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爾斯小姐走出貝斯勒醫生的房間,她略為整整衣袖。
賈克琳猝然離開珂妮亞,來到這位護士小姐身邊。
“他怎樣了?”她詢問道。
白羅及時聽到了答話。鮑爾斯小姐看來相當擔憂。“病情沒有太惡化,”她説。
賈克琳叫道,“你的意思是,他的病況更嚴重了?”
“嗯,我該説的是,如果能將他送進醫院,照X光,為他注射麻醉劑,將傷口清理乾淨,這樣我們就不必擔這份心事。白羅先生,你認為我們何時能抵達雪萊爾呢?”
“明天早上。”
鮑爾斯小姐嘬嘬嘴,搖搖頭道,“很不幸。我們已經竭盡心力,然而敗血症向來都是異常危險的。”
賈克琳抓住鮑爾斯小姐的臂膀,不停搖着。
“他要死了嗎?他要死了嗎?”
“親愛的,杜貝爾弗小姐,不會的。我確定,我希望不會。傷口本身並不嚴重,但無疑是愈早接受X光照射愈好。當然目前最要緊的,可憐的道爾先生必須保持絕對的安靜。但他太憂心太激動了。他的脾氣急躁不安,──一方面是他太太的死帶給他極大的震撼,另一方面又擔憂這擔憂那……”
賈克琳放開護士小姐,轉身走開了。她背對另外兩個人,身子倚在欄杆上。
“我要説的是,我們必須做最好的打算,”鮑爾斯小姐説。“當然道爾先生身體很強健──任何人都看得出來──可能他一輩子都還沒生過一次病。但不可否認的是情緒起伏是不祥的徵兆……”
她搖搖頭,再度整整衣袖,迅速離去。
賈克琳轉過身來,已是淚流滿面,她摸索着向她的房間走去。一隻手伸進她臂彎挽扶着她,領着她。她淚水漣漣抬起頭,發現是白羅在她身旁。她身子微微靠向他,他引她走過船艙。
她頭埋進被裏,淚水更不斷洶湧而出,肩頭因為啜泣而不斷抽搐着。
“他會死的!他會死的!我知道他會死!……我殺了他。是我害了他……,”白羅聳聳肩。他略搖了搖頭,悲哀地説,“小姐,做過的事就算做過了。既定的事實無法挽回。
後悔已經太遲了。”
她更激動地哭號道,“我殺了他!而我這麼愛他……我這麼愛他。”
白羅嘆口氣。“過分愛他了……”
很久以前在M·布倫定的餐廳裏他就有這樣的想法,現在他又有同樣的想法了。
他略顯遲疑地説,“總而言之,不要把鮑爾斯小姐的話太當真。醫院的護土總是憂慮過度。夜間看護總是奇怪她的病人竟能活過一夜;白天看護則驚訝於她的病人得以安然度過一天。你知道,她們太清楚病況的各種可能演變。騎摩托車的人經常這麼自忖,‘如果有一輛車從十字路口衝出來,如果,這輛卡車突然倒車,如果車輪脱落了向我衝來,如果一條狗從樹籬裏奔出,撞上我的駕駛盤,那我就死定了!’如果一個人想這些事都不會發生,他倒能安安然然地抵達旅程的終點。但倘使他發生意外,或目睹一兩次車禍,那他自然就傾向於採取相反的觀點。”
賈克琳淚水漣漣中勉強笑問道,“白羅先生,你是想安慰我?”
“上天知道我正在做什麼!你不該參加這次旅行的。”
“是的,但願我沒來。真可怕。但事情很快就會過去的。”
“不錯,是的。”
“希蒙會進醫院,醫生會為他做適當的治療,然後每件事都會好轉。”
“你説話口氣像小孩子!‘從此以後他們快快樂樂地過着日子。’這就是你想的,是吧?”
她突然面紅耳赤起來。
“白羅先生,我從沒有這意思……從未……”
“你認為事情會這樣結束那太早了。世事變化多端,不是嗎?賈克琳小姐,你有一半拉丁血統,即使不是非常合理的事請你也應該承認……太陽沉落,月亮就上升了。是不是這樣?”
“你不瞭解。他只是不放心我——非常不放心,因為他知道一旦我獲悉傷他傷到如此嚴重的地步我一定嚇死了。”
“嗯,”白羅説,“純粹的同情心,這是非常高尚的感情。”
他既嘲弄又帶有幾分同情地瞪着她。
他唇下輕柔地哼誦着法文詩句:
“人生是虛幻的。
一絲絲愛情,一絲絲愁恨,不久就煙消雲散。
“人生是短暫的。
一點點希望,一點點破滅,隨即就煙消雲散。”
他又走出房間步上甲板。
雷斯上校正沿着甲板漫步,立刻向他招手。
“老友,我想到一個意念。”
他手塞進白羅的臂彎裏,拉着他走。
“是道爾偶然吐露的一句話,我當時根本沒留意。是有關一封電報的。”
“哦?”
“或許裏面什麼也沒有。但我們不能放鬆任何零碎的線索。真倒黴!兩宗謀殺案,而我們仍然沒有一點頭緒。”
白羅搖搖頭。“不,不是茫無頭緒,而是很快就會水落石出。”
雷斯好奇地望着他:“你已經想到一個意念?”
“不只是意念了。現在我確定原因了。”
“什麼時候開始的?”
“發現露易絲·蒲爾傑的屍體後。”
“怎麼我竟看不出來?”
“朋友,原因那麼明顯——如此明顯。只是有些困難──障礙罷了!看,環繞着林娜·道爾這樣一個人的是……嗯……如此多的矛盾、憎恨、嫉妒、羨慕和蔑視。就像一羣蒼蠅在嗡嗡、嗡嗡地叫……”
“你認為你已知道誰是兇手?”雷斯仍然充滿懷疑。“除非你很肯定,你不會説出的。我自己也不是一點頭緒也沒有,我心目中也有一些嫌疑者……”
白羅停下步來,意味深長地將手放在雷斯的臂膀上。
“上校,你是個聰明人……你不會説,‘告訴我,你所想的是什麼?’你知道如果我此刻能説出來,我一定會説。還有許多疑竇有待澄清。不過,你可以暫時沿着我現在指出的方向去想。在某些點上……杜貝爾弗小姐聲稱在亞思温花園那天晚上,有人偷聽我們兩人的談話。提姆·艾樂頓先生供述他在案發當晚所聽到和所作的一切。露易絲·蒲爾傑今早對我們的詢問所作的不尋常答話。艾樂頓太大喝汽水,她的兒子喝威士忌蘇打,我則喝酒。還有道爾夫人房裏的兩瓶指甲油。最後是整件事情的癥結:兇槍被裹在廉價手帕和天鵝絨圍巾中,然後拋下河去……”
雷斯沉默了一會,然後搖搖頭。
“不,”他説,“我一點也理不出頭緒。嗯,我隱約感到你想導致某個結論,但依我看來,你可能枉費心機。”
“不會的──不會的。你只看到一半事實。但記住——
我們得從頭再開始,因為我們的第一個概念完全錯誤。”
雷斯扮了個鬼臉。
“我對此早已習以為常了。似乎所有偵探工作都是這樣的,去除錯誤的開端,重新再來。”
“不錯,的確如此。而有些人就是不願意這樣作。他們取得了某種理論,那麼一切都得符合這理論。倘若有一些小事實不吻合,他們就把它丟棄一旁。但往往就是那些不吻合的事實,意義最重大。我一直認為兇槍被移離命案現場是值得注意的。我曉得內裏一定別有乾坤。但那是什麼呢?我在半個鐘頭以前才弄清楚。”
“但我仍然不明白!”
“你會明白的,只要沿着我指示的思路探索一下。現在讓我們澄清電報的問題,假如我們的德國大夫容許的話。”
貝斯勒醫生仍然情緒不佳,應門的時候,滿面怒容。
“什麼事?又想見我的病人?我告訴你,這樣做很不理智。他在發高燒。他今天受的刺激已經夠多了。”
“只是問一個問題。”雷斯説,“我保證,沒有別的事。”
醫生極不情願地咆哮一聲,讓他們進去了,自己卻擠過他倆身旁。
“我三分鐘後回來。”他説,“到時……你們一定要走!”
他們聽到他大踏步走下甲板。
希蒙·道爾用詢問的眼光望着兩人。
“嗯,”他説,“什麼事?”
“一個小問題,”雷斯答道,“剛才侍應生向我報告説,黎希提一副要找麻煩的樣子,你説這毫不奇怪,他的脾氣本來就很壞;還説他因為電報的事,對你太太很沒禮貌。你可以告訴我事情的經過嗎?”
“當然可以。當時是在瓦第·哈爾法。我們剛從瀑布區回來。林娜以為佈告欄上釘着的電報是她的,就把電報撕開了,卻弄不清裏面究竟在説些什麼;正在疑惑之際,這姓黎希提的傢伙走近搶走電報,態度蠻兇狠的;林娜跑去道歉,那傢伙竟然很沒禮貌地對待她。”
雷斯深深吸一口氣。“道爾先生,你曉得電報的內容嗎?”
“曉得,林娜曾大聲念出來。是這樣的……”
他停住了。外面一陣擾攘。一副尖嗓子正迅速移近。
“白羅先生跟雷斯上校哪裏去了?我要立刻見他們。十分重要,我有重要的資料。我──他們在道爾先生那兒吧?”
貝斯勒醫生剛才並沒有關門,只是拉上了門簾。鄂特伯恩太太一手扯開簾子,像旋風般捲進來。她的臉色漲紅,腳步不很穩定;一時彷彿説不出話來。
“道爾先生,”她戲劇化地説,“我知道是誰殺死你太太的!”
“什麼?”
希蒙瞪着她,其他兩人也是一樣。
鄂特伯恩太太用勝利的眼光掃掃他們三人。她很開心──簡直開心到極點。
“是的。”她説,“我的理論完全證實了。深切的、最原始的意識驅──一好像很不可能──不可想象──但事實卻是如此!”
雷斯厲聲道,“就我所理解,你是否擁有證據,可以證明誰是殺道爾太太的兇手?”
鄂特伯恩太太坐到一張椅子上,身子傾前,猛烈地點點頭。
“我當然有。你們應該同意,殺露易絲·蒲爾傑的也是殺林娜·道爾的兇手,是嗎?──兩件命案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對,對。”希蒙不耐煩地説。“當然是這樣,極合乎邏輯。快説下去吧!”
“那麼,我的論斷沒有錯。我知道誰殺露易絲·蒲爾傑,因而我也就知道誰殺林娜·道爾。”
“你是説,你有理論支持、推測誰是殺露易絲的兇手?”
雷斯懷疑地道。
鄂特伯恩太太像母老虎般轉向他。
“不,我有確實的證據。我親眼看見那兇手。”
發着高燒的希蒙大聲叫道,“求求你,從頭講起,你説你曉得是誰殺死露易絲·蒲爾傑的?”
鄂特伯恩太太點點頭。
“我詳細告訴你事情的經過吧!”
不錯,她滿心歡喜──這是毫無疑問的。這是她表現的大好時機,是她勝利的時刻!哪怕她的書不再暢銷!那些愚蠢的讀者興趣轉變了又怎樣?莎樂美·鄂特伯恩再度聲名遠播了!她的名字將會登在所有的報紙上!她將成為法庭審訊時的主要證人!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開口説道,“當時我正要下去吃午餐。我根本不想吃──慘劇後的餘悸──唷,我也不必細説了。走到一半,我想到……
嗯……我把一件東西留在房間。我叫羅莎莉自己先去。”
鄂特伯恩太太頓了一頓。
門簾搖晃了一下,似乎被風吹起似的;但房內並沒有人留意到。
“我……嗯……”鄂特伯恩太太停了下來。這是難以通過的關卡,但無論如何也得通過了。
“我……嗯……跟船上某位……嗯……人員約好了,他……嗯……替我找到一些我需要的東西,但我不想讓我女兒知道,她總愛多管閒事……”
這樣説法不大好,不過到了法庭,她總可以想到一個更完滿的故事。
雷斯眉毛一揚,用詢問的眼光望着白羅。
白羅微微點點頭,用口型輕輕説出,“酒。”
門簾再次動了一下,簾後露出一件微閃着藍光的東西。
鄂特伯思太太繼續説,“我們約好在下層甲板的船尾會面。當我沿着甲板走去的時候,其中一間房的門打開了,有人探頭出來。就是那名叫露易絲·蒲爾傑的女子。她好像在等人。當她見到我的時候,顯得有點失望,立刻轉身返回房內,當然,我沒有留意這些,只是繼續前行,去拿約訂的東西。我給了錢,然後轉身離開。當我轉彎的時候,剛好見到有人在露易絲·蒲爾傑的房門外敲着,接着就走進去了。”
雷斯説,“哪人是……?”
砰!
房間裏頓時充滿了爆炸聲浪,嗆人的火藥味瀰漫了整個空間。鄂特伯恩太太慢慢側轉身,接着整個身子傾前,砰然一聲倒在地上。血從她耳根後的小洞湧出來。
呆然的沉默持續了半響,接着兩個機警的偵探彈起身來。那婦人的身軀阻礙了他倆的行動。雷斯俯身看她,白羅則衝出房門到甲板上。
那兒空無一人。地上躺着一支左輪手槍。
白羅向兩邊張望,沒有一個人影。他跑向船尾,在轉彎的地方和正從相反方向衝過來的提姆撞在一起。
“究竟是怎麼回事?”提姆上氣不接下氣地嚷道。
白羅尖聲問道:“你來的時候曾碰到什麼人嗎?”
“碰到什麼人?沒有啊。”
“那麼,跟我來。”他挽着提姆的手臂,走回原路。此刻,有一些人逐漸聚攏過來:羅莎莉、賈克琳和珂妮亞都走出了她們的房間;更多的人沿着甲板前來──包括芬索普和艾樂頓太太。
雷斯站在手槍旁。白羅回頭向提姆説,“你袋裏有手套嗎?”
提姆抖顫了一下。
“有的。”
白羅搶過手套,戴上,然後俯身檢查手槍。雷斯也一同細看,其他人緊張地觀望着。
雷斯説:“他沒有朝另一頭走。芬索普和艾樂頓太太正坐在甲板艙面上,兇手應該會被他們見到。”
白羅答道:“如果他朝那方向跑去,艾樂頓先生也會碰到他。”
雷斯指着手槍説:“記得我們不久以前才見過這支槍。雖然這樣,還是先弄清楚再説。”
他敲敲潘寧頓的房門,沒人應聲。房內是空的,雷斯大踏步走向左邊的抽屜,拉開一看,裏面沒有手槍的蹤影。
“毫無疑問了。”雷斯説,“唔,潘寧頓本人哪裏去了?”
他們再度踏上甲板。艾樂頓太太已加入人羣。白羅趕忙走過去。
“太太,帶鄂特伯恩小姐離開這兒,好好照顧她。她母親被……”他望一眼雷斯,後者點了點頭——殺死了。”
貝斯勒醫生匆匆趕來。
“老天!這兒出了什麼事?”
他們讓開路。雷斯指指房間,貝斯勒醫生旋即進入。
“找潘寧頓去。”雷斯説,“槍上有指紋嗎?”
“沒有。”白羅答道。
他倆在下層甲板找到潘寧頓。他正坐在小客廳裏寫信。
“有什麼新消息?”他抬起潔淨的面龐問道。
“你沒有聽見槍聲嗎?”
“什麼──你現在説起來——我想我的確聽到‘砰’的一聲。不過我沒想到──是誰被擊中了?”
“是鄂特伯恩太太。”
“鄂特伯恩太太?”
潘寧頓的語氣顯得頗為震驚。“唷,真令人難以置信,是鄂特伯恩太太。”他搖搖頭。“我真摸不着頭腦。”他降低聲調。
“先生們,這令我很吃驚,有個殺人狂在這船上哩!我們得組織自衞團。”
“潘寧頓先生,”雷斯説,“你在這兒待多久了?”
“為什麼?唔,”潘寧頓輕輕摸着下巴。“我想大約是二十分鐘吧。”
“你沒有離開過?”
“什麼?沒有……當然沒有。”
他用詢問的目光望着兩人。
“你知道嗎,潘寧頓先生?”雷斯説,“鄂特伯恩太太是被你的左輪手槍所擊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