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鈴騎在他家的屋脊上拍手。
他一拍手,山牆邊的楊樹就搖動,葉子撞着葉子,也都拍手。
古爐村有忌諱,就是門前不栽桑,嫌桑是喪,屋後不栽柳,怕賊來絡,山牆外也不能栽楊,楊樹葉子響起來啪啦啪啦的,像鬼拍手。牛鈴醒家的山牆外的楊樹其實不是牛鈴家的,天布把楊樹栽在他家的豬圈旁,正好又在牛鈴家的山牆邊。楊樹葉子一拍手,牛鈴聽見了全當沒聽見,換了一下腿還在屋脊上,卻朝天布家的房子唾了一口。
牛鈴家的房子在天布家房子的後邊,牛鈴家的房子高,天布他大在翻修舊房把屋基墊高了一尺,這一年牛鈴的娘就害病死了,牛鈴的大也把屋脊加高了一尺五寸,脊正中還嵌了一塊鏡子。就是這塊鏡子,天布他大説是照妖鏡,專門照着他家的,兩家從此致了氣。支書當然要調整,做出了決定:一、牛鈴家必須把那塊鏡子拆掉。二、天布家不能再看兒再加高屋脊,並灌一壺酒,炒三個菜,兩家喝酒和好。這一壺酒天布他大喝了一盅,牛鈴他大喝了一盅,其餘的全讓支書喝了。支書喝得頭重腳輕,出門時還絆了一跤,但他説:這就好了,只要我還是支書,我不允許古爐村沒個秩序!
這次調解曾得到洛鎮公社張書記的表揚,張書記還帶領着別的地方的村幹部來古爐村學習經驗。在張書記他們來之前,支書讓石匠在村南口鑿了個石獅子,石獅子很威風,嘴裏還含着一個圓球。窯神廟門口有兩對舊石獅子,石獅子都是腳下踩着繡球,而這個石獅子卻嘴裏要含着圓球,什麼意思,村裏的年輕人都不曉得。面魚兒説古爐村上輩子好像有這麼個説法,説是祖先在這裏住下後,南山裏有個魔怪總來侵害,有一個神仙就給了族長一顆藥丸,説把藥丸含在嘴裏就變成獅子,獅子能抵擋住魔怪,但藥丸不能嚥下去,嚥下去便永遠還原不了人,如果要還原人只把藥丸吐出來就是了。那族長就含了藥丸,果然變成了獅子,魔怪再不敢進村,卻也一直不離開南山,族長就一直不吐藥丸,久而久之成了一個石獅子蹲在村南口。面魚兒説他小時候聽他爺爺這麼説的,但他卻在村南口沒有見過那石獅子,是根本就沒有過石獅子,還是有石獅子而後來被打碎了或搬走了,他不知道。新的石獅子鑿好了就放置在村子南的路上,村人都説這石獅子就是支書,或者説支書就像石獅子一樣守護着古爐村。那陣兒水皮在村南口的牆上寫標語,是支書讓他寫的,寫的是:有困難找黨員,有問題找支部。霸槽也在現場,撂了一句:誰屙下的誰收拾!灶火説:啊霸槽,你是説困難都是黨員惹下的,問題都是支部造成的?大家都目瞪口呆,霸槽説:我啥時説這話了?我啥時説這話了?狗尿苔,你聽見我説這話了?!狗尿苔不知道該怎麼説,婆説:你看你這鼻涕,噁心死人,擤鼻去!狗尿苔就圪蹴下擤鼻,沒完沒了地擤,把鼻涕抹到旁邊的樹上去,再沒敢過來。
但是,石獅子鎮在了路口,只過了半年,天布他大就死了。又過了十天,牛鈴他大也死了。他們兩家的墳地離得不遠,墳地裏的柏樹上常落一羣白嘴鳥和一羣紅嘴鳥,一到黃昏就掐着吵,墳上老是鳥糞羽毛。村人就説那是兩個人又在陰間裏對上了,可惜沒人再去調解。
狗尿苔想不到的,是兩家大人死了後,牛鈴卻和天布好了,當然是牛鈴巴結天布。天布上火了,嘴角發爛眼窩裏糊了眼屎,説:牛鈴,到馬勺家舀一碗漿水去!馬勺娘在村裏做漿水做得最好,所有人家要窩酸菜了都去那裏討漿水引子,牛鈴就去舀漿水。天布説:誰有煙?牛鈴就向腰裏彆着煙包的人討煙沫,又尋紙片,給天布捲上一根喇叭狀的煙捲。天布也常誇牛鈴能爬樹,説:這棵樹上的鳥巢裏有沒有蛋?牛鈴手腳並用,刷刷刷就爬上樹。樹下人喊:小心,小心!牛鈴爬到最高的枝上,把鳥蛋用嘴噙了,還要雙手抓住這枝條蕩個鞦韆。狗尿苔勸説過牛鈴不要這樣,牛鈴説:天布是民兵連長了,他有槍哩。狗尿苔説:他能拿槍打你?牛鈴説:我也想將來當民兵呀!
現在,狗尿苔受了奚落,才從巷道過來,看見牛鈴在屋脊上拍手,知道牛鈴在笑話他,就有些生氣,説:牛鈴牛鈴,你又要在屋脊上裝鏡子?
牛鈴説:你個×嘴,哪壺不開提哪壺!
狗尿苔説:那你拍的啥手,手癢啊?
牛鈴嘿嘿地笑,看見狗尿苔要離開了,卻説:上來不,柿子潮了霜了。
狗尿苔又站住了。冬天的屋頂上差不多的人家都要放一抱包穀稈,包穀稈裏全放着柿子,冬至後柿子一軟,經過霜就甜了。狗尿苔家沒有柿樹,牛鈴要讓他去吃柿子,狗尿苔就不記恨牛鈴了。但他上不了房,牛鈴只在房檐上搭了一根椽,他爬不上去。狗尿苔説:你給我撂一個!
牛鈴説:你給我笑一下!狗尿苔一笑,牛鈴撂下一個柿子。柿子沒接住,落在地上成了一攤紅醬。再撂下一個,接住了卻是兩手紅醬。他把十個指頭都舔了。
牛鈴就從屋檐上下來,蹴下身讓狗尿苔踩在肩上,然後立起,狗尿苔往山牆廝頭上爬,爬上牆廝頭,仍是上不到房檐。牛鈴在上房後,伸手才把狗尿苔拉上去,牛鈴在拉狗尿苔時蹲身蹭破了褲襠,露出了黑屁股。牛鈴説:笨得很!狗尿苔不願意承認自己笨,説:你把帽子戴好!牛鈴還是在嬰兒時候老鼠咬過耳朵,他的左耳朵就缺了一塊,冬天裏豁豁耳朵受不得凍,柿帽子就得一個耳護子翹在帽頂,一個耳護子搭拉下來遮住左耳。一説戴好帽子,牛鈴也自慚了形穢,把帽子移正,耳護子遮好了左耳,不再吭聲了。
房上的瓦稜里長滿了瓦松,有幾棵瓦松還開着白花。牛鈴説:你還真吃柿子呀?狗尿苔説:你説話要算話。牛鈴説:你吃五個。狗尿苔説:八個。牛鈴説:只能是六個!牛鈴吃柿子是拿着柿把兒,用牙輕輕咬開柿子尖兒,猛一吸,把什麼都吸走了,然後吹一口氣,柿子皮又恢復原狀,放在瓦稜上,説過十天半月了還可以再吃柿皮。狗尿苔不想把皮殼留下來,他是把柿子上的灰土一抹,一口一個,柿子汁就順着嘴角流,伸出舌頭舔了,再一口吞下一個。牛鈴説:吐核兒,吐核兒。狗尿苔不吐核兒,趁不注意把柿把子塞進鞋殼。牛鈴去拔瓦稜上的瓦松,狗尿苔説:這冷的天,不該開花呀。牛鈴説:咋不開花,我家的柿子不是你也吃嗎?狗尿苔説:今日沒風,花都睡了。牛鈴説:花還睡不睡的?拔下了一棵,那小米般大的花就又像沙一樣散落開,而同時所有瓦松上的花都收斂了,花縮成小球球,白白的像撒了一層鹽。牛鈴説:你吃了幾個啦?狗尿苔説:四個,你看,四個柿把兒。他又吃了兩個,其實鞋殼裏還塞有四個柿把兒。
巷道里,面魚兒老婆提了個升子往過走,這女人胯特別大,上半身和下半身好像是錯接在一起,走起來似乎要散了架。
狗尿苔説:開石他媽屁股那麼大,能捂嚴個缸哩!牛鈴説:屁股大了能生娃,才生了開石和鎖子,還有蘭芳梅芳。狗尿苔説:生那麼多,小時候餵奶,是不是她身子這邊趴兩個那邊趴兩個?牛鈴説:她是母豬呀?!面魚兒老婆到了房後,他們不敢再説了。面魚兒老婆去敲後巷裏三嬸家的院門。
面魚兒其實不是古爐村的老户,他是從屹岬嶺東溝遷移來的,人遷移過來,東溝裏還有他的地,村人就一年去兩次種黃豆,收黃豆。古爐村之所以有漿水豆腐吃,而且有名,就因了面魚兒。但面魚兒遷移過來時已經三十好幾,到了四十歲上還是光棍。這一年,開石的大死了,留下一個老婆和四個孩子,日子艱難,三嬸從中撮合,兩家走到了一家。又過了十年,開石兄妹都長大了,面魚兒頭髮卻全花白,腰也駝起來。麻子黑就作踐面魚兒你划不來,為了個×受活嘴上負擔卻大了。面魚兒説:胡説啥呀,我就圖這些娃娃哩。麻子黑説:那是你的娃?他們叫你大了?面魚兒説:叫麼,咋能不叫?麻子黑説:哦,日了他媽,娃就叫你大哩!
可牛鈴知道,狗尿苔也知道,開石從來沒叫過面魚兒是大的。牛鈴和開石打過架,開石比牛鈴大,牛鈴根本打不過,就罵:魚,魚,面做魚!開石並不生氣,還説:你罵魚,就罵魚!
開石的個子也不怎麼高,但頭大腰粗,白天三頓飯都在屋裏吃,晚上就不在家睡,抱了被子跟歡喜在牛圈棚裏打鋪,見了面魚兒不説話。滿盆教訓過開石:你狗日的不敢沒良心,不是你面魚兒大拉扯,你們兄妹四個早死了兩對!開石一聽這話頭就擰到一邊。
面魚兒老婆拿着升子到了三嬸院裏,院裏的貓卧在那裏仰天長嚎,一隻帽疙瘩雞躡着腳走過去瞧,貓沒理它,自管嚎着,嚎着像哭。面魚兒老婆説:三嬸子,三嬸子,你得借我一升面哩!三嬸在上房台階上紡線,紡着紡着腿脖子癢,就不紡了,解開褲管上的帶子,翻開襪子捉蝨,剛捉住一隻,聽到叫聲,手一抖,蝨掉下去,蝨和土一個顏色,説:這鬼喲,也不敲敲門,進來麼,進來麼!她從蒲團上起來,拉着面魚兒老婆手,説:瞧你這手,盡是血裂子,也不戴個手套!不逢年過節的借啥面呀,面魚兒冒風了滾生薑拌湯呀?面魚兒老婆説:開石的丈母來啦。三嬸説:哦,幾時的日子?面魚兒老婆説:恐怕是初十一、十二吧。三嬸説:胎部都好?面魚兒老婆説:有些不正,她媽才過來看的。三嬸説:真是怪了,先前古爐村生娃都是順生的,這五六年了咋都是橫着出來?你要叫馬勺他媽給扳一扳。面魚兒老婆説:扳過。只是反應大,一吃東西就吐,吐得膽汁都出來啦。三嬸説:扳過就好,反應大那沒事。酒做上了?面魚兒老婆説:做上了,到時候你一定要過來喝酒。三嬸説:哪少得了我?這回支書咋啦,還捨得給包穀讓做酒?前年我孫子出來,八月十六日生的,就吃不上全年的口糧,就是多了一天,吃不上。我那兒媳婦不會生,你這兒媳婦會生,倒還多了幾十斤包穀!聽説救濟糧又下來了,不知又要咋評呀,肯定少不了你家的吧。面魚兒老婆説:評上當然好,評不上我也夠了。三嬸從上屋搬了個笸籃,笸籃裏是麪粉,説:院子裏亮堂,你能看清這麪粉色氣,磨麥時沒摻一顆白包穀。就拿麪粉往升子裏裝,裝平了,再用手抓着麪粉一點一點往升子上撒,直撒得升子上出現一個塔尖兒,説:好了!面魚兒老婆説:我磨了麥子就給你還。雙手捧着升子,腳步兒往外走。三嬸卻返身進屋又跑出來,她抓了一把蓖麻籽,塞在石魚兒老婆的襟兜裏,説:你家肯定沒油了,剝幾顆蓖麻籽熗熗,不要讓親家笑話咱飯裏沒油花花。面魚兒老婆突然眼睛紅起來,説:三嬸子……你老照看我。三嬸説:哭啥哩,有啥哭的,腳底下注意些!
戴花提了一籃子花椒葉挨家挨户地散,她家的院裏種了各種果木花草,靠院牆根是一行椒樹,入冬時將椒葉全摘了在紅薯窖裏存着,時不時拿出讓讓大家在包穀面窩頭裏墊了煮在米湯鍋裏吃。剛到三嬸門口,面魚兒老婆端了升子出來,就給了三嬸一把,又給面魚兒老婆懷裏塞了一把。三嬸喜歡地説:長寬上輩子修什麼福了,戴花人長得好心也這好的!面魚兒老婆説:咱朱家那麼多人,倒不如外姓的好。戴花説:好啥呀,給人家連個娃都生不出來!三嬸當下沒了話。面魚兒老婆説:女人還能不生娃的,你是開懷遲。三嬸説:就是,就是。洛鎮上老人笑話古爐村山也青水也秀,可就是柿子是澀澀,核桃是根根,女子是黑黑,婆娘是墩墩,他們哪裏知道仍有稀人哩!撩了戴花的襖襟,露出白花花一截肚皮。一抬頭,看見了牛鈴和狗尿苔,忙放下襖襟,罵道:碎髁看啥哩,這是你們看的?!
牛鈴趕忙説:我們沒看,吃柿子哩!
三嬸説:吃?又吃啦?!把柿子吃完了,拿啥去拌稻皮子呀?
牛鈴説:不拌啦!
三嬸説:放屁!不拌稻皮子你有炒麪?沒炒麪二三月裏青黃不接的你吃瓦片屙磚頭呀?
牛鈴和狗尿苔就不吃了,牛鈴從屋檐前的椽上往下溜,溜得急,仰八叉地摔下去,哎喲哎喲叫。狗尿苔不敢溜,還趴在瓦槽裏。三嬸在屋後喊:沒事吧?牛鈴在前院應:沒……沒事!三嬸説:沒了大人,娃就會糟踏日子!卻又見面魚兒擔了一擔土路過巷口,就説:家裏來客了,你還擔土?面魚兒説:我在地裏壅紅薯窩子,聽説家裏來客了就往回走,順便捎一擔土,豬圈裏已經成稀泥坑了。三嬸説:那開石、鎖子呢,他們不能擔土墊圈?面魚兒説:他們有他們的事麼。三嬸説:唉,要把你勞成啥了,一把幹筋了麼!面魚兒説:吃得不少呀,就是瘦,把豬吆進肚裏也胖不了麼。腳步並沒歇,擔着擔子先回去了。
三嬸就對面魚兒老婆説:你要多經管他哩。面魚兒老婆説:咋經管呀,他就是閒不住麼。戴花説:晚上也閒不住?他上年紀了,你別如狼似虎的。面魚兒老婆説:那事他要是不要,我一輩子想都不想。戴花説:你哄誰呀!幹一天活了,夜又長又肚子飢,就圖幹(口外)(注:①(口外)事,方言,相當於那個事。)事才睡得着的。面魚兒老婆説:開石他大在的時候愛耍,摸摸揣揣地逗你哩,面魚兒是個餓死鬼託生的,要個沒完沒了,可他一上來就完了,我只是盡女人的份哩。三嬸説:他半輩子沒沾過腥,可你不敢隨他的意。面魚兒老婆説:我能管住他?戴花説:管不住了,那你就要給他補哩,每晚給他燒一根葱,一根葱硬一冬!三嬸説:你這不是越發害他呀!三個人説了一陣,三嬸一低頭,貓在院門口站着,一邊微笑一邊抹臉,三嬸就不説了,趕緊叫喊牛鈴。
牛鈴從前院裏跑出來,他的額頭上跌出個青色,滲着血,粘上雞毛。牛鈴説:説啥的,恁熱鬧的!三嬸説:説啥的,説你不會過日子!房上的柿子不敢再糟踏了,明日如果天氣好,三嬸幫你拌稻皮子。牛鈴説:就這事?三嬸讓面魚兒老婆和戴花都走了,説:你腿兒軟,你到三巷道問馬勺他娘,她讓我給她染布哩,咋還不見人來呢?牛鈴説:我以為啥事的,緊天火炮地喊?!歪了頭又回到前院,從房上把狗尿苔接下來。
狗尿苔從屋檐角往山牆頭上溜的時候,又聞見了那種氣味,就低了頭往院子裏看,看見了一條蛇從山牆根的石頭縫裏爬出來,又緊接着爬進另一個石頭縫裏。冬天裏蛇都眠了,這條蛇還能讓人看見,真是奇怪。狗尿苔並沒有看見蛇頭蛇尾,兩個石頭縫中間的蛇身是那種花紅顏色,他就不再告訴他又聞到了那種氣味,心裏想:蛇在陰冷處修得了那麼好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