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塔樓,有點像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在香港維多利亞灣建成的中國銀行大樓,把空間斬釘截鐵打幾個折,一個純鋼的青鶴,亭亭玉立。不同的是,這塔樓建在島的正中央,四周是嶙峋的火山岩,冷凝的花崗岩漿,像地獄一樣從來未曾風化。圍着這島的,卻是藍如絲綢的海水,一直鋪展到地平線彎曲成圓弧的盡頭。
T-84特種機安穩地停在尖聳的塔頂平台,彷彿一頭鷹落到樹梢,也像鷹一樣收起翅膀。
用聲速三倍的飛行,非常勞累。這個時代少數的忙人,只能用這種方式旅行,從北京飛到大西洋只用兩個小時。忙人不得不體魄健壯,才能承受世界降在他們肩上的大任。這世界大部分人,百分之九十七的人口已經被聯合國宣佈為“閒人”,不用工作,也不準再工作,隨他們意願逛悠,每月發津貼比原來壯勞力工資多一倍。執行這條聯合國決議堅決的國家,國民生產總值馬上以每年百分之二十遞增,使原先猶猶豫豫的國家也趕快動這社會大手術。的確,經濟社會學家早就指出了技術先進只需要百分之三的人幹活,否則互相拖累。告訴“閒人”們,他們解放了,有福了,願幹什麼就幹什麼去,條件是不能污染環境。這是一個充分發揮人的潛力的美好世界。
撲翼機合攏了翅膀,引擎聲漸漸降低,現在變得像個男低音歌手在化妝室裏試嗓子。從塔頂升起的接口直接伸進機身,趕來參加這次會議的東亞代表,一個個緊一下領帶,撣撣整潔的服裝,走進接口,空姐託着盤遞給每人一支長城牌克毒口香糖,這是航空公司為到下降島的旅客特製的紀念品。
“小姐,謝謝。”正提起黑皮包高個的北京男子微笑着説,“不過拉慕爾病毒不是通過空氣傳染的。”
空姐打着日本式的躬,英語也説得如他一樣BBC:“先生説的當然對,這只是敝公司的一份敬意。”
他將口香糖接了過來,想起這位此刻動作如木偶的空姐,一路上與他打趣時的活潑勁兒,自嘲似地搖了搖頭:看來恐懼傳染比病毒更快。
接口電梯以每秒百米的速度下降,電梯門一打開,他們就看見一位身材筆直的高級軍官恭候在門口歡迎。
早從電話上彼此認識,此人是緊急部隊第三號人物蒙貝爾少將。
“熊一如博士,”他敬了個禮,“我奉命帶你們參觀聯防基地,並講解有關情況,會議將於兩小時後舉行。”
他握了握少將的手。“謝了,謝了,”他説,“基地情況我在線已經作過三維實景觀察。”心裏咕噥,這是什麼時代了,還需要實地視察!這些軍官永遠無法忘記二十世紀末在軍校學到的規範。“不知羅琳博士是否有空?”
蒙貝爾少將説:“羅琳·古斯塔夫森博士在準備兩個小時後開始的會議材料。”
“你能否問問她,”他儘可能謙遜地説,“能不能我們一起準備材料?”
軍官立正,打開對講機。説了兩句就遞給他。羅琳像經常在屏幕上一樣微笑。
“一如,”她説,“有失遠迎——漢語是這麼説嗎?我的漢語越來越糟了。”
“羅琳,我們最好立即談談。”他説。
“噢,這麼想念我?”羅琳説。
他用餘光溜了一下少將,少將識相地往遠裏站。他説:“就是。但我還有更重要的話説。”
“總不至於向我求婚吧?”羅琳逗趣他。她是他們這一行有名的紅魔美女,但也是身體力行的女權者——實際上所有的男女忙人,全拿婚姻當笑料,留給閒人結結離離。“四點鐘開始的會,將審議你提交的全部報告,決定是否開始啓用中國發展出來的SS22抗體,這是全世界等待了多年的消息。”她緩了口氣,説,“你恐怕準備好了,而我還沒有。我一向沒有你的沉着勁,這你知道。”
“恐怕我要馬上告訴你的,比文件準備更重要。”他有點急了,聲音突然提高。
羅琳驚奇了。因為這個男人從不急,總是不慌不忙,而且對她從來温順,温順中帶着一份禮貌。“那就請你馬上來。”
聽見她同意了,他把話機遞給少將,站立兩三步遠看着緊閉的電梯。少將一連串的是是是,然後恭敬地對他説:“熊博士,請,我帶路。”
他們穿過一條塔內的內部備用電梯,透過玻璃的牆,看得見這個塔像福柯近一個世紀前描寫的“中央監視”塔,俯視着整個大環島。下降島被用來作為昔日麻瘋病院式的病毒隔離區,是聯合國大會變成超級權力機構後的第一項命令。二十世紀末的“多政府主義”,對愛
滋病毒過分手軟造成病毒蔓延,三十年無法控制,反而多次地方性變異造成藥物失效。好不容易過了十年的後愛滋時代,享樂成性的人類,又弄出了這個拉慕爾病毒,對這次性傳染病流行,國際強權政府來了個強硬手段:全世界的病人都送到這個位於大西洋中央的島上總體隔離。
島上以前的房子,映入他的視野,大都像美國汽車旅館式的模樣,海濱一帶特別多,很整齊,倒也不能説比旅遊地更為擁擠。五百米高的中心塔,是唯一的高層建築,四周是明確無誤的隔離區:封鎖壕,電網,監視哨,所有的房子輪輻狀一排排對着中心塔,可以一覽無餘。而整個島中間用電網高牆擱斷,一邊是男區,一邊是女區。
他想,這倒與電腦三維觀察感覺不同,怎麼那些鼓吹解放哲學的後結構主義者沒有想到,他們為這個世界返回結構和秩序,提供了反論證?
電梯停在一個裝飾優雅的門廳,無土特殊培育的植物鮮花悠然地生長着,清香如野外草地。蒙貝爾少將把眼睛靠近門上一個孔,讓安檢系統檢查視網膜,僅兩秒鐘就讓開,讓熊一如上前去受檢查:必須查兩個人的視膜圖,門才能自動打開。少將敬了個禮,原地不動等門開。
他一人跨過厚重的鋼門,如同什麼保安機構的總部,他明白這是必要的。這裏的機密如果被偷被搶或被破壞,後果比任何地方受襲擊更為嚴重。
羅琳從辦公桌後站起來,順手摘下她的眼鏡。她沒有穿實驗室的大褂,而是一身紫金的官員服,有點像他剛告別的空姐,不過幹練而成熟。
他擁抱她,很想好好吻吻她,但羅琳側過臉來讓他貼了一下。
“歡迎,”羅琳説,“歡迎來下降島。你是第一次來吧?”
“是第一次。”
“怎麼樣?”
“像集中營。典型的集中營。歷史資料上看到過。”
羅琳向他手一擺,桌前左側有一把舒服的皮椅。他坐了下來,把手提包放在腳跟,抬起眼看正微笑的羅琳,她聳聳肩,不想在這時刻討論這個島像什麼的無聊問題。
如何處理病毒控制的激烈爭論,把醫學界分成爭論的兩大派,更把全世界的閒人分成兩大示威陣營,吵得無止無休:左翼要求尊重人權,右翼要求安全第一。他們倆都太清楚對方的觀點。羅琳被任命為下降島監管區主任,當然不僅是由於她是病毒學專家。實際上熊一如在病毒學中的地位比她高。
“好吧,讓我們快點解放這集中營。”她幽默地繞回問題的關鍵,手卻在攤滿文件的桌子上理理,雙手相交,做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而且腕錶顯露在她與他之間。沒過一分鐘,她的耐心果然到頭:“那麼——有何貴幹?”
他皺皺眉,並不想掩飾。這些歐洲高級知識分子,漢語都説得不錯,詞彙量相當大,可惜在細膩的風格問題上,總會出錯。他早就不再糾正此類錯誤,正像三十年前英語是全世界唯一通用語時,沒人在乎你説得如何得體,只要能説就行。更何況他不想她説:“太謝謝你,我的漢語個人輔導員”。在這會兒,他與她現在不存在這種或那種關係。
“長話短説,”他稍稍頓了頓,“今天會議,是要檢討中國組發展出來的疫苗,決定是否作全世界推廣?”
“是這樣。我正在看你們昨天剛補充交來的臨牀對比數字。”
“説服力不夠?”
羅琳猶豫了,她不想在會前就暴露核心小組的立場。“很有趣。”連聲音都在敷衍,“不過病例不夠,實驗尚處於早期階段”。她抬起頭看看他焦急的臉色,她無法對這個聰明的同行隱瞞,“恐怕只能試用”。
“我趕過來想對你説的,就是我如何發現SS22抗體並開始早期培育的。”看到羅琳不耐煩的眼色,他舉起兩手,“十分鐘,就給我十分鐘,你就會明白數字報告不能説明一切。”
他身子坐直一點,條理清晰地講起來,速度開始加快,不然這個女人會中止他,把他趕走。他明白核心小組的大部分國際專家不會認可他的報告,這個羅琳是領頭的,今天必須説服她才行。
“最早,我用了一個特殊辦法培育抗體。”如同站在高台前,深吸一口氣,跳下水終於冒出水面,他張開嘴狠狠地吐氣。
羅琳驚奇地瞧着他,她淺藍的瞳仁清澈透明,瞪大時卻顯得深不可測,目光裏有那種北歐的驕傲。
三年前這個時候,這種像麻瘋一樣腐爛人外表臉相的可怕疾病,人們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是在醫學界的注視之外,在民間,老百姓已經明白了底細,而且已經在用自己的方式處理。
病毒感染最早必定出現在女人身體上,在小陰唇左右兩側部位,會各出現一點小紅疹子。肉眼幾乎無法看見,但女人自己心裏十分明白,這個敏感部位的任何異物即刻就知曉。不久她們也發現只要一次“全過程”的性交,就能把病毒轉移到男子身上,自己就乾乾淨淨擺脱了病毒。那些重新感染上的女人,卻是與帶病毒的男人又交合了。簡單地説,男人靠性交不能解脱病毒,一旦傳染上,就是死症,而女人能做到,只要在病毒開始的最早一個月的紅疹期做一次洗淨性交。過了一個月,女人臉上開始出現膿瘡,那時就無可掩藏,也就無可擺脱了。而在男人身上,潛伏期卻長達三個月。
很自然,這個秘密最早是“性工作者”——妓女發現的,男人不太知道,良家婦女自然也不知道。由於潛伏期太長,而且世界範圍人員來往頻繁,病毒幾乎在短時間內遍及全球。剛在後愛滋時代好好享受了一番性自由的現代人,幾乎已經忘記了保護套是什麼玩意,各地衞生局大量趕製分發,卻難以普及。
一時全世界茫然不知所措,大家如驚弓之鳥,遠遠躲開異性,儘量避免性活動。男人怕主動的女人,女人恐懼所有的男人,而醫院裏住滿了急性麻瘋似的病人,醫生頭痛,對來採訪的記者擺手,只能看着他們全身流膿污穢不可聞,唯一的辦法是儘量隔離,其實醫學界已確定這是性傳染病,其他途徑幾乎不可能,隔離只是因為樣子難看,氣味巨臭,連護士,甚至殯葬師都不願意靠近,殯儀館要價極高。
風聲一傳開,妓院馬上門可羅雀,風流女子要讓男人信服她不是在有意“淨化”自己,已經不可能。為怕遭到報復性毒打,女人不再向男人拋媚眼,街上看不到女人性感的任何服飾,顏色鮮一點也視為有嫌疑,長裙黑布料成為貞潔的標誌,一時竟成時尚。強xx案從此銷聲匿跡,市容嚴謹,灑滿季節的陽光。
很快,南歐一帶出現了“倒貼”,女人給男人錢,發生性關係,但給錢幾乎等於説明了自己有病毒要轉移。所以,還得加上其他種種騙法,裝純真處女,裝一見鍾情,裝性慾難忍。總之,設計任何讓男人上鈎的辦法,女人日思夜想,絞費心機,這是一場智商較量。脱化掉病毒的女人有時驕傲地聲稱,真正高智商的女人是一言不發,淨化後,從此再也不與男人做愛,以求生命安全。不過,對男人無愛,嫉妒一詞倒是從女人身上失蹤,少了是非和樂趣。
“我拿自己作了抗體供應者。因為無法找到帶病毒的男人。”他説。“你知道的,男人潛伏期病毒無法測定,而血中抗體數異常時,已經到潛伏晚期,血清已經病毒污染。”
“什麼!”羅琳驚叫起來,打斷他,“你自己是病毒攜帶者?”
“當時我就明白,若初期病毒攜帶者自願供血,讓我們實驗室培養,或許能有法分離出抗體。可是男性病毒攜帶者沒有任何症狀,無法測出也就無法培養;女性病毒攜帶者如果知道,在一個月潛伏期中就想盡辦法保守秘密,只有這樣,才能找到男人上牀。那麼,唯一的可能就是自己來,如果我感染上,我的血清肯定能培養出抗體。”
羅琳額頭開始冒汗,身子依在坐椅上,有氣無力。她可能懷疑他們之間的一段情是否也是預謀一部分。不過明顯時間不對,他們那段情發生得較早,應當是在病毒開始傳播前,兩人幾次各種交鋒不分上下,看出對方的欣賞和彼此的誘惑,牀下牀上他們都是出類拔萃的角色。
他笑笑,沒時間解釋個人間的事。
他説,他當時所在的醫藥公司已經宣佈破產,老闆藉此保住資產,當然不能再給他負責的實驗室撥款,已有款只能維持幾個月。他們對病毒的分子鏈已經做出嘗試性解讀,眼看所有的工作都要停頓下來。哪怕他轉到別的製藥公司另起爐灶,緩不濟急。所以就想,只能馬上弄到足夠血清立即開始,同時四處找資金。
“所以,你拿自己犧牲?”羅琳的聲音嘶啞。
“也不盡然。我如果能在三個月內製造出疫苗,就能救自己,男人一般三個月潛伏期,我身體好,可能還長一些。我覺得這並非毫無可能——孤注一擲就是了。情況不允許我再等待。有了血清試樣,急需的投資就會來。”
“哦,用這種辦法!”羅琳説,搖搖頭,好像要搖掉這個可怕的冒險念頭。
“要做‘男妓’並不容易。我到各種網戀站去找可能的對象。有的女士尋偶廣告,非常像急於‘洗淨’的女帶毒者,尤其是自誇鉅富的女人。我沒有時間,也沒有興趣慢慢搞網戀,直接要求先付款入賬再見面。但是那些女人馬上斷了聯繫,猜想她們一是不放心我得了錢不做事,二是以為我是風化警察設圈套——當時安全部門的策略就是把病毒攔斷在女人身上,因為只有女人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他看看臉色蒼白的羅琳,她手在桌上一敲,示意他繼續:
“幾次‘尋偶’失敗,我清楚這不可能成功。唯一的辦法是趕到消息閉塞不會看英語或漢語消息的偏僻地方,在深山老林裏,有些女人正在那種地方尋找一夜情,找活命的出路。具體過程我就不講了,耽誤時間。”
羅琳用漢語説:“請講,我在聽。”她起身給他倒了一杯水。他喝了一大口,時間猛地站在他一邊。他想起那時上窮碧落下黃泉地尋找對象。虧得公司還沒有拍賣那架供總經理、董事或其他急事使用的折翼機,能夠速度極快地在任何地點降落。在興都庫山中,在鄂爾温草原,在薩拉丁沙漠,他急如星火地找可能的女人。每到一地,他掩蓋好飛機,穿最簡單的不醒目的衣服,租輛車或租匹馬,弄套當地衣服打扮完自己,趕快學上幾句本地語言,就到集市或酒吧,尋找急不可耐的女人,那些帶着鉅款引誘無知的本地少年的外國女人。他如貓輕巧地嗅着魚腥味,邁着穩健的步子向前:這樣可保證自己被感染,而不會感染別人。
想當然的道理?別譏諷地笑。為達到目的,在幾天之內找了幾次性冒險,得到幾筆經費,他必須虛假地與這些女人情意綿綿,女人看到有可能上手時會不顧一切,而他只有取到足夠的錢才能肯定這真是個“有染女”,而不是同樣無知的尋芳客。
三天下來,他卻沒有設想的那麼幸運:他無法肯定成功地被感染了,而且再進行下去,他可能自己成了傳染源。這要命的賭博,使他冒出一身冷汗。絕望之中,他決定進行最後一次。他將飛機上存放的地圖一一攤開,目光落在太平洋環島的一個小島上,這是一個無法做旅遊沙灘的漁村。在他選中的一系列地點中,這地方本被刪去的。
第四天上午,應該説是陽光最温暖熱情洋溢之時,他到達漁村,假裝成一個本地貧民,在泥灘撿取海水裹上來的廢物。對所有走過的男女視而不見,專心極了。終於,他看到一個女人朝他走過來,一個東方女子,衣飾講究不俗,挽着頭髮,身材迷人。
她用英語跟他説話,他茫然不知所答,只是憨厚地笑,然後那女子用漢語,他更裝糊塗。那女子臉也不那麼緊張,繃成一個拳頭的左手放開了,腕上戴着一隻鑲嵌寶石的鐲子。
他裝痴呆不懂。漢語明顯不是女子的第二語、第三語,而是母語,雖然帶一點廣東腔。女子蹲在他面前,一陣浪湧來,襲得她的衣裙和鞋濕濕的,她看着他,從他周身上下看,邊看邊説。語句怪怪的,彷彿説的是:“你真好在這兒,認識應該,哪邊家在?”她站了起來,濃黑的一頭長髮披散下來,回頭望村子的動作優雅。他慶幸這幾日的大曬太陽,已經將本來就泛黑的皮膚踱了一層褐色光澤,顯得格外健康,他繼續變得傻傻的,伸手去撫弄女子引人注目的手鐲,他看出上面的寶石是真的。
女子立即把鐲子脱下送給他。他什麼也不懂地拿着,抬起頭朝女子快樂地笑,很近地看這個女子,她最多不過二十多歲,眼睛深邃,右鼻翼邊有顆小黑痣,地道豔麗的南洋女子。
他咕噥了幾句“本地話”,知道這時候的肢體語言比什麼語言都有表現力。他的目光看着她臉上的痣,曲線優美的嘴唇,目光裏騰起火焰。她顯然也激動起來——相信找到了一個不知情的本地青年。
他們走回旅館時,是正午12點,旅館很安靜,白牆白欄杆襯得高大的葵葉棕姿態沉着,上面開着一串串乳黃色的花莖,陽光轉成一片白光,温度上升,如他們倆的身體的感覺。所有的人前戲都很短,生怕失掉了機會,男人無法支持長時間的勃起。但是這個南洋女子,似乎真的產生了感情,在淋浴時撫摸他的臉,喃喃地訴説着什麼,然後牽着他的手出浴室,兩人投入忘情的擁吻。
糟糕,他想,這可能真是個尋找愛情的女人,如果他已經帶毒,那就會殃及無辜。女子已經躺到牀上,嫵媚地朝他微笑。他回到浴室拿來毛巾,慢吞吞地擦乾身體,眼睛卻不朝牀上望。他故意無助地站在那裏,女子笑出聲,叫他上前。她摸着他的身體,充滿柔情,突然從牀邊一個提包裏取出一大袋金光閃閃的首飾,要送給他。
這下子他一直懸着的心擱穩,相信找對了人,可能這女子的確相當富裕,而且把一生積蓄全部拿出來救自己一命,可能連祖輩遺產都帶來了,而他能給的幫助就是將這場交易進行到底,女人愛戀的樣子可能是習慣,她的Rx房不大,紅暈卻比一般女人多些,皮膚有光澤如絲緞。
他爬在她身上,親吻着她,正想進入她,突然,她把他推開,靠着枕頭抱着腿,哭了起來,一邊用漢語説:“我不能做這事,我不能做這事。”
他倒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生死關頭朝後退的女人,他現在完全相信這是個帶毒女,反而更加急切地要得到她,像一個淫興大發的男人,他撲了上去,把女子按到在牀上,但是她用力推開他,非常用勁,他掉下了牀。
她再也不抬頭看他,樣子非常絕望。他看出來,這女子是認真的,是個良心發現的人,他無法再糾纏下去——他能體驗這種利他情操,畢竟他自己就是在以命相搏。
他看着這局面,不知該説什麼好,同時發現自己下面蔫了,失去了性能力,性慾不能講道理。他穿上衣服,準備離開這房間,這個道義二難不是他能解決的,況且,他自己是不是已經帶上病毒,還是個問號。他擰開門那一剎那,女子叫住他。
他回過頭來,女子把一大袋首飾都遞給他。他沒有去接,驚異地問:“為什麼?”。
“有了這些東西,我怕我還會想壞主意,再用這些東西去勾一個男人。”
看着那些閃亮的珠寶,他明白這是一筆相當大數目的錢,但是他還是猶豫,無功受祿,等於搶錢。
“病一發作,這些錢財完全沒用。”女子傷心地説。
他需要這筆青天飛來的財富,他已經能想象經費已到,血清已備,工作就能展開,或許,對全世界的拉穆爾病人最重要的事,是他拿着這錢就走。
他走過去,接住沉甸甸的袋子,靠近她,俯下身,用漢語説:“你叫什麼名字?”
“珍妮,”女子幾乎沒有思索地回答。“珍妮陳。”這個男人突然改成漢語,沒有使她嚇一跳,或許她已經在精神過分激動準備赴死的狀態。
他撫起女子的臉,她仍痛苦地閉着眼睛。他在她那顆痣上吻了一下,輕輕地説:“你這錢會有好用場,你也會得到好報。”
他知道這最後半句是虛偽的,疫苗的培養要三個月,三個月內,他可能來得及救自己,有這個可能,但是這個女人卻只有這一次機會,為什麼不讓可能與機會連接一下呢?於是,他把這個女人攬入懷裏。
“這麼説,我們在處理一個道德問題?”羅琳尖刻地説。
他想説,歐洲人的倫理學太學理化了,中國人的道義只是講個憐憫,講惻隱之心。
“道德並不是供思考分析的。”他説。
“但是你看,”羅琳按了一下按鈕,牆的透明圓形的辦公室幾乎把全島景色全收眼底:“你看我們把這些已經病殘的男女用電網隔開,不然他們會像野獸一樣撕咬扭打。男人恨女人,因為女人是明知其事,有意傳染給男人;女人恨男人,因為是男人傳染給每個女人。”
“不對,”他説,“有意傳染給男人的女人,已經清除,就不會發病落到此地。潛伏期內傳染給女人的男人,不知其事,不知者無罪。”
“瞧,”羅琳説,“你自己開始分析善惡責任。仇恨是羣體的熱狂:這裏的男人,恨所有的女人;這裏的女人,恨所有的男人。連我們每天派出的治療隊,都必須男女分開,不然要被撕碎。”
“不,我相信只有同情憐憫,才能拯救這世界,我決心來實踐我的下半句誓言:在陳珍妮這樣的人身上,疫苗應當起作用。”
“你想找這個病人?”羅琳迷惑地問。“你相信好人不會得病?”
“對了。這就是我百忙中先打擾你的目的。我怕在會議上你們這些專家否定我的疫苗,而在這裏,我們會有一個成功的開始。”
羅琳神情冷淡,但僅僅是一瞬間,她收起嘲諷的微笑,一聲不響地按亮電腦。看來她被這個中國男人的決心所感動。她打上JennyChen的名字,屏幕上馬上顯出了有十個病人叫這名字。她搖搖頭,招手讓他走近,然後一個個打開這些人帶照片的檔案:
“不是,”他搖搖頭,“不是,往下。”在第七張上他停住了,頭髮挽上,臉上有顆黑痣,“好像是她。”雖然是登記照,也是一個嬌好的面容。然後他讀到檔案:新加坡政府遣送,病歷記錄三個半月。“是她。”
“要看近日檔案嗎?”羅琳猶豫地説,畢竟,她看出來,他對這女子是有感情的。
“我是醫生。”他説。
羅琳一按健,屏幕上出現一張長瘡的臉,幾乎遮住眼睛,眼睛眯成一條縫,頭髮剩下不多,還被剪得短短的。再按一個鍵,是全身赤裸的照片,已長滿瘡,完全不象他曾經見到的美好胴體。他不知道這個女人是否已經完全無藥可治,或許他培養的疫苗也已經無計可施。
他千萬裏飛越大洋到這個集中營,是為了什麼呢?來聽那一套枯燥的數字分析?
他説:“請今天的會議主席團同意我和這個病人同時進行治療。畢竟,一切從肉體開始。”
他猛地脱掉上衣,擼上袖子,鬆開一條綁帶。上臂赫然露出的,是反覆感染的潰瘍,現在綁帶一撕,湧出無法阻止的膿血。羅琳一聲不響,她已經料到這個東方男人會有這樣的下場。
(清)王椷《秋燈叢話》
粵東某府,女多癩病,必與男子交,移毒於男,女乃無患,俗謂三過癩。然女每羞為人所識,或亦有畏其毒而避者,多夜要諸野,不從則啖以金。
有某姓女染此症,母令夜分懷金侯道左。天將曙,見一人來,詢所往,曰:“雙親早沒,孤苦無依,往貨親友,為餬口計。”女念身染惡疾,已罹天罰,復嫁禍於人,則造孽滋甚。告以故,出金贈之。其人不肯受,女曰:“我行將就木,無需此。君持去,尚可少佐衣食。毋過拒,拂我意。”其人感女誠,受之而去。
女歸,不以實告。未幾,疾大發,肢體潰爛,臭氣侵人。母怒其誑,且懼其染也,逐之門,乃行乞他郡。至某鎮,有鬻胡麻油者,女過其門,覺馨香撲鼻,沁入肌髓,乞焉。眾憎其穢,不顧而唾。一少年獨憐而與之,女飲訖,五內頓覺清涼,痛楚少止。後女每來乞,輒挹與,不少吝。先是,有烏梢蛇浸斃油器中,難於售,遂盡以飲女。女飲之,瘡結為痂,數日痂落,肌膚完好如舊。蓋油能敗蛇毒,性去風,女適相值,有天幸焉。
方其踵門而乞也,睹少年,即昔日贈金人。屢欲陳訴,自慚形穢,輒中止。少年亦以女音容全非,莫能辨識。疾愈,託鄰嫗通意,少年趨視不謬,潸然曰:“昔承厚贈,得有今日。爾乃流離至此,我心何忍?若非天去爾疾,竟覿面失之,永作負心人矣!”欷歔不自勝。旁觀者嘖嘖,鹹重女之義,而多少年之不負其德也。為之執伐,成夫妻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