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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第二天早晨,反正也沒有人招呼出工,婆就沒有叫醒狗尿苔,狗尿苔其實是醒來很早,就是懶得起來。田芽來借線枴子,又詢問經線的事,末了,從懷裏掏了一沓已疊得平整的大字報紙片讓婆去剪紙花兒,説:咋沒見狗尿苔?婆説:成黑兒的跑得不睡,現在還沒起來哩。田芽説:成黑兒的在榔頭隊那兒?婆説:他哪兒去榔頭隊,只是和牛鈴一塊耍的。田芽説:夜裏不安全,少叫他胡跑。聽説下河灣鬧了幾次狼了,昨兒夜裏有了黃鼠狼子……婆説:是六升家逮來的黃鼠狼子跑了?田芽説:不是六升家的,是黃鼠狼子真的迸了村,剛才支書他老婆説黃鼠狼子拉了她家的雞。狗尿苔立即奓起了耳朵。婆説:她胡説吧,她給支書兩三天就殺只雞,是不是嫌別人説,故意要説黃鼠狼拉了雞?支書還在柴草棚裏?田芽説:還在吧。榔頭隊又不是法院,説把誰關起來就關起來啦?婆卻説:咕咕咕。婆是在叫雞。一陣雞的撲騰聲,婆説:又沒蛋,卧在窩裏哄人呀?!田芽,你家雞還下着蛋?狗尿苔還要聽她們説什麼,卻是田芽連聲咳嗽,説:不説啦不説啦。院門就響了。狗尿苔起來.想着得把手電筒還給開石。

    婆見狗尿苔一起來又要出門,就惱了,説:你是野獸呀在窩裏呆不住?狗尿苔説:隊裏不開工麼。婆説:不開工你也到自留地去看看包穀長得咋樣?別人家都上過一次肥了,咱一疙瘩糞還沒送到地裏!狗尿苔説:好好好,我到自留地看看去,要不要掐些葱葉?婆還未説掐不掐,他已經出了院門。

    狗尿苔把手電筒還給開石,開石竟然沒提吃紅薯的事,狗尿苔當然也不提,開石卻臉色蠟黃地問:你見到麻子黑了沒?

    狗尿苔説:見了,他回來要他的手電簡和一袋面哩。

    開石一下子臉全白了,説:他在哪兒,人在哪兒?

    狗尿苔見開石認了真,才説:在哪兒?在縣大牢裏。

    開石説:你沒見?

    狗尿苔説:我想見哩,怕一輩子也見不上了。

    開石才説:不得了啦,早上來聲到村裏,説在鎮上聽説的,麻子黑越獄啦。這狗日的能越了獄!他越獄會不會潛回古爐村?

    開石的話把狗尿苔嚇了一跳,便沒和開石多説就跑回來。在半巷裏,好多人都在那裏議論麻子黑越獄的事,磨子擔着一擔墊圈土往家去,行運就叫住了,告訴了麻子黑越獄的事,説:磨子,那賊越了獄還能不回來嗎!你這幾天小心點,遲早出門手裏得拿個東西防顧呀。磨子説:不可能吧,監獄的牆那麼高,看守的是做毯的?行運説:現在不是文化大革命嗎,啥都亂着,他能不趁亂出來?磨子説:那好麼,逮捕了他我還後悔只挨槍子便宜了他,他要回來了,我用刀子一疙瘩肉一疙瘩肉地剮了他!

    話是這麼説,磨子把土擔回家墊了豬圈,手裏提了一把鐵鍁就到麻子黑的老屋去查看。麻子黑家的院門鎖着,磨子拿了鍁咚咚打,沒反應,鍁刃子在門扇上劃出一個叉號,就從院牆上翻進去,上房的一角檐雨淋垮了,綻板和瓦在地上掉了一堆,再踹開窗子,屋裏空空蕩蕩,桌上櫃上塵土有一指厚,滿地老鼠的腳印,沒有人進來的痕跡。又到廈子屋,灶台還在,地窖裏沒人,水甕裏也沒了水,往日在甕裏壓漿水菜的那塊白光子石頭就在甕腳地上放着。他説:你狗日的敢回來,除非你鑽在地縫裏!搬起白光子石頭就朝灶上的一口鐵鍋砸去,鐵鍋砸出個大窟窿。

    往後,磨子的眼睛就老是紅的,出門鐵鍁不離手,動不動,掄起鍁就在近旁的樹上、牆上拍一鍁,不是拍下一堆枝葉,就是牆皮掉下來。村人都説磨子脾氣變了,麻子黑被抓的時候,他也沒這麼大的兇勁,一定是這半年來窩的火太多了,沒處發泄,趁這陣兒也是給榔頭隊看吧?

    榔頭隊的人也都知道了麻子黑越獄的事,也知道了磨子在發兇,但似乎沒多大反應,倒是很快把支書放回了家。支書從柴草棚走的時候,還是披着那件黑褂子,眼半睜半眯,腳步緩得走出一步了才想起再走出一步。當天傍晚,支書的老婆來找磨子,磨子就去了支書家,支書在支在院子裏的木板牀上半卧着喝竹葉子水,喝水的還有善人。磨子把鐵鍁靠在院門後,走過去,支書招呼坐了,就抽起水煙袋了,對善人説:你説你的,讓磨子聽聽也拿個主意。善人卻連打了幾個噴嚏,又要咳痰,起身到院角咳,越咳越停不住。支書説:你聞不得煙味?就把煙袋讓老婆拿走。善人終於清了喉嚨,過來坐下,對磨子説:支書在徵詢我的意見哩。磨子説:徵詢你的意見?支書臉紅了一下,説:你以為我又批判他呀?善人説:支書説當初不該讓我住到山神廟去,現在窯神廟既然做了公房,老公房他雖是要買的,他也不打算買了,要讓我給霸槽去説説,住進去。磨子説:買就買了咋又不打算買了?要住你就住進去,給他霸槽説啥話?榔頭隊是隊委會呀?!支書説:唉,磨子,你也不看看這形勢!榔頭隊咋樣待我都行,文化革命麼,劉少奇是國家主席説倒就倒了,縣劉書記公社張書記都批鬥成了那樣,我還有啥説的?我也想了,為了古爐村我朱大櫃是十幾年勞着心血,可能在為着村子好而得罪了些人,這三間老公房我真的不該買,我之所以讓善人住進去,一方面表明我真的不買了,另一方面,土木房麼,長時間不住人,就容易爛得快。善人説:支書話説到這裏,我説幾句。道是平的,而高人得學低,住在高處,分別上下,人心就生隔了。支書説:是呀,我這頭前人,是把心都領高啦。善人説:老公房你不買了好,但我也不能住,我給人説病,本質就是治己而不治人,託底就下,不借半毫勢力……磨子聽善人説到不借半毫勢力,拿眼睛就盯善人,支書卻説了:善人,不瞞你説,我以往是不滿你説病,你説病總是志呀意呀心身呀的,不讓你説吧,你還真的把一些人的病治了,讓你説吧,我這支書要講黨的領導,要講方針政策,那羣眾思想就沒法統一嘛。現在我是不行了……磨子説:咋就不行了,共產黨還在領導着,誰把你支書撤了?支書擺擺手,説:是不行了,磨子,善人説的是在理上,我是十幾年的支書了,可説到底還不就是個農民嗎,被大家捧到頂上去了,好比是一間茅草房,蓋在大樓上。善人説:其實我説病,哪裏就犯共產黨的事了?我也想不通的是,人吃五穀得六病的,可不做幹部的時候都讓我説病,一做幹部了就都又反對。以往支書是反對的,現在霸槽他們也反對了,禿子金就警告我不要搞四舊,倫理道德就是……磨子説:霸槽是幹部?他算啥幹部?!支書説:你讓善人説麼。善人就説:哦,咱不説人家了。我是説,這文化大革命來了,那就是颳大風,風來了草在搖,樹也在搖,我要説的你們或許不中聽,可我想,今後你們誰能矮到底,誰能成道,學道就是學低,才能成己成人。不要虛張聲勢,招人毀謗。最好人人在本分上成,負什麼責任,盡什麼職分,因為責任就是天命。磨子説:我這是啥天命?支書你偏偏在文化大革命要來了讓我當這個隊長,我做這有名無實的事,進不能,退不能,這不是木刀子割人嗎?支書説:榔頭隊並沒尋你的事麼,我不行了,你又撂挑子不幹,那古爐村不全癱撲塌呀!磨子説:癱撲塌就癱撲塌,不是有榔頭隊嗎?!支書説:你別給我説氣話,隊長你要幹着,我叫你來,就是讓你分配我去看稻田水吧,狗尿苔和迷糊看水,一個跑的造反哩一個是碎(骨泉)猴屁股,田裏水老洗不好,再不經管,今秋就得減產了。磨子説:你這支書卻不行了,還讓我當隊長,你找我來就説這事?支書説:就説這事。磨子説:那我説一句,要看水,你去看水,這我管不着了。立起來就要走。支書説:你不管就不管,也用不着就走吧?我這一回來,狗大個人都不來了,把你叫來,你屁股沒坐熱就走,是怕我帶累你啦?坐下,讓你嬸給咱打些荷包蛋吃,也難得清靜,聽善人嘮叨。就把扇子扔給磨子,自己又半卧在木板牀上,眼睛眯着,説:善人,你説你的。善人説:我説啥呀?支書説:}兑你那志意心身吧。磨子重新坐下,善人説什麼,他一句也沒聽進去,只拿着眼看着院門口。院門口的那個台階模模糊糊,先是台階的稜角還在,漸漸地就沒了,一片黑。善人説:志、意、心,身這四個字,和三界、五行一樣,貫通宇宙,包羅萬象,用它可以研究天時的。太古元始時代,人心淳樸,不思而得。成己成人,人見人親,是以志當人創世時代的春季。堯舜時期,是代天教民,鑿井而飲,人人怕罪,畫地為牢,雖被處罰,還是知足感恩,不知使心,以意為人,思衣衣至,思食食來,自助助人,人見人樂,是揖讓時代的夏季。自周武王伐紂,把揖讓變為征伐,文王畫卦,姜太公教武術,設法逃罪,破了先天八卦的畫地為牢,變為後天世界,大同成小康,以心當人,求則得之,以禮治世,人情漸偽,自飾己過,人不怕罪,累己累人,人見人仇,是擾亂世界的秋季。到秦始皇併吞六國,人心日下,唯物是爭,是以身當人,待至近代,物質文明,日益進步,機械之心,也越發達,予貪不已,人見人恨,自罪罪人,繼續發展下去,非至消滅人類不已。各教聖人,都是成道的人,對天時也都瞭解,所以佛稱為“末法”,道稱為"F下元”或“三期末劫”,耶穌説是世界末日,伊斯蘭教稱為“大災難來臨”。不過天時是循環的,否極泰來,冬去春至,又會到大道昌明,後天返先天的時候。俗話説:搭了春別歡喜,還有四十天的冷天氣。目下是傷人不傷物的時候,你看現在,是物都比人值錢,志是出數的,意是挪數的,心是在數內的,身子是在劫的。身界人嗜好多,罪大,心界人累多苦大,意界人助人功大,志界人道貫古今德配天地,遇到逆事,也不發脾氣,不發脾氣,準能出數。天時已到,人人努力用志做人,做個成己成人的人……善人誇誇地説下來,他説的時候閉着眼,像背誦一樣,等説得喉嚨發乾,要喝水,睜開眼了,院子裏卻黑得用眼也啥都看不見。廚房門開了,一片子光跌了出來,支書的老婆説:咋還説呢,有恁多的話説呀?喝湯喝湯!端着碗的竟然是磨子,磨子是什麼時候去了廚房善人都沒覺察,他就不説了,笑了笑。但支書還不聲不吭地半卧着,支書的老婆近去説:你咋啦,瞌睡啦?支書坐起來説:我聽着哩。喝湯,一個碗裏幾顆雞蛋?老婆説:兩顆。三個人就在黑暗裏呼嚕呼嚕喝湯。

    院門外狗突然咬了起來。磨子忙放下碗,從院門後抄了鐵鍁開門出去。大家都沒了聲息,拿耳朵聽着,磨子返回來説:是鐵栓家的狗和八成家的狗胡咬哩。支書的老婆説:嚇死了,我以為榔頭隊的人監聽哩。支書説:監聽就監聽,咱説啥反動話啦?磨子你來時還拿着鍁?磨子説:我防着狗日的麻子黑哩。支書説:麻子黑?磨子説:麻子黑越獄啦,説不定會跑回村的。支書説:啊越獄啦,死刑犯咋能越了獄?!他把碗放下,不吃了。支書的老婆説:咋能不會越獄,你當支書哩,人家要抓你去柴草棚你不是也就被抓去啦?支書説:你胡扯被子亂拽毯!抓麼,我還是回來啦?!老婆説:不是人家杏開……她説了一半,另一半又咽了,轉身去廚房,一隻貓悄然爬到了上房頂上,突然啊嗚啊嗚叫起春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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