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地裡的麥子全部收清碾淨後,古爐村的所有巷道里一下子沒了人,人都抱著枕頭在炕上睡覺,各處的窗子中就不時有著啊聲,聲音的拖腔很長,似乎隨著這一聲長啊把一個忙天裡的疲乏從腔子裡,從骨頭的關關節節裡,都吁了出來。雞豬貓狗卻歡快地來往。往日裡雞和雞在一起,狗和狗在一起,現在全打破了界限,相互報告著葫蘆家的母狗一窩生下了六個崽子,就都跑到葫蘆家的院門口。院門始終關著,它們就聚在那兒說話。得稱家的狗在支書家門前柳樹下尋著了一塊骨頭,這骨頭一定是支書吃了兒子從鎮上提回來的肉以後丟棄的,啃了半天,又捨不得扔,叼來給葫蘆家的母狗,卻見院門外那麼熱鬧,正遲疑去不去,土根家的貓就說:你老婆給你生了六個娃!得稱家的狗卻扭頭就走。這使那些雞豬貓狗不理解了,接著就憤怒,罵得稱家的狗沒責任心,一聽說六個崽子,害怕了負擔重,就逃避了?!老順家的狗當然要教訓得稱家的狗,一路攆著去了。而在場的雞豬貓狗把那塊骨頭叼來了,誰也不準再啃,就放在葫蘆家院門的石頭下,要留給葫蘆家的母狗,許多雞便商量還要送些蛋來,許多貓也準備去蓮菜池裡捕了魚拿來,八成家的豬卻已經返身回去把它用長嘴在牛鈴家山牆根拱出的一個白菜根拿了來,並嘲笑狗哪裡愛吃雞蛋和魚呀?!
雞豬貓狗快樂著友善著了兩天,人們陸續又在巷道里扎堆兒,他們扎堆兒便要說東家長西家短,不說嘴癢心裡也慌,於是,就有了古爐利‘要選隊長的消息。消息一傳開,謀算當隊長的人就很多。麻子黑突然地積極了,沒有人安排他,他自個兒扛了犁,手裡提了一個裝水的瓦罐,說是要犁地去。碰著天布了,說:天布,要選隊長呀,我給你乍拳頭!咋樣?天布說:我不當,我當我的民兵連長就忙夠了。麻子黑說:那你看誰能當?天布說:這得群眾選吧。麻子黑說:選是選,可你的意見重要啊!隊長一定要選個身體好的,能踢能咬能鎮住事的人!天布說:那選霸槽?麻子黑說:不會吧,你給你選對頭呀?!天布說:我倆不是對頭。麻子黑說:你不把別人做對頭,不一定別人不把你當對頭。天布說:總不會是選你吧?麻子黑就嘿嘿笑,說:真要選我,我還要考慮考慮哩。
麻子黑和天布在這邊說話,不遠處的扎堆兒的人在說他們的話,他們還是說選隊長的事,有的說霸槽可以當,反對的就說那不行,霸槽心野,不像個莊稼人。支持的就說正因為霸槽心野,讓他當隊長了就拴牛樁把牛拴住了。反對的就說霸槽把滿盆氣出了這場病,他要再當了隊長,滿盆要死得怏了。後來有人說到了灶火和磨子,覺得灶火還行,但灶火腦子簡單,脾氣是炮筒子,和磨子比起來還差點,磨子倒是當隊長的料。正說著,磨子和他叔歡喜過來,有人就說:磨子,是不是後晌要犁河灘那三十畝地呀?磨子說:這我不清楚。立即三四個人說:你不是快要當隊長了嗎?!磨子說:千萬不敢說這話,我能當了隊長?他們說:你給咱幹,選時我們選你!
麻子黑把話全聽到耳裡,呼地把水罐子摔了。
水罐一響,扎堆兒的人才發覺不遠處就站著麻子黑,田芽趕緊說:麻子黑你咋恁不小心?麻子黑說:打了都是多餘的!田芽落個沒趣,沒了話。麻子黑卻衝著人堆中的狗尿苔喊:給我套牛去!就套那頭紅犍牛!狗尿苔說:紅犍牛踢人哩,我不敢套。麻子黑說:你去不去,由你啦?狗尿苔只好去牛圈棚裡牽紅犍牛。
在犁地中,狗尿苔還是讓紅犍牛踢了一下,委屈得抹眼淚。麻子黑看了看狗尿苔的腿,腿上青了一塊,說:沒爛麼!卻又說:狗尿苔,我要問你個話的,你得說實話,村裡有人說沒說我?狗尿苔知道他想問啥,偏說:說哩,說你就會欺負我!麻子黑說:碎髖!村人還怎麼說我的,有沒有說我當隊長的事?狗尿苔說:不是磨子要當隊長嗎?麻子黑說:他憑啥當隊長?長了個半截子還當隊長?!狗尿苔最反感誰在成分上、個頭上說事,他就不回答了。牛屁股上趴上了一隻牛虻,他揮手去趕,牛虻卻飛起來又落在了他的背上,隔著衣服蜇他,蜇得像屁眼上抹了辣子水,又燒又疼。
麻子黑在隨後的幾日,每次出工前都要經過支書家院門,還大聲招呼著別人出工快走啊。支書在院子裡說:麻子黑,你飯吃得早?!他立即就進來,說:我見不得出工磨磨嘰嘰的!他問支書很多話,支書也給他說很多話,但支書絕口不提選隊長的事。這麼走過支書家數次,支書還是不提選隊長的話,他就不再積極了,覺得他要當隊長,可能最大的障礙就是磨子。這一天,鎮派出所的王所長到古爐村檢查治安工作,他和王所長熟,就把王所長叫到家裡,然後騎了王所長的自行車去六升的代銷店買酒,見人就說王所長來看他了。喝酒中,他讓王所長給支書建議他當隊長,王所長說:可以建議你當治安員,隊長這事我說不成。你在村裡威信咋樣?他說:村裡的事,支書一錘定音的。王所長再沒接話,只是和他划拳。王所長走後,他在屋裡轉出轉進,發繚亂。老順家的狗在巷道里覓食,剛到麻子黑的院外,看見一隻老鼠往院門下水眼道里鑽,狗多管了閒事,用爪子伸到水眼道里掏,老鼠從水眼道鑽了進去,狗也就跑進來還要管。麻子黑一下子氣點著了火,關門掄棍向狗打來,一時嘰裡哇啦,人和狗就廝纏了,在地上挽一疙瘩。最後狗咬了麻子黑的腿,麻子黑也咬了狗後腿,一嘴的狗毛,狗就急跳了院牆跑了。
狗從院牆上跳下來的時候,狗尿苔恰好要到公路上的小木屋去,路過麻子黑院門口,聽見叫罵,跳出來的又是老順家的狗,知道麻子黑在發狂,不敢多嘴,引了狗趕緊離開。
三天前,霸槽是把那枚毛主席像章給了狗尿苔,狗尿苔喜出望外,說:霸槽哥你對我咋這好的!霸槽說:還有更好的哩!竟然把小木屋的鑰匙給了狗尿苔。狗尿苔問為啥給他鑰匙,霸槽說這幾天他要多到洛鎮去呀,讓狗尿苔來小木屋照看著。狗尿苔覺得奇怪,說:村裡正醞釀著選隊長呀,你走?這一走,不是和上次評救濟糧一樣,自己拆自己臺嗎?霸槽說:本來我也謀算的,現在主意變了,只要他支書還是支書,我當那個隊長有啥當頭?古爐村這個潭就那麼淺的水,我就是龍又能興多大風起多大的浪?狗尿苔說:你是古爐村人,連古爐村隊長都當不上,你還能到哪兒成事去?霸槽說:你拿個碟子到河裡舀些水來。狗尿苔說:舀水拿個碟子?拿個盆子麼,沒盆子也給碗麼。霸槽說:知道了吧,碗裝水比碟子強,可碟子是裝菜,裝炒菜的!現在形勢這麼好的,恐怕是我夜霸槽的機會來了,我還看得上當隊長?狗尿苔就看著霸槽。霸槽說:看啥的,認不得我啦?狗尿苔說:你說的話我解不開。霸槽說:解開了你就不是狗尿苔了!好好給我看門。狗尿苔說:看門就看門,這太歲水還賣不賣?霸槽說:賣麼。狗尿苔又說:太歲肉能不能割了吃?霸槽說:誰敢吃?狗尿苔說:我敢吃。霸槽說:敢吃你就吃!狗尿苔就在這三天裡,一有空就來小木屋,把太歲水賣了幾碗,太歲肉沒人敢吃,他割下一塊又燉著吃了,沒有叫牛鈴。
隊長還沒有選哩,古爐村卻出了天大的事,是歡喜死了,歡喜吃了兩碗撈麵吃死了。
歡喜一輩子沒拌過女人,跟著侄子磨子過活,日子雖然緊緊巴巴的,叔侄卻相處得和氣。歡喜常在牛圈棚對人說,這身的褂予是侄媳婦在天一熱就給他做好了。他抬起腳,把鞋脫下來,說鞋也是一年兩雙,都是手納的鞋底兒。他說他每頓回去吃飯,包穀糝兒麵條,侄媳婦肯定會給他先盛一老碗,盛好了還再撈一筷子麵條加在碗上,磨子是鍋裡下了漿水萊後才盛一老碗的,再撈一筷子連面帶菜加在碗裡,侄媳婦就喝稀的。他總是在誇侄媳婦,村人笑他:把侄媳婦說成一朵花了,是不是磨子不在,侄媳婦還給你鋪炕暖被哩?因此戲弄著他是燒鍋頭。燒鍋頭是誰公公和兒媳好,歡喜聽了不惱,樂滋滋也不回嘴。麥收之後,家裡的茶飯就改善了,磨子的媳婦在這個中午擀了一案面,面擀好了並沒有切出旗花形,偏用擀麵杖擋著拿刀離,離出長條子,一撮一撮擺放在案板上,她又去院角種的一片辣子樹上摘青辣椒,還掐了一棵蔥,青辣椒和蔥花剁在一起,就讓鄰居的看星路過牛圈棚了把她叔喊一下回來吃飯,自己便生火燒鍋。歡喜往回走,路上遇見面魚兒,面魚兒拉住又說他家裡事,一說就沒完沒了。歡喜說:兄弟,我回去吃飯呀,娃們把麵條都煮上了,吃完飯你到牛圈棚來,你給我說到黑!面魚兒說:你咋恁福的!鬆手讓歡喜走了。歡喜走到巷裡,看見他家煙囪裡冒煙,再黑的煙升過樹梢了,就藍窪窪的,和雲一個顏色。但老順家的狗卻臥在路中間對著他叫,他沒理。從左邊繞開走,狗就移到左邊,他再從右邊繞開走,狗又移到右邊。他說:你這狗,擋路呀,瞎狗!狗說:汪,汪,汪啊汪,汪!他聽不懂狗說的啥,又要走,狗就上來咬,他這下生氣了,拾了個石頭要打狗,狗才跑了。
歡喜回到家,麵條剛煮熟,歡喜說等磨子回來了一塊吃,侄媳婦說:磨子不知道啥時才回來,你先吃。歡喜就吃起來。歡喜的飯量大,總是端個盆盆當碗,當下撈了一盆盆,拌了調和,蹴在院門外吃。半香從門口過,說:叔的飯量好哇,能吃這麼大一盆盆!歡喜說:再不能吃,那人就求失①(注:①求失:陝西方言:“不行了”。)啦!半香說:哎喲,還是撈麵條,日子好麼!歡喜說:好著哩,半香,這日子是好著哩!後來磨子也回來了,也撈一碗坐在炕沿上,侄媳婦是最後才端上碗的,說:調和咋樣?磨子說:行,辣子出頭得很。媳婦說:以後再忙,飯時了就回來。歡喜在院門口還接了話,說:就是,我回來的路上面魚兒還拉住說他家窩事,我沒聽,我說天塌下來也不能耽擱吃飯麼!磨子說:好,好。吃了半碗,看到媳婦碗裡並不是撈麵,而是湯麵,說:你也給你撈些乾的麼,麥收了,又不是沒有。媳婦說:你和叔吃好就是,外頭人出力大,我在屋裡,吃撈麵糟踏呀?!突然聽見有破碎聲。媳婦說:啥響的,誰把碗打啦?磨子心裡疑猜,端著碗到院門外看,便見他叔倒在地上,面盆盆在腳下碎成三片,忙喊:叔!叔!歡喜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了。磨子忙喊媳婦,媳婦一看就嚇得哭。磨子說:快去叫支書!支書趕來,左鄰右舍已圍了許多人,掐人中的掐人中,放眉頭血的放眉頭血。支書說:這病來得猛,快往鎮衛生院送人,叫霸槽,叫霸槽!旁邊人說:霸槽這幾天去洛鎮了。支書說:這狗日的,手扶拖拉機在不?旁人說:在的。支書說:讓禿子金送人,快送人!磨子媳婦就進屋把炕上的被褥捲了,拿出來鋪在地上,讓人抬了歡喜到被褥上,一聲一聲喊:叔,叔,你咋啦,叔!禿子金跑來了,說了句:這陣用得上我了?支書瞪了他一眼,禿子金不再說話,把手扶拖拉機開了來,歡喜就被眾人抬上去。歡喜身架子大,車廂裡斜著剛剛放下,磨子就又進屋拿了一塊方方正正的石頭墊在叔的頭下。支書說:就枕這?磨子說:我叔一直枕石頭,他說石頭涼不害眼,越枕越軟。支書說:石頭咋能越枕越軟?拿個棉枕頭去!磨子又進屋取了他們夫妻的雙人枕頭,枕頭上腦油蹭得明晃晃的,他想拍一拍,能拍乾淨些,自己的肚子也疼起來,一時面色蒼白,嘴唇顫抖,渾身軟得坐在地上。眾人說:磨子也不行啦?!忙又來扶磨子,磨子媳婦也身子靠住了門框,說:我也頭暈!眼睛閉了,不敢動彈。眾人都嚇慌了,張著嘴說:啊!啊!不曉得該怎麼辦了。支書說:還啊啥的,出怪事了,都往鎮上送!眾人七手八腳把磨子和磨子媳婦也扶上車廂,又坐上去幾個人,手扶拖拉機就突突突地往洛鎮開。
到了鎮衛生院,醫生一檢查,歡喜已經沒氣了,磨子是一進院人就昏了,經過救治,才慢慢睜開眼。醫生說是食物中毒,給磨子夫妻灌腸洗胃,折騰了半天,磨子媳婦沒事了,磨子也沒事了。衛生院讓磨子住院打幾天針,磨子不住,在街上買了一張席,又買了只白公雞,把他叔的屍體運回到了古爐村。
好好的歡喜,已經把一盆盆撈麵吃了,卻突然就死了,人命咋這麼脆的!醫生說是食物中毒,這怎麼箇中的毒,這毒又是怎麼箇中的,古爐村人都驚呆了。古爐村可是人經幾輩都沒聽說過這種事。磨子家設了靈堂,開始做棺拱墓,支書沒讓入殮,給派出所報案。王所長帶了三個人很快就來調查。認定這是一樁投毒殺人案,毒藥就是滅鼠靈,但必須需要一隻狗,讓狗來試吃試喝磨子家的甕裡的漿水菜,桶裡的水,罐子裡的鹽,缸裡的麥面,米,包穀面,豆麵,稻皮予炒麵。牛鈴說:我叫老順家的狗去。老順踢了牛鈴一腳,說:讓我的狗來,咋不把你家的豬叫來?支書說:那就用雞試吧,雞沒狗值錢。磨子把自家一隻不下蛋的母雞抱了,讓雞一樣一樣吃,雞吃得很快,吃完了就飛到院牆上,咯嗒咯嗒地叫。王所長又讓雞吃剩在鍋裡的飯,狗尿苔就招呼院牆上的雞,雞卻不下來。狗尿苔說:你下來!雞說:咯嗒!狗尿苔說:沒事。雞又說:咯嗒咯嗒?狗尿苔說:沒事沒事。雞從院牆上下來,狗尿苔才要去逮,老順家的狗忽地從院門口衝進來,一下子噙了雞脖子,像黃鼠狼子一樣,把雞拉走了。狗尿苔攆出院門外,老順家的狗放下雞,汪汪汪地叫。狗尿苔就和狗你一句他一聲地說話。
院子裡大家都愣住了,麻子黑罵道:狗尿苔你成精做怪,你給狗說什麼話?!也跑到院門外,拾了一根劈柴就向那雞砸過去,雞在地上撲喇喇了一陣,他逮住了,抱著放在鍋臺上讓吃。雞吃了一口,竟然站在鍋裡用爪子刨了刨就叼起了一根麵條,像吃蚯蚓一樣,脖子一聳一聳吃下去,飛下鍋臺,在灶下的灰土地上走。院門外,老順家的狗叫得更兇,而且有了嗚嗚聲。狗尿苔回來,說:狗說不敢叫雞吃的。麻子黑說:不叫雞吃了,你吃?!雞還在灰土地上走,走了一行個字,又走了一行個字。支書說:沒事,沒事,這剩飯裡沒毒。雞卻步子歪起來,像喝了酒,人們就給雞讓路,雞開始翻廚房門檻,翻了一下,沒翻過去,再翻,咕嚕栽在地上死了。
可以定下結論,鍋裡的飯是有毒的,是投毒人沒有把老鼠藥投到水桶裡、麵粉裡和漿水菜甕裡,而是直接投到了鍋裡或擀好的麵條裡。有了結論,瞭解情況,磨子的媳婦說她從做飯到吃飯,家裡沒有來過別人,連雞兒狗兒都沒進院子。再勘察地形,廚房門是朝院內開的,有個窗子直接開在案板後的牆上,窗子對著巷道,窗子現在還開著。這就說明投毒人是從窗外投毒到放在案板上的麵條上。接下來,派出所的人就要調查誰是投毒人,便留下磨子夫妻倆和支書,別的人全部散去。支書對狗尿苔說:把死雞扔到尿窖子去。狗尿苔提了雞一邊往院外走,一邊大聲說:都看清呀,這是被毒死的雞,誰要是再從尿窖子裡撈了去吃,吃死誰誰負責!
但是,狗尿苔並沒有把死雞扔到尿窖子,他嫌尿窖子太髒,這隻為破案而死的雞應該把它埋葬在一處乾淨的地方。在去窯場的半路上,長著一叢苜蓿,狗尿苔挖了個坑把雞埋了,還掬土壅了個小土堆。他說:是毒面毒死了歡喜爺和你,等罪犯抓住了,把他槍斃了,我會割他兩疙瘩,一塊供在歡喜爺墳上,一塊供在你墳上。他說著,一隻蜘蛛極快地爬過來,停在了墳頭就不動了。狗尿苔感到奇怪,說:蜘蛛,你從哪兒來的就臥在這兒不動?而蜘蛛一聲不吭。狗尿苔突然覺得蜘蛛是不是知道了,雞在告訴他已經聽到了他的話?
埋葬了雞,狗尿苔幾天心裡不舒服,想到雞飛到院牆時,他還在說沒事沒事,怎麼能沒事呢,就是讓雞來試毒的,怎麼就哄著雞說沒事呢?從此,狗尿苔見了所有的雞,狗,豬,貓,都不再追趕和恐嚇,地上爬的蛇,螞蟻,蝸牛,蚯蚓,蛙,青蟲,空裡飛的鳥,蝶,蜻蜓,也不去踩踏和用彈弓射殺。他一閒下來就逗著它們玩,給它們說話,以至於他走到哪兒,哪兒就有許多雞和狗,地裡勞動歇息的時候,他躺在地頭,就有蝴蝶和蜻蜓飛來。牛鈴很疑惑,問狗尿苔有什麼辦法能招這些東西,狗尿苔不告訴他。
派出所在古爐村呆過了七天,沒查出個眉目,古爐村人心惶惶,支書更是臉上沒光,接二連三地出事,這讓他心氣挫傷了許多。他對天布說:我鎮不住村子了?天布說:這怎麼能怪你?支書說:這是階級敵人在破壞,確實有階級敵人啊!他和天布把村人一個一個掂量了,沒有誰是可以投毒的呀,可也似乎誰都可疑。
四類分子又集中學習了兩天,這兩天,到窯神廟去的是守燈和婆。王所長說:古爐村就這兩個四類分子?支書說:要說呀,這兩個還不是真正的四類分子,守燈他大是地主,蠶婆的丈夫是解放前當偽軍去了臺灣。王所長說:蠶婆,這種人還叫婆?支書說:她歲數大,村裡人一直這麼叫。王所長說:歲數大就不是階級敵人啦?支書說:對,對,以後讓村裡人叫她蠶,或者叫狗尿苔他婆。王所長說:四類分子定得太少了,就是定得太少才出了這案子!支書說:還有一個人,以前學習也讓來過,讓他這次也來吧。於是派人把善人也叫了來學習。
牛圈棚裡沒了歡喜,臨時讓迷糊餵牛,牛不好好吃,迷糊就拿鞭子打,棍子打,拿起了什麼就拿什麼打,牛就叫聲不斷。王所長給守燈、婆、善人講政策,又威脅恫嚇,三個人卻說不是他們乾的,分別提供了那天他們在幹什麼活的人證物證。王所長就不再追究了,出來罵迷糊怎麼養的牛,讓牛老叫喚,也拿了皮帶去牛圈棚抽牛,就把那頭花點子牛打得趴在了地上。
守燈、婆和善人都沒有作案的時間,就放了他們回去。又一家一家落實誰買過老鼠藥,結果是家家都買過老鼠藥,因為收了麥,家裡有糧了,老鼠都跑來了,連黃鼠狼也來,八成家的三隻雞娃才出窩了三天,夜裡就讓黃鼠狼叼走了。案破不了,派出所的人還得輪流著在各家派飯,派到麻子黑家,麻子黑問:案子還沒進展?王所長說:沒進展。麻子黑說:會不會是外村人?王所長說:我是外村來的,是我呀?!麻子黑就在村裡說:飯桶麼,這麼個案子都破不了!
案子破不了,歡喜就得下葬,因為屍體在第二天就變黑,又放了那麼多日,身子下邊汪了血,味道很重,就匆匆埋了。村裡紅白事支書定下規矩必須全村人都來,主家做飯吃,人人都幫忙,可歡喜是這麼個死法,這規矩就棄啦,下葬那天,磨子沒有給村人做飯吃。入殮前,當然是婆要給歡喜洗臉穿壽衣,用棉花蘸些水擦嘴角的血,剛一擦,一片皮就掉了,再不敢多擦,只用溼棉花在額上、腮幫子上點了幾下。壽衣是三單三棉,頭一件單褂子就穿不上,歡喜的肚子脹得像用氣管子充了氣,折騰了半天單褂子還是系不上扣門,另外兩件單的三件棉的就無法再穿,蓋在了身上。往棺材裡放呀,不敢抬著放,一動就流一種是血不是血是膿不是膿的黑水,把所穿的蓋的壽衣都滲透了。婆說:歡喜,你咋這可憐啊!著人用白布包了,抬著白布四個角放進去。但棺材又裝不下,婆拿著麻紙包的草木灰墊身子,把這個胳膊壓下去,那個胳膊又出來,那個胳膊是硬的,打著彎,像個燒火棍,嚇得田芽、戴花不敢看。長寬在旁邊埋怨磨子,說:人一嚥氣就要把身子放平整,你也不管,現在成這樣!磨子說:我不疼麼,我不疼麼!就撲過去放聲哭。婆說:不敢把眼淚滴到你叔身上,滴到身上他在陰間迷路哩。給你叔揉胳膊,揉胳膊。她自己卻嘴裡嘰嘰咕咕說:歡喜,歡喜,把胳膊放下去。你是冤枉的,派出所正破案哩,案能破哩。這話一說,磨子也說:叔,叔,你要有靈,你也向兇手索命麼,你讓他魂不守舍的暴露麼,叔!歡喜的胳膊竟然慢慢軟下來,勉強塞進棺了。蓋上棺蓋,再釘了長釘,又用繩子綁了抬杆,磨子夫妻上香燒紙,趴在棺前哭,天布指揮了幾個壯勞力,一聲吼:起!抬著棺材小跑著往墳地去了。
埋歡喜的那天,霸槽從洛鎮回來。霸槽還在洛鎮就聽說歡喜被人害死了,歡喜在去年為挖石碑的事和他吵鬧過,原本不想回來,可覺得古爐村竟然有人毒死歡喜,又想回來看看究竟,就回來了。抬棺時,需要有力氣的,有人說看見霸槽回來了,讓霸槽也來抬,狗尿苔就去小木屋叫霸槽。狗尿苔一出門,又是一群狗和貓跟著他,到了小木屋,屋裡坐著一個生人,卻沒見霸槽。那人一見狗尿苔,說:是你呀!狗尿苔說:你是誰?那人說:不認識啦,搶我軍帽的那天,你就在現場。狗尿苔再看,果然就是那天被搶了軍帽的學生,慌忙往外跑,而狗和貓卻撲在門口,堵住了那人,咬聲一堆。
跑上公路,碰著了霸槽,霸槽從塔後竹叢里拉屎過來,還提著褲子。狗尿苔說:甭進去,那個學生尋咱的事來了!霸槽卻笑著說:是那個學生。我在洛鎮碰著了他,特意帶回來的。狗尿苔說:他沒認出你?霸槽說:不打不成交的,現在我們是朋友了。就拉了狗尿苔進了小屋,那人說:你沒想到吧,是你告訴我這裡是古爐村,我說我記住了,我會再來的。這不就來了!那人伸出手來,狗尿苔才發現是六個指頭。那人說:我叫黃生生。狗尿苔說:哦,六指指。黃生生沒惱,卻說:六個指頭更能指點江山啊!兩人的手握在一起,黃生生的手像鉗子一樣握得狗尿苔疼。
黃六指,哦,是黃生生,還足那麼瘦麼,頭上又戴著了一頂軍帽,胸口上又別了毛主席像章,不是兩枚,是三枚。黃生生摘下一枚送給了狗尿苔,狗尿苔頓時覺得黃生生人挺好的麼,就熱火起來。狗尿苔問著這樣,又問了那樣,直等到遠處的村裡起了一片哭聲,才記起他是來叫霸槽去抬棺的。忙給霸槽說了,霸槽卻說他不去了,也不讓狗尿苔去,還叫狗尿苔拿桶去河裡提水,再抱了柴禾燒鍋做飯。狗尿苔提桶到了河灘,扭頭看見抬棺的人已從巷道走到了中山坡根,而這時候,一頭牛突然在村邊的塄畔上跑,接著是第二頭,第三頭,迷糊在大聲叫喊著,叭叭地抽著鞭子,又有一群牛跑出來,全站在塄畔上伸長脖子叫,叫聲又長又亮。狗尿苔丟了桶,就跪了下來,朝著中山碲了一個響頭。
夏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