼睛閉上了。眼睛一閉上,他似乎又想起了夢境,一瞬間甚至覺得他就在夢境中,他開始不呼吸縮身子,身子越縮越小,誰也看不見他了。好像是過了一會兒,狗尿苔已經沒知覺了,是一塊石頭了,善人卻在拉他,低聲説:起來,啊起來。狗尿苔睜開眼,從草叢裏往下邊的路上看,榔頭隊和紅大刀各自往前挪步,中間的路越來越短,越來越短,路邊的草就搖起來,沒有風草卻在搖,那是雙方身上的氣衝撞得在搖,狗尿苔害怕得又閉上了眼睛。但善人站起來了,又揪着狗尿苔的後領往起拉,説:把箱子推下去,推箱子!箱子怎麼能推下去呢,推下去箱子肯定就散板了,那蜂就全飛了,不養蜂啦?不治病啦?狗尿苔被拉起來了,他站着不動,渾身僵硬。善人就自己把箱子往下推,但箱子前有一個石錐,箱子滾了幾個跟斗又卡在了那裏,善人再去推,沒推動。善人説:快,他們要打起來了!狗尿苔這才跑過來,雙手抬起箱子角往起掀,箱子掀下去了,而他腳下一滑,身子撲了前去,忙去抱那石錐,卻抱住了善人的腿,兩個人就四腳拉叉地跌落在了路上。
箱子果不其然是散了板,箱子裏的蜂像一股子風呼地吹開,又像塵土一樣騰起,再撲忽下去,蜂趴滿了路面,而空中的蜂也全下來,所有的蜂隨即旋着疙瘩飛。善人跌下來罩帽子還在,而狗尿苔的罩帽卻掉了,蜂一下子蓋住了他,他哎喲哎喲號叫,手腳亂打亂揮,善人在喊:把頭埋住!把頭埋住!狗尿苔知道手腳亂打只會招更多的蜂來,但他不能不亂打,已經來不及把頭埋在身下了。善人就撲過來壓住了狗尿苔,他用雙腿騎在狗尿苔的脖子上,然後趴下去,把狗尿苔的頭扼在懷裏。榔頭隊和紅大刀的人在瞬間裏都愣住了,本能地往前跑,來救善人和狗尿苔,蜂就向他們飛去,往前跑的人刷地趴在地上,用衣服捂了頭,而榔頭隊的人也立馬往後跑,一股子蜂攆了去,沒有攆上,不攆了,所有的蜂重新集中在老槐樹下的路面上,黃團就拉長縮短,或高或低,變幻形狀。有人説:那都是些蜜蜂,不要緊的。立即有人説:槐樹上有葫蘆豹土蜂哩,肯定把土蜂也逗引來了。紅大刀的人就在喊:快跑,快跑啊!榔頭隊的人也在喊:快跑,快跑啊!他們都在喊着善人和狗尿苔。善人站了起來,也拉着狗尿苔起來,狗尿苔起來卻不辨了方向,又踩滑了腳,順着路邊的慢坡往溝裏滾下去了,善人也接着滾了下去。他們滾得太急了,大部分的蜂沒有跟着他們,依然在路面上旋着黃團。紅大刀的人再不敢前去,榔頭隊的也再不敢下來,雙方都在後退。
狗日的有本事你上來麼!
狗日的有本事你下來麼!
雙方似乎再都不去管善人和狗尿苔了,開始
沒有在一處鬥打,罵什麼話都容易。霸槽知道,如果紅大刀衝上來,人數是那麼多,肯定榔頭隊要吃虧的,天布也慶幸,沒衝上去也好,雖然紅大刀人多,可榔頭隊都是些不要命的二毽,打起來紅大刀不一定能佔到便宜。
狗日的你下來呀!下來看打得斷你的腿!
狗日的上來呀,老子就是把窯場砸了,你上來呀?!
灶火對天布説:你聽到了沒,他們已經把咱的窯砸了,狗日的砸了咱們的窯,咱不上去了,咱砸他們的家,不過啦,都不過啦!砸去,砸去!灶火在叫喊着,扭頭往村裏跑,所有紅大刀的人就跟着灶火跑。跑到了窯神廟門口,窯神廟的門鎖着,把鎖子砸開了,衝進院裏,踢開了所有小房門,牆上掛着的旗子,汽燈,鼓和銅鑼,桌子上的筆墨,寫大字報的紙張,刷糨糊的桶,笤帚,扯下來撕,扔出來踩,撕不爛的踩不扁的,提起板凳就砸,一片響聲。那本大事記也被翻出來了,牛鈴在問:上面寫了啥?馬勺看了一下,説:有你哩,你叛變了。牛鈴説:誰寫我,我日他媽!天布拿起來就撕,但繩子裝訂着,撕不開,灶火就喊:狗尿苔!他喊着狗尿苔是讓狗尿苔拿火來,突然想起狗尿苔不在,就又喊:火,誰拿着火柴?誰也沒裝火柴,幾個人在廈子房裏翻那些鋪蓋,沒找着火柴,把鋪蓋扔到院子,去鍋台上找火柴,沒找着火柴,鍋盆碗筷也扔到了院子。鎖子在殿房台階上砸爛了那個盛水的缸,水流了一地,弄濕了那些鋪蓋,還嫌不解氣,鏟了台階下的土撂過去,水和土就在鋪蓋上和成了泥,火柴還是沒找到,一罐子煤油在牆角被發現了,馬勺提了往院門外去,他想塞在山牆根的草窩裏,過後拿回家去。牛鈴説:我回家取火去!牛鈴跑出來回家取火柴,正好看見馬勺在草窩裏塞煤油罐,反身進院告訴了磨子,磨子就罵馬勺,讓把煤油給我提回來,提回來磨子將煤油澆在了院子裏那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上。牛鈴再跑出去回家取火柴,剛到山門下,長寬伸着頭往窯神廟那兒看,見了牛鈴,轉身就走。牛鈴説:看啥哩?長寬説:沒看啥。牛鈴説:砸窯神廟哩你不去?長寬説:我不是紅大刀的。牛鈴説:帶火柴了沒?長寬説:帶着。長寬把火柴給了牛鈴,卻覺得不對,又要拿回來,牛鈴不給,拿了火柴就跑了,長寬説:哎,哎,不要給人説我給的火柴呀!
牛鈴去找火柴原本要燒掉那記事本的,記事本點着了,哄地燃起一個火球,燎了他的眉毛,緊張得把記事本一扔,正扔到了澆了煤油的那一堆雜物上,嘭,嘭,火一下子着了,桶粗一股子濃煙像龍一樣飛到天上。
窯神廟裏起了煙火,當然窯場的人就看到了。他們還在窩火,事情怎麼就弄到了這一步呢,心裏急躁,身上疥就癢,越癢又越急躁,待到窯神廟煙火一起,他們就瘋狂地砸東西解氣,所有的瓷坯破碎,所有的匣缽扔到崖下,泥池挖開,窯門毀壞,煙囱推倒,連水桶,凳子,钁,鍁,坯架子,全都搗爛,那一堆煤也剷起來揚到溝裏去了。在那間供人歇息的窯洞裏,牆上用刀片刻着天布出多少錢,磨子出多少錢,灶火,明堂,田芽,馬勺,答應,看星,本來,冬生,立柱,守燈,葫蘆,金斗等等又是出多少錢,買多少煤,集多少柴,一溜帶串刻了一大片。鐵栓拿了榔頭去砸,叫一聲人名砸一榔頭,榔頭疙瘩就脱了卯。榔頭隊裏算是第二個榔頭疙瘩沒了,榔頭變成了木棍,有人這才記起了迷糊:迷糊呢?
榔頭隊在砸窯場的時候,守燈和立柱還有夜裏睡在窯場的金斗和答應,他們就一直乖乖地蹴在泥池邊,泥池被挖開,水泡了他們的鞋,也沒敢挪。這陣有人問起迷糊,立柱説:在那慢坡上。迷糊果然還趴在窯場口的慢坡上,揉屁股哩。問他還疼?他説疼。説你站起來走走,他就不站,硬要他站,他站起來了卻不走。説你走走麼,不會走路啦?他並着腿往左跨了一步,才知道他褲襠破了,露着那一吊東西。開石説:喲,出來看景了?!禿子金推着架子車過來,説:開石,啥時候了還説笑?來推架子車,把架子車掀到崖裏去!金斗就拿眼看答應,答應又拿眼看立柱,立柱説:那架子車是生產隊的,也不要啦?禿子金説:閉你的嘴!架子車就掀下去了。迷糊從慢坡處上來,一邊看着交襠,一邊説:日他媽的蜂……。立柱想説:蜂把毜蜇了?但立柱沒有説出口,扭頭往遠處的坡路上看,想要看到狗尿苔和善人,坡路上還能看到蜂在那裏亂着一片黃顏色,狗尿苔和善人再沒蹤影。
狗尿苔在坡上滾了十幾個跟斗,只説這下滾死了,突然不滾了,動了動手腳,手腳還在,他説:沒滾死?!沒滾死就要往起爬,卻怎麼也爬不起來,才發現自己被卡在三棵樹的樹權上,卡得緊緊的。狗尿苔心鬆了,呼吸就喘開了,覺得氣不夠。善人在叫:狗尿苔,狗尿苔!狗尿苔這時候有些恨善人,故意不回答。善人的聲音有些發顫了,又在叫:狗尿苔,狗尿苔!狗尿苔這才説:在這兒。善人説:在哪兒?看見我了嗎?狗尿苔説:我看不見。善人説:我站着你看不見?狗尿苔説:就是看不見。善人卻看見狗尿苔了,狗尿苔被卡在樹權裏,臉胖得像酵面,眼睛擠成了一條線。善人説:你咋滾到這兒了?狗尿苔説:你滾在哪兒?善人説:我在那邊的草窩裏。狗尿苔説:你滾在草窩裏,讓我就滾在樹權上?!善人説:不動,先不動,快抹鼻涕,把鼻涕往臉上抹!狗尿苔知道蜂蜇了要抹鼻涕,就擤着鼻涕往臉上抹,但他抹鼻涕一點一點抹,善人已經自己擤出了一把鼻涕一下子抹在了狗尿苔的眼上。善人説:疼得很?狗尿苔説:不疼,燒人哩。善人説:你碎髁命大,沒滾到溝底,不要緊了,蜜蜂不是葫蘆豹土蜂,腫一腫不要緊的。善人開始把狗尿苔從樹權裏往出拉,要拉到不遠處的那個草窩去,狗尿苔説:讓我看看樹權子。他使勁地睜了眼,看着樹權子,是三個小小的青岡樹,小得根本不能卡住個什麼的,卻偏偏把狗尿苔卡住了。狗尿苔説:讓我給樹磕個頭!他趴下來就給樹磕頭,善人説:你死不了的!狗尿苔説:那為啥?善人説:你總想着長大長高呀,你還沒長大長高哩,哪能讓你死?何況你婆還在,你死了,誰養活她?你任務沒完成哩,想死也死不了。兩人坐在了平緩處的草窩裏,茅草快枯乾了,卻很長,坐上軟軟乎乎的,狗尿苔就遺憾他帶到山上割草草柴哩,怎麼就沒發現這兒草這麼深的!他驀地想起了什麼,説:你沒事吧?善人説:頭有些暈,沒事。狗尿苔説:你能得很,就會讓我有事!既然善人沒事,狗尿苔就要埋怨善人了,為什麼要把蜂箱推下去呢,要推下去你推麼,偏要叫我也一塊推。善人説:要不推下蜂箱,你讓他們打起來呀?!這不,他們都退了,蜇了你一個,救了多少人呢?如果……。狗尿苔説:你咋和支書一樣樣的,又訓我哄我呀?善人説:我和支書不一樣,我是講道的。狗尿苔説:道是個啥,能吃能喝,在哪兒?善人説:今日就是道麼。狗尿苔説:今日是啥道?善人説:道是天道,人人都有,並沒有離開人,因為人是天生的,什麼時候求,什麼時候應,什麼時候用,什麼時候有,天並沒有把人忘了。狗尿苔説:榔頭隊和紅大刀也不會把咱忘的?哼,不知道他們咋恨咱哩!善人説:恨咱啥呀,恨咱沒讓他們出人命?!
這時候他們聞見了嗆嗆的焦煳味,但坐在半山腰的坡凹裏,他們還沒有看見窯神廟裏起了煙火,而一隻老鴉匆匆飛來落在了不遠處的一棵槐樹上,而槐樹上的一隻頭上有着紫色冠的鳥立即説:老鴉,老鴉,這裏不是你能住的。老鴉就説:你看清,誰是老鴉?!紫冠鳥説:哇,是撲鴿,你鑽煙囱了,這麼黑?撲鴿説:窯神廟起煙火了,把我燻的。狗尿苔還疑惑着,窯場崖畔上人在大聲叫喊,而山下村口也起了叫喊聲,他們在叫喊什麼,聽不出來,只是嗡嗡一片。狗尿苔對善人説:窯神廟放火啦,咱快走。善人説:你咋知道?狗尿苔説:鳥説的。善人聽不清鳥在説什麼,他説:鳥説的?你碎(骨泉)是啥生物,這奇怪的。但他告訴狗尿苔:如果真是窯神廟放火了,咱更不能現在走啦。
紅大刀砸了窯神廟,還是沒有解恨,天布在指揮着守住路口,中山就是一條路,守住路口了,不讓他們進村,就在窯場上喝風屙屁去!紅大刀在路口點燃了柴禾,這些柴禾都是從各家的麥草集上扒來的。先是扒榔頭隊人家的麥草集,那些人家的媳婦或老人就守住,百般求饒,哭哭啼啼,這已經差不多是下午了,大半天都沒有吃飯,又飢又餓,再遇上這些人哭啼不斷,紅大刀的人心裏長了草,而同時疥瘡卻肆意地癢起來,交襠都要快抓爛了,還是癢,有人就説:日他媽!不讓扒就不扒了,扒霸槽家的去,霸槽家沒人!呼呼啦啦跑去霸槽的老宅院,將那麥草集子扒了,連後窗外的那一堆包穀稈也扒了。扒了麥草集和包穀稈後,就扒紅眼了,在院子裏,上房裏,廈子屋裏,和那個曾經關過支書的柴草棚裏砸開來。門破了,窗子爛了,桌子凳子都斷了腿。上房櫃蓋上那個大盆裏養着太歲,盆子砸了,太歲掉在地上像是一攤黑泥,而太歲水流得到處都是。馬勺説:可惜死啦,這水能喝哩!好幾個人在罵:喝他媽的×啦,太歲頭上不能動土,他霸槽狗日的喝了太歲水才成了魔鬼禍害古爐村哩!咱把這太歲埋了去!當下便在院裏挖坑,心想埋了太歲,從此古爐村就不出邪人不鬧邪事了。天布和灶火在路口燒麥草,聽説在霸槽家發現了太歲,天布和灶火就趕過來,天布説:老聽説狗日的挖了個太歲,我還沒見過哩,叫我看看是啥東西?坑還在挖着,太歲被提起來扔到了院子,太歲原來是一疙瘩軟乎乎的肉麼。天布説:這就是太歲?馬勺説:霸槽就喝這水吃這肉哩。天布説:狗日的他能喝能吃,咱為啥不喝不吃?咱煮了吃!天布這麼一説,灶火就不讓埋了,挖坑的説:太歲頭上不敢動土,動土都遭殃哩,咱還能吃?灶火説:他霸槽不是活得旺旺的?挖坑的説:他不是給咱帶了禍害嗎?灶火説:那咱禍害他們狗日的!就把太歲提回屋用水洗了,刀剁成碎丁。太歲被剁開沒有流血,流的是白裏泛青的汁水,倒進鍋裏煮了,果然異香無比,來的人連肉帶湯各吃半碗。在村口的聽説了也輪換着跑來,但肉沒了,煮的湯還有,再添些水煮開,人人都喝了半碗。吃喝的時候,大家只覺得香,身上就不癢了,吃喝完了,覺得身上發熱,又癢起來,而且越撓身上越熱,越熱越癢得心煩,灶火把空碗啪地在地上摔了。他這麼一摔,像害了傳染病,端碗的人都把碗摔了,開石竟然提起個小板凳就向鍋砸去,鍋嘎嚓破了兩半。然後眾人狼哭鬼嚎了一陣,順門便往窯神廟後的路口去。馬勺順手拿了院門口靠着的掃帚,一到路口就扔進了火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