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是成月的時間,沒再下過一場雨,古爐村人每個傍晚都伸着脖子往天上看,天上的雲是瓦渣雲,瓦渣雲,曬死人呀,就喊着苦愁:要受症莊稼啊?!莊稼是受了症,州河變瘦,能流進水渠入口的水就很小,包穀地壓根兒澆不上,葉子開始發黃打卷,稻田裏也常常在一上畦裏灌水,灌着灌着渠就幹了,馮有糧、葫蘆和金斗一夥雜姓人在畦的南頭和北頭喊:咋沒水了?咋沒水了?長寬在地頭吃煙,煙鍋子噙在嘴裏了,手裏的火鐮老打不着,説:又是有人偷水了。拿眼往渠上頭看,遠遠的稻田裏似乎有迷糊的身影。長寬喊守燈:你去看看,迷糊給他自留地裏截流了。守燈説:這事你得去。長寬沒去,又喊葫蘆去,葫蘆在畦堰上罵:我能管住姓朱的還是能管住姓夜的?!日他媽,生產隊的活只是咱外姓人幹了!只説人家要喝風屙屁呀,咋還知道給自家的自留地裏偷水!
長寬和葫蘆就去找磨子説理,磨子雖然不是隊長了,但磨子也生氣,跟着到稻田來,命令迷糊停止偷水。迷糊説:憑啥聽你的,我又不是紅大刀的!磨子説:生產隊的地也是榔頭隊的?近去要堵迷糊自留地的進水口。迷糊説:誰堵我打誰!磨子説:我堵哩你來打吧。迷糊往前撲,磨子一鍁拍在迷糊屁股上,迷糊撒腳跑開,説:我找霸槽呀!
迷糊在窯神廟裏沒有找着霸槽,就給水皮和跟後説了磨子打他的事,沒想水皮和跟後竟都數説迷糊,偷集體的水,打了活該。迷糊就説:你倆是不是榔頭隊的?跟後説:你幹壞事榔頭隊也幫你?!迷糊説:霸槽呢,我給霸槽説。水皮説:叫隊長!迷糊説:隊長呢,他不能不管。水皮説:隊長是抓大事的,管你這屁事!他到鎮上去了。迷糊説:他咋三天兩頭往鎮上跑,鎮上又有丈母孃啦?
自下河灣成立了造反隊後,東川村也成立了造反隊,茶坊岔也成立了造反隊,甚至連王家坪那個連蒼蠅都不下蛋的地方也成立了造反隊。這些村莊全不是統一的造反隊,一成立又都是兩個,麥芒對針尖的對立着,於是,各自掛靠了縣上和洛鎮的聯指或聯總,以派系串通聯絡,遙相呼應。霸槽的興趣就已經不侷限於只在古爐村革命了,他和黃生生更熱衷於外邊的活動。常常一大早就出村去了,有時回來,不是帶了下河灣的曹先啓,就是帶了東川村的劉盛田,他們策劃着某某村莊應該成立造反隊了,州河兩岸不能再有聯指的空白點,或對已經成立了造反隊的村莊如何地不滿意,企圖對那裏的造反隊班子實行改造。這種策劃,有時讓水皮和禿子金、鐵栓、跟後也參加,禿子金先還覺得好玩,後來就埋怨霸槽操閒心,霸槽説:淺水裏生王八,大河裏出蛟龍。跟後説:隊長腳心有顆痣哩,腳踩一星,帶領千兵,知道不?禿子金説:一會兒是毽上有痣哩,一會兒又是腳上有痣,你就煽呼吧,紅大刀狼一樣盯着咱,那就撂下榔頭隊不管啦?霸槽説:誰説不管古爐村了?沒有外部大環境,古爐村根據地能守住?!水皮説:燕雀安知鴻鵠之志!禿子金説:啥意思?水皮説:這是古語。黃生生就笑了,説:要是在北京城,霸槽説不定就策劃着顛覆非洲哪個小國家的政府呀!
對於榔頭隊的動靜,紅大刀在密切注視着,霸槽都出去幹了什麼,回來又和黃生生曹先啓劉盛田又預謀什麼,一時還摸不出頭腦。但霸槽帶了外村人回來,總是拿些這樣那樣的稀罕玩意兒,比如一台收音機.,比如玻璃燈箱,在箱外貼’上毛主席像了,裏面點上蠟,毛主席就整夜都亮着。還比如一個鐵皮箱子,箱子上架上個大喇叭。這種喇叭好多人在洛鎮見過,但古爐村沒有通電,喇叭就不響。霸槽告訴村人,暫時不響就先保存着,他會想辦法從公路電線上接一根線過來。當有一天,村裏傳開了霸槽把那收音機送給了杏開,而且霸槽帶着外村人三更半夜回來,都要去敲杏開的門,杏開就要做一頓揪面片兒給他們吃,因為有人看見過杏開在半夜裏還在自留地裏摘過青辣椒,青辣椒和蒜一塊砸了,那不是要吃揪面片嗎?狗尿苔當然聽到這説法,他不相信,曾去杏開家後窗聽是否有收音機響,他沒有聽到,卻也碰過天布的媳婦也蹴在那窗下,他就想去提醒杏開,即便那收音機和揪面片的事是沒影兒的,卻一定別再招理霸槽他們,免得讓紅大刀的人怨恨。但他又不敢去見杏開。
這個早上,來聲又來到村裏,狗尿苔剛換了塊離鍋糖吃,牛鈴跑來,説:甜嘴哩?他説:甜是甜,討厭得很,總粘牙。牛鈴説:我給你説個稀罕事。他説:説杏開,我不會給你糖。牛鈴説:霸槽早晨刷牙哩,刷子在嘴裏戳得一口白沫。這算屁稀罕事,霸槽還在公路小木屋時就開始刷牙,以後水皮也學過,但水皮有牙刷沒錢買牙膏,每天早晨在牙刷上撒些鹽來刷的,口裏吐不出白沫。他説:這我知道。牛鈴説:刷牙你知道,你知道他屙屎到中山坡根去屙嗎?狗尿苔説:屙屎去中山坡根?牛鈴説:別人都是在野外有屎了就跑回來屙到自家廁所,他是有了屎卻到野外去,先挖個坑,屙了,把坑又埋上,跟後就掮個鍁跟着。他説:還有啥?牛鈴説:你……。他把粘在牙上的離鍋糖取下來,看了看,又塞進嘴裏一咽,説:沒了。
牛鈴的話並沒有讓狗尿苔驚訝,霸槽常常要做些和人不一樣的事,要去野外屙就屙去吧,他沒有再和牛鈴説話,低頭在巷道里走,撿着地上大字報的碎片。差不多撿到了五片,蹴下來在膝蓋上壓平,便看到霸槽過來,一件圓領棉紗汗衫塞在洗得發白的軍褲裏,繫着皮帶,腳上也穿了像武幹那樣的厚底翻毛皮鞋,雙手在身後來回地甩。後邊跟着跟後,跟後背了個揹簍,脖子上掛着一個軍用水壺。
狗尿苔説:霸槽……哥,好幾天不見你了,勢得很麼!
霸槽説:也是多日不見你了,個頭咋還沒長?!
霸槽自己先笑起來,腳步沒停,手卻不再甩了,屁股一撅一撅的。
狗尿苔説:你咋啦,這……是皮鞋重嗎?
霸槽説:哦,痔瘡犯了。
狗尿苔想起了村裏的閒話,説:青辣椒吃多了?
霸槽説:是多吃了青辣椒。
不願意信的話現在卻證實了,狗尿苔呃了一聲,從肚裏噯上一口氣來,愁苦了杏開:咳,平日裏不言不喘的,咋就舍不下個霸槽,舍不下霸槽你就要在朱姓人中活獨人了啊。
跟後的揹簍有些沉,尋地方想靠住歇歇,可週圍沒個台階也沒個碌碡,就催着霸槽走。狗尿苔一下子把氣撒到跟後身上。本來他是霸槽的尾巴,跟後現在卻跟從了霸槽,而且還掛了個軍用水壺。他説:急啦,急得去掮鍁呀?!跟後沒醒開來,説:掮錢?狗尿苔説:你跟麼,跟得緊麼,霸槽哥屎到屁眼口了,你還不去掮撳?!霸槽又笑了,這回是嘎嘎嘎地大笑,在説:好啦,好啦,跟後你把水壺讓狗尿苔拿上。
狗尿苔沒等跟後反應過來,就跳起來從跟後的脖子上取下了軍用水壺挎在了自己肩上,水壺帶子長,壺吊在腳腕子上,他取下來挽了個結再挎上.-,就又拽着揹簍,他也要背揹簍。跟後説:這是炸藥,你背呀?狗尿苔説:炸藥?你哄誰呢,炸藥炸死你!跟後不給,狗尿苔也就懶得背了,,霸槽在前邊走,他緊跟在後邊,霸槽胳膊在後邊甩,他也胳膊在後邊甩,霸槽屁股一撅一撅,他也屁股一撅一撅,跟後説:隊長,狗尿苔學你哩!霸槽回過頭來,狗尿苔説:你屁股撅着好看麼。
狗尿苔一直跟着霸槽,竟然就到了窯神廟。在廟裏跟後放下了揹簍,揹簍裏的確是炸藥包子,兩包,捆得方方正正。狗尿苔有些吃驚,是不是榔頭隊要炸狐子呀,霸槽卻説:晚上你就知道了。還沒到晚上,古爐村裏來了一夥人,這夥人都衣着新鮮,拿着鑼鼓胡琴和笛子嗩吶,狗尿苔這才知道這是洛鎮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是霸槽專門請來演出呀。洛鎮好多年來都有戲班,但戲班子從來都沒有來古爐村過,先前在下河灣和東川村演出時,古爐村在那裏有親戚的,親戚頭一天就來叫人,沒有親戚的,在當天的半下午就趕過去,看完戲雞叫兩遍了才能回來。那幾年,灶火愛看戲,霸槽馬勺杏開都愛去看戲,看一場戲回來就要説叨多日,也學着唱幾聲,杏開的聲好,但不會動作,灶火能吼幾句黑頭,就是記不住詞,吼兩下後邊的詞就順嘴胡哇哇了,只是學着戲台.L角色的樣子,把中指和食指並起來,顫和和地指人。現在,是早也不演老戲了,霸槽曾經説過他要在古爐村也辦一個文藝宣傳隊的,他之所以説這話,也是因洛鎮辦起了文藝宣傳隊,可準能想到,他竟能把這個文藝宣傳隊請到了古爐村。
狗尿苔對這些演員充滿了稀罕,他殷勤地給他們搬凳子,搬石墩,從泉裏擔清花涼水。人家坐下喝水了,他就偷着看,等到人家偶一回頭,發現他在看人家,他就猛地叫:.下:喂,失——!假裝在看着從院門裏飛進來的麻雀,然後真的去把麻雀吆走了。他在吆麻雀的時候似乎不會了走路,腿拐着,連一隻鞋都掉了。但演員們都喜歡f狗尿苔:喲,這麼小個人!他們過來摸他的圓頭,又提起他的胳膊量尺寸,問多大了,有王歲嗎,這麼能幹的。狗尿苔知道他們也在戲謔他,但他不生氣,漸漸也不害羞了,話就多起來,回答着他已經十二歲了,在生產隊出工都能掙三分工了,能套牛,能插秧,能割草,如果玩狼吃娃的那種棋,玩鬥雞,玩打彈弓,他是十有八幾要贏牛鈴的。他們説:牛鈴是誰?他説:你們不知道牛鈴呀,他耳朵有個豁口,是小時候被老鼠咬的。
霸槽在和宣傳隊的頭兒商定演出的節目,跟後進來給狗尿苔打招呼:你咋還在這兒?狗尿苔沒有理,還在和演員們説話。跟後就把霸槽叫到一邊,説戲台子就定在山門前,以大字報欄作背景,欄後就是後台,把窯上原來的兩盞玻璃罩子燈也在大字報欄兩邊掛了,光線可能還暗,得在山門和大字報欄左邊的樹上拉一道鐵絲再掛兩盞玻璃罩燈,可村裏別的玻璃罩燈都在老公房那兒拿不成,這事咋弄呀。霸槽説:我不是拿回兩盞汽燈嗎,把汽燈點上,就掛在大字報欄兩邊,把玻璃罩子燈掛到鐵絲上去。跟後説:噢,我倒把汽燈忘了!那汽燈沒煤油呀?霸槽説:這事也得我管?!找水皮去,你告訴他,這次演出意義重大,讓他煽起,弄大!跟後去了,霸槽剛剛坐定,跟後又進來把霸槽叫到一邊,説演出前得給人家演員吃飯呀,這飯咋辦?霸槽説:我這掌櫃的當成夥計呀?!去找水皮,要給人家吃好!跟後再去了,霸槽進來,燥乎乎地,聽到狗尿苔在説牛鈴,就訓狗尿苔:賣個啥嘴,到戲台那兒幫個手去!
狗尿苔到了山門前,那裏站了好多人,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只顧和跟後爭比哩,稀罕那些演員哩,怎麼就忘了自己的身份,如果紅大刀的人看見了他幫榔頭隊幹事,那會怎麼想?幸虧山門下還沒有紅大刀的人。水皮在派人打條子去開合的代銷店買了四斤煤油,但沒人會燒汽燈,便讓跟後再去問霸槽,跟後説他不敢再去了,有兩個演員説他們會,跟後就張羅從山門上到樹上拉鐵絲。在樹上拴鐵絲得有人上到樹上去,跟後就喊狗尿苔,狗尿苔看見了站在一邊瞧熱鬧的牛鈴,過去低聲説:你是紅大刀的你咋來了?牛鈴説:我來偵察哩。牛鈴很驕傲,神氣讓狗尿苔不舒服,他便大聲説:牛鈴在這兒,他能爬樹!牛鈴也是逞能,把上衣脱了,在手心唾口唾沫要爬呀,水皮偏要狗尿苔爬。狗尿苔爬是能爬上去,只是速度慢,溜下來的時候樹枝把肚皮磨出了幾道紅印子。他看到牛鈴灰不沓沓坐在遠處的石頭上,近去説:這樹應該你爬。牛鈴説:我是紅大刀的,我給榔頭隊爬?!水皮又在和跟後安排着演員吃飯的事,水皮説吃派飯吧,凡是榔頭隊的人都管飯,一家派一人。跟後説:這不行,演戲是全村人看哩,讓榔頭隊人管飯?水皮低頭想了想,説:活人還能讓尿憋死?!轉身就喊:狗尿苔,狗尿苔——!牛鈴説:叫你哩。狗尿苔説:我見不得他支派我。卻應道:哎。牛鈴説:你好好給榔頭隊幹事啊?!狗尿苔説:你看到了,我這是願意嗎?走了過去。水皮説:你去扳包穀棒子,咱煮包穀棒子給他們吃!狗尿苔説:包穀棒子正嫩着,煮着吃了香,就是屁多。到哪兒去扳?水皮説:到你家自留地裏扳。狗尿苔説:啊,那我不去!水皮説:看把你嚇的!就到生產隊地裏去扳。扳五十個,每人吃兩三個,屁多就屁多,鑼鼓響着,誰也聽不到。狗尿苔説:扳生產隊的,這使得?水皮説:給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吃哩,有啥使不得?你是不是還要去徵得紅大刀的同意?狗尿苔説:我沒組織。還吱擰着不願意,説讓別人去麼。旁邊人就説:快去快去,不明白自己啥身份,考驗你哩,還不積極表現?
狗尿苔後悔他跟着霸槽去了窯神廟,又後悔和演員們説話讓霸槽打發了佈置戲台,但他要去扳包穀棒子的時候給牛鈴擠了個眼,牛鈴就跟上了,半路上,牛鈴日娘搗老子的罵水皮。牛鈴説:我×他媽!狗尿苔説:我和你一樣!牛鈴罵:總有一天他求到我了,看我怎麼作踐他!狗尿苔説:我和你的樣!牛鈴説:你真去扳包穀棒子?狗尿苔説:扳麼,咱倆一塊去。牛鈴説:他要五十個,咱扳五十四個,你拿兩個我拿兩個,到家煮的吃!到了碾盤後韻那塊下窪地裏,生產隊的包穀長得一人多高,剝開一穗牛抵角一樣的棒子,籽顆太嫩,指甲一掐就流白水兒,狗尿苔就不扳了,説:咱們的包穀就給別人吃呀?牛鈴説:你不扳回去,水皮那狗日的肯定饒不了你。狗尿苔説:那要扳,扳他家自留地的!這突然的決定使他們很得意,就離開生產隊的地,跑到水皮家的自留地裏一氣扳了五十四個包穀,揹回村,牛鈴先懷揣了四個回家了。
五十個包穀棒子在窯神廟煮了,演員們都圍在那裏吃,霸槽和禿子金和水皮也都吃,禿子金説:狗尿苔這回辦了件人事,扳的包穀不老不嫩的。狗尿苔沒吭氣,順門就走,跟後手裏拿了兩個雷管從院門進來。狗尿苔説:雷管,做啥呀?跟後説:響呀。狗尿苔又驚奇了,説:在這兒跟?跟後説:塞到你屁眼裏響。狗尿苔討個沒趣,想着去牛鈴家吃煮熟的包穀棒子,好早早到戲場子上佔地方。
牛鈴卻在巷口等着狗尿苔,嘴裏咕咕嚅嚅在吃。狗尿苔生氣了,嫌不等他就吃上啦,牛鈴發誓煮了都在屋裏放着,他只是剝了一把籽顆,就從口袋抓出幾粒,塞進狗尿苔嘴裏,卻説:天佈讓我叫你呢。
天布的家裏,磨子灶火都在,狗尿苔一去,灶火就説:你一下午都在窯神廟?狗尿苔説:要演戲呀,我去看熱鬧了。磨子説:村裏人都不去了,他還有啥熱鬧的?狗尿苔不敢再多説,他驚慌了他們突然叫他來是不是要整治他呀。天布説:那些人能唱出個啥戲,還不是來給榔頭隊助威的?要看戲,讓灶火幾時給你唱黑頭。狗尿苔説:他只會指頭指人。灶火説:你還瞧不上我?手指頭又指着了狗尿苔。天布説:好了好了。把灶火的手撥開了,説:狗尿苔我問你,霸槽是不是拿回來了幾包炸藥?你説實話!狗尿苔説:是兩包,捆着哩,有豆腐箱子那麼大。天布説:炸藥幹啥呀?狗尿苔説:這我不曉得,我看見炸藥放在廟的西廈屋裏,後來我就出去,後來就去扳包穀。磨子説:扳包穀?包穀還嫩着扳啥包穀?狗尿苔説:演員要吃飯,是水皮讓我到生產隊地裏扳包穀了給人家煮着吃,我和牛鈴沒扳生產隊的,扳的是水皮家自留地的。磨子説:日他媽,生產隊的包穀他要扳就扳啦?天布,窯神廟裏那些瓷貨,咱趁早得弄出來,要麼他們還不把瓷貨賣了?天布説:狗尿苔還行,就扳他水皮家的包穀!你現在再到窯神廟去,打問他們拿炸藥想幹啥,是不是在古爐村爆破呀?磨子説:嚇死他霸槽的膽!天布説:那霸槽啥事幹不出來?他就是爆破什麼,榔頭隊有了炸藥這是給咱示威着看呀!灶火你那兒有多少炸狐子的藥丸子?灶火説:我丈人只給了十顆。天布説:你去你丈人家,他那裏的炸藥有多少拿多少,全拿回來,咱也備着。狗尿苔這就去窯神廟,有啥情況就來給我説。狗尿苔説:我咋去問呀,人家會把什麼告訴我?灶火説:算啦,讓狗尿苔跟我去下河灣。狗尿苔倒急了,説:去下河灣,那看不成戲啦?灶火説:看啥戲,你是榔頭隊的你看戲?!
這一夜是狗尿苔最倒黴的一夜,他跟着灶火一路小跑到了下河灣灶火的丈人家。灶火的丈人一輩子愛打獵,現在山裏的野物越來越少了,他也年紀大了再跑不動,就在家裏用雞皮包炸藥丸子,隔三差五了把藥丸子放在山溝裏狐子出沒的地方,狐子聞見了雞肉去吃,丸子就炸了,他是常常把炸死的孤子拿回來剝了皮,在洛鎮的集市上出賣。在灶火丈人家,卻沒有了存放的炸藥,全包了藥丸子,一籠子的藥丸子就掛在椽上。灶火編了好多謊,最後把一籠子藥丸都提走了。回來的路上,狗尿苔一言不發,小步緊跑,灶火説:你腿一柞長的倒比我走得快,急啥呀?狗尿苔説:看戲呀!灶火説:你要把籠子碰了,還看戲呀,看閻王去!到了盆地的東邊,也就是剛剛過了烽火台下的橋,咚咚兩聲巨響,灶火説:打雷啦?狗尿苔説:天上一片星星,哪兒有雷?兩人都不知道那是什麼響。
到了天布家,唱戲的鑼鼓叮叮咣咣吵了一片,狗尿苔慶幸戲還沒完,放下藥丸籠子就要走,天布才告訴説,開演前霸槽放了兩個炸藥包子,震得村子天搖地動的,這狗日的一輩子愛排場,他是看咱們成立紅大刀時放火銃,要壓住咱們就把炸藥包子當禮炮了。灶火説:讓我白跑了一趟。天布説:咋叫白跑,咱有這些藥丸子,再開會就當甩炮用。狗尿苔説:沒事了吧,那我看戲去呀。天布説:去去去,急死了你!
戲場子裏,四盞燈其實還是不怎麼亮,每一盞燈又被蚊子繞着,繞成一團黑影子,有些悠悠風,燈擺過來擺過去,蚊蟲的黑影子就一會兒拉開一會兒縮短。看戲的不少,都站着,後邊的又都站在凳子上。迷糊在旁邊維持秩序,拿了個柳條子,哪兒人擠,柳條子就摔過去,有人被摔着,不擠了,卻罵迷糊是絕死鬼。狗尿苔從人窩裏沒能擠進去,他知道大字報欄後就是演員呆的地方,跑去看化了妝的演員是什麼樣子.沒想大字報欄後的兩頭都紮了席隔着,牛鈴也趴在席縫朝裏看。狗尿苔就問拿煮熟的玉米棒子沒,牛鈴説:沒。卻又説:善人是榔頭隊的?狗尿苔説:善人怎麼會是榔頭隊的?牛鈴説:那他怎麼也在那裏?狗尿苔往裏一看,善人果然在裏邊的左角和幾個演員説話哩。狗尿苔説:是不是演員讓他説病的。牛鈴説:咱過去聽聽,是説病的還是人了榔頭隊在和人家拉扯哩?
兩人又從戲場繞了一週,到了後邊的另一側,那裏席沒縫,卻能聽到善人在説話哩。善人在説:性、心、身三界那是人的本,哪一界不會,應向哪一界去求。身是應萬物的,有不會做的活,要努力去學,越做越有力,越學越精進。心是存萬物的,有不會辦的事,要向人請教,要專心研究。性是孕萬物的,要存天理,以天理行事,便和天接靈。人為什麼不靈了呢?因性中有秉性,遮蔽了天性,遇事一耍脾氣,天性就混了;心有私慾,遮蔽了良心,任情縱慾,不怕天理,不顧道理,做些違揹人倫,傷天害理事,物迷心竅就糊塗了;身上要有嗜好,享受不着,就生煩惱,享受過度,傷身敗德。你們剛才那個同志就是好酒,能吃到包穀棒子已經不錯r,他還要喝酒,沒給他酒,他渾身就軟得沒勁,我給他説了,他還和我犟。另一個人在説:他就是那德性,你別生氣,善人説:我不生氣,如果是以前,我可能會生氣的,現在我不生氣,我給人説了十多年病,有熱乎我的,也有罵我恨我的,我悟出了,你就是怎樣給別人説好話,為別人着想,別人也還要罵你毀你的。如果你們在古爐村多住幾天,我好好再給他講幾次。另一個人在説:哪裏能呆幾天,連夜就走哩。都知道你會説病的,我們來了就找你。我有個兒子三歲了,老是有病,我擔心能不能養活,幾時抱來給你看看。,善人説:這是得抱來看看。我當年學善的時候,就有個老太太抱了他小孫子來讓看看,也是問孩子好不好養活?我給老太太説,你這孫子好有一比,就像一張假票子,若是不來查驗,還可以流通使用,能有兩年的活命,現在既然叫我看着了,為了可憐你們婆媳二人,不必再瞎費力了,我把這假票子給註銷了,這孩子不出十天就得死了。老太太問,為啥?我説你們家裏倫常道行顛倒了,婆婆做了媳婦,媳婦做了婆婆。老太太問這是啥意思,我説你在家裏,是不是每天早起,掃地,起火,燒水,做飯,你兒媳倒起得晚,你看她起來了,就給她送洗臉水去,她才洗臉吃飯呢?她説對呀。我説因你兒媳不孝之罪,所以她生了這個孩子,夜裏不斷拉稀屎,鬧得你兒媳不能睡覺。老太太正因為孩子有這病,才抱來求你給看看。我説你回去告訴你媳婦,今後一定要守媳婦本分,孝敬老人,要能把孝道行直了,以後再生小孩子,不但沒病,還能出貴,你也別偏疼你兒媳,不讓她做活了。你得守住老太太的本分,家道自然會好。老太太回去把我的話告訴了兒媳,三天以後,她抱着孩子回了孃家,過了五天,孩子果然病了,她便給她媽説,這孩子怕是不好,可別死在你們家,就把孩子抱回婆家,半路子孩子就死了。我再給你説個嬸孃閤家的事吧,在我們古爐村,我老尋思誰家盡了倫常道,就得了好,誰常違背了倫常道,就……。牛鈴説:善人説的啥呀,沒意思!狗尿苔説:是沒意思。
兩人正要離開,席被掀開,那個聽善人説話的演員出來了,往後邊的一排樹影裏去。牛鈴説:他也不愛聽善人活,人家問自己孩子的病,善人卻説準家的孩子是假票子。狗尿苔説:那人幹啥去了?就跟着也去了樹影裏,原來那演員在樹影裏尿尿,他們就站在一邊看着,想能拉拉活。
狗尿苔説:叔,叔,你也尿呀?
演員説:誰不尿?!
狗尿苔説:噢,也搖哩?
演員提了褲子,罵道:滾!
一聲滾,卻咚地響了一下,是個巨響,天搖地動.、狗尿苔還木着,咚咚咚又連響了幾下,最後是轟晃,閃了一片紅光。
演員在説:怪了!演前放了炸藥包子,正演哩又放啥呀?!
看戲的卻亂了,響聲裏有人從凳子上栽下來,而紅光使他們都扭頭朝村巷裏瞅,戴花首先喊起來了,她的聲都變了腔:不好了,爆炸了,出事了!人羣就散開,呼啦啦跑,不清楚村巷裏什麼被炸了,炸着沒炸着自家的房子,板凳就咵啦哐¨當倒着響,有人跌倒了,無數的腳從跌倒的脊背上踏過,在驚喊着,在罵着,有人跑前去了,又單腳蹦跳,在叫:鞋,我的鞋?!就哭了。鑼鼓還在敲打,那個女演員,梳着一條假辮子舉着紙糊的鐵道燈還在唱,戲場上三分之二的人都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