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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雪花

    轉眼之間新年就快到了,醫院也跟着忙碌起來。天氣嚴寒,感冒的病患激增,固然是主要因素,人們忙於參加忘年會或聖誕晚會,引起暴飲暴食的後遺症,也是重要的原因之一。甚至連修平隸屬的整形外科,也湧人大批的病患,以及滑雪時意外受傷的病患。

    從邁人十二月開始一直到聖誕節為止,修平每天都排滿了開刀手術,有一次醫院居然在星期日電召他緊急支援。

    儘管如此忙碌,修平依然忙裏偷閒,單是在十二月裏就和葉子見了三次面。最後一次是在二十八號,他們在青山的某家餐廳吃過飯之後,就直接到温谷那家旅館。

    雖然他們的關係曾經中斷一段時期,但交往畢竟也有兩年了,上旅館開房間已經不是什麼難以啓齒的事。

    他們兩人理所當然地自動脱掉衣服,上牀做愛,然後再把衣服穿上。這段時間內,他們幾乎沒有談話,但是深入的結合已彌補言語的不足。他們雙方面都瞭解,與其説些可有可無的話,倒不如以肉體表現熱情來得更真切。

    當高xdx潮過去時,便是一段寂靜的反芻期,然後合而為一的肉體又再度分開。

    “最近你太太沒有説什麼嗎?”

    性行為結束後,葉子顯得非常愉快。

    她是個頗富心機的女人,喜怒不形於色,即使現在也以滿不在乎的口吻詢問她最關心的事。

    “我不會再和她不期而遇了吧?”

    葉子對着梳妝枱梳頭髮,問道:

    “那次真的是巧合啦!這種事不會再發生了,你儘管放心。”

    “你還是跟以前一樣,吊兒郎當!”

    葉子瞪了修平一眼。

    “除非她委託偵探社調查,否則不可能知道我又和你在一起。”

    “你不要忘了哦!女人的直覺可是很敏鋭的。”

    對於這一點修平也頗有同感,不過這一次他一點也不擔心。

    “不會有問題的啦!”

    “你不要把事情看得那麼簡單。”

    “可是,上個禮拜和上上禮拜我都跟你見了面,回家後她不但什麼都沒説,看起來反而還滿高興的。”

    那兩次修平回到家時,都已經快十二點了,芳子卻以明快的聲音歡迎他,還泡茶給他喝。

    “她已經不管我們的事了。”

    “説不定你太太在外面也有男朋友。”

    修平停了正在打領帶的動作,葉子一邊把頭髮往後梳,一邊對着鏡子笑着説:

    “生氣了?”

    “沒有……”

    “你太太通情達理異乎尋常,你可要注意。”

    “女人通情達理就代表她有外遇嗎?”

    “這種事也不是沒有發生過。”

    葉子雖然是開玩笑的口吻,修平卻開始擔心了,這一陣子,芳子採取萬事寬容的態度,的確有點非比尋常。

    “我們已經彼此厭倦,所以她根本不在乎我在外面做了些什麼。”

    “也許吧……”

    “你是不是看過她和其他男人在一起?”

    “我怎麼可能知道你太太的事嘛!”

    看到修平失魂落魄的模樣,葉子故意進一步地刺激他。

    “不過,如果我是你太太的話,我一定會找其他男人。”

    “她和你不一樣。”

    “你那麼有自信?”

    “女人紅杏出牆,男人一定看得出來,因為她們的言談舉止會和以前不一樣。”

    “可是,有的女人就是能做到讓人家看不出來。”

    “就像你一樣……”

    “才不呢?這一點你太太比我高明多了。”

    葉子説完後,便離開化妝台,走進浴室。

    目送她的背影,修平把領帶調整好,穿上西裝。

    葉子的口吻雖然有點挑撥離間的味道,可是修平的確不敢百分之百地肯定妻子沒有紅杏出牆。那次大吵之後,妻子變得謹言懼行處處小心,最近好像又恢復了過去的活力。前幾天從京都出差回來,表現得就像個害羞的小女孩,肌膚的色澤也變得光滑許多。

    究竟是什麼原因令芳子產生如此的轉變呢?是工作意願提高了,是發現丈夫嶄新的另一面,還是又交了男朋友?

    信心十足的修平認為妻子的轉變,乃緣於她發現了丈夫真正的魅力所在。無論如何,修平現在十分信任芳子。

    即使芳子真如葉子所説,在外面交了男朋友,修平也不想再像上次一樣,當面質問她。那種大吵大鬧的經驗一次就夠讓人受不了,何況爭吵根本就無濟於事。

    目前,修平和芳子之間的情況還算順利,他們結婚至今雖已十七年,但是除了新婚的頭幾年,大概只有現在是最穩定最和諧的時期了。

    修平相當滿足於目前的狀況,雖然這種想法有點自私。

    “你不要嚇我嘛!”

    “你果然還愛着你太太。”

    如果希望繼續這種情況的心態就是所謂的愛,修平就不得不坦白承認,但是他心裏明白,這種愛的成份事實上已經淡到不能再淡了。

    “愛?哪有那麼誇張。”

    “我們走吧!”

    葉子化好妝從浴室走出來。她那張妝化得比平時稍濃的臉蛋,絲毫看不出剛才她曾在牀上放浪形骸。

    “年底之前我們大概沒辦法再碰面了。”

    “對啊!根本抽不出時間了。”

    “那麼過年之後再見羅!”

    醫院從三十號開始連續放一星期的假。

    “我們以後還是少見面。”

    “為什麼?”

    修平慌張地擋在葉子面前。

    “因為我覺得這樣可能比較好。”

    “拜託你跟我見面啦!”

    “你還想跟我見面嗎?”

    “當然羅!”

    修平像個孩子似地點點頭!逗得葉子笑了開來。

    “那我們元月二日見面好不好?”

    葉子又突然有點迫不及待。

    “元月二日我們姐妹約好了要回孃家,傍晚的時候就可以離開了。怎麼樣?是不是太快了?”

    “怎麼會呢!只不過……”

    二號那天,醫院的同事要到家裏來,看情形只好延到三號了。

    “不行的話就算了。”

    “我們二號就是了。”

    “真的沒問題嗎?”

    “我會想辦法的。你想,還有什麼事是會比‘和你在一起’重要?”

    “討厭!”

    葉子的心情又轉好了,她用手擰扭修平的大腿。

    “剛好你提到這件事,我告訴你,你可不要在這幾天內和你太太同房哦!”

    “開玩笑!我和她已經好久沒同房了。”

    “這麼説,你太太不是太可憐了嗎?”

    “不會啦!她已經習慣了。”

    “你那麼自私,早晚會遭到報應。”

    修平又再度環顧四周,確定沒有遺漏東西后就往走廊走,立刻搭上電梯,到一樓櫃枱算帳,並歸還房間鑰匙。

    走出旅館,拐了一個彎之後就是人車喧嚷的鬧市區,葉子隨即攔了一輛計程車。

    “那麼,我們明年再見了。”

    葉子這麼一説,修平突然產生一種錯覺,以為他們必須隔好久才能見面,事實上從今天到元月二日,還不到一個禮拜呢。

    “二號那天,五點在T旅館的大廳見。”

    “知道了。”

    葉子點點頭,坐上計程車揚長而去。

    新年就快到了,街上充滿了喜氣洋洋的熱鬧氣氛,修平擠在人堆中,慢步走到澀谷,進人車站前的一個公用電話亭裏。

    他一邊念着廣瀨的電話號碼,一邊撥動話盤。撥通後,是廣瀨親自接的。

    “我現在在澀谷,沒有什麼事吧?”

    “有哦!”

    “什麼事?”

    “你太太死了。”

    “你説什麼?”

    “開玩笑的啦!”

    這種玩笑怎麼能隨便亂開呢?修平氣得真想破口大罵,但是,廣瀨是他今天晚上和葉子見面的擋箭牌,偏又得罪不起。

    “你已經和她分手了嗎?”

    廣瀨降低了聲量,可能他旁邊有人。

    “剛剛分手。你記住,就説我們今天是在新橋吃飯,然後到銀座的酒吧喝酒,知道嗎?”

    “你大可不必這麼小心,因為你太太根本沒有打電話來問。”

    “還是小心一點比較好,以備萬一嘛!”

    “她假如真的想調查,你這樣瞞是沒有用的。”

    “我只是不想讓她太震驚。”

    “那你乾脆都不要做出對不起她的事。”

    “我辦不到。”

    “你這樣不是很矛盾嗎?”

    廣瀨在電話那頭嘆氣,修平立刻加以解釋。

    “這一陣子我們處得很好哎!我外面有女人,覺得愧對芳子,所以處處討好她,她也很瞭解我的心情,並沒有追究這件事,我們的關係反而比以前和諧。”

    “和諧?你這樣做對你太太不是不太公平吧!”

    “話是這麼説沒錯,可是……”

    “搞不好你太太在外面也有男人。”

    廣瀨説的話居然和葉子一模一樣,修平不知道怎麼回答,結果廣瀨又繼續説:

    “不過,夫妻倆如果都能適當控制自己的婚外情,並維持夫妻之間良好的關係,倒是令人既羨慕又嫉妒哦!”

    “你指的是我和我太太嗎?”

    “你們的情況我可不清楚,我是説真有那種夫妻的話,那實在太令人羨慕了。”

    “的確如此……”

    即使是深愛彼此的夫妻,相處時間一旦過長,勢必會覺得愈來愈乏味,如果夫妻倆同時在外結交異性朋友,既能保持適當的緊張感,又能維繫彼此的感情於不墜,豈不是太棒了?

    “現在再説‘夫妻是一體的’之類的話,就未免太假了。”

    “但是,我覺得不能和婚外情的對象陷得太深,是主要的先決條件。”

    “你們應該辦得到才對。”

    “怎麼説?”

    “這還不簡單,你根本沒有打算離婚,你太太也沒有和其他的男人結婚的念頭,不是嗎?”

    “可是,萬一自己的老婆陷進去的話,怎麼辦?”

    “放心啦!你老婆不會做出這種傻事,她可是比你聰明多了,在外面玩不會捅出紕漏的。”

    “喂!你客氣點,我老婆可沒有在外面亂搞哦!”

    “對不起。不過話説回來,如果你發現你老婆外面有男人,你會不會原諒她?”

    “事情沒有輪到頭上,我怎麼知道。”

    “如果真的這樣的話,你們不就扯平了嗎。”

    廣瀨的話修平根本無法苟同,沒想到他又以認真的口吻繼續説道:

    “你們可以啦!”

    “什麼可以?”

    “做一個新的實驗啊!”

    “喂!你不要亂講好不好?”

    “説真格的,如果你們實驗成功的話,我一定羨慕死了。”

    修平回過頭來,身後有人在等着打電話。是一對年輕的情侶,那個女的一直看着修平。

    “有一件事拜託你,二號那天晚上還是拿你來擋一擋。”

    “你二號那天要跟她見面啊?”

    “她説無論如何我都要抽空,所以……”

    “你是不是認真了?”

    “當然只是逢場作戲而已。”

    “真的嗎?那我再幫你一次,過年你可要包個大紅包給我哦!”

    “休想!”

    “隨便你!”

    修平對着生氣的廣瀨,説了句“改天請你吃飯!”便掛斷電話。

    那麼晚了,修平不想再擠電車,於是在車站前叫了一輛計程車,直接坐回家。

    他照例拿出鑰匙自己開門,一走進客廳,就看到芳子和弘美並肩站在廚房裏做事。

    “爸爸回來啦!”

    弘美雖然只是個高中生,聲音卻和妻子極為相似,看情形,如果再過十年,修平可能分不出她們兩個人的聲音了。

    突然間,修平對自己在外冶遊,感到十分歉疚,立刻趨前和顏悦色地問道:

    “忙不忙啊?”

    “就快好了。”

    雖然只有一家三口,過年的時候芳子還是會親自下廚做幾道年菜,儘管都只是些像金團(搗碎白薯泥或扁豆的一種點心)、醋浸蘿蔔絲及火,火敦菜(把肉、青菜、醬油、酒、糖、木魚粉混在一起細火慢)之類的一般應景菜,味道卻相當不錯,可能是學到了她母親的真傳。

    “你吃過飯了嗎?”

    “家裏的飯已經沒有爸爸的份了。”

    芳子一問完,弘美立刻在一旁打岔,最近女兒反而比妻子管得緊。

    修平苦笑着走進書房,換上家居服,書桌上擺着一些白天寄到的信件和雜誌。其中有一張訃文,是修平一個住在名古屋的同期校友寄來的,他的太太在一個月前因罹患乳癌而過世。

    修平突然想到,倘若芳子死掉的話,情況會變成什麼樣子?其造成種種的不便,諸如煮飯、洗衣、打掃,以互於鰥居的寂寞苦悶等等,根本不勝枚舉。

    每當和廣瀨他們談到“沒有老婆的話……”,修平就會覺得人生頓時充滿了希望,事實上,一旦真的面臨這種情況,可能變得手足無措,搞不好有些男人會從此喪失生存的勇氣呢!

    修平抱持着對妻子產生的微妙心理,走回客廳,她們兩人已經把年菜準備好了,正在洗手。

    “要不要洗澡?”

    聽到妻子明朗的聲音,修平總算鬆了一口氣。

    “不要……”

    “放年假的時候你打算和誰見見面?”

    “可能有兩、三個醫院的同事會來家裏坐坐。”

    “哥哥他們説二號那天要來家裏玩。”

    “二號啊?可能不行哦?”

    “有什麼事嗎?”

    “我可能會和廣瀨見面。”

    “可是,他們特地從靜岡趕來。”

    修平的哥哥在靜岡經營超級市場,既然他要來,媽媽當然也會跟着一塊兒來。

    “不可以改在三號嗎?”

    “哥哥説只有二號方便。”

    “那可不可以改在晚上呢?”

    芳子沒有回答,徑自走人卧房,隔了一會兒才走出來,消失在浴室裏。

    修平只好拿起晚報來看,弘美卻在這個時候走到他身邊。

    “爸,你是不是跟媽説過我考大學的事?”

    弘美只有在請求別人的時候,才會採取低姿態。

    “媽媽一直反對,你能不能幫我再向她説情一次?”

    “可是,勉強為之的話,你不怕兩頭落空嗎?”

    “我不管,你以前是站在我這邊的。”

    弘美盤着腿坐在修平旁邊,兩手交叉抱着胸前。

    “你看你的坐相,我看你還是讀女子大學比較妥當。”

    弘美有點不好意思,趕緊恢復正常的坐姿,然後看着修平,説道:

    “爸,你不可以太晚回來哦!”

    弘美開始反擊了。

    “爸爸好壞。”

    “我哪一點壞?”

    “你看,從我放寒假回家到現在,你都沒有和我吃過一頓飯。”

    “這一陣子我忙着參加年會,今天又和你廣瀨叔叔一起喝酒。”

    “説謊……”

    修平嚇了一跳,趕緊回過頭來,弘美神秘兮兮地瞪着他,

    “事實上是去約會對不對?”

    “約會?”

    “噓!”

    弘美瞄了浴室一眼,問道:

    “爸,你是不是還和那個人在一起?”

    “哪個人……”

    “我在機場看到的那個人啊!”

    弘美的確在機場見過葉子,她沒有對這件事提過半個字,不料卻牢記在心。

    “爸,不管你和媽做什麼,我都不在乎,只希望你們不要離婚。”

    修平實在沒想到,一個高中女生竟説出如此成熟的話。

    “你為什麼認為爸爸和媽媽會離婚。”

    “前一陣子,我有個叫野村的朋友,他爸媽突然離婚了,事前根本看不出任何徵兆。”

    “你放心啦!”

    “真的嗎?”

    修平感到非常慚愧,居然讓女兒擔這種心。

    “無論如何,請你們在我結婚之前一定要好好在一起。”

    “只要在你結婚之前好好在一起,就可以了嗎?”

    “單親家庭對我的工作和婚姻不是都有負面的影響嗎?”

    原來弘美是在為自己打算,修平有點目瞪口呆,她卻若無其事地喝着茶。既然如此,修平覺得自己也應該問個清楚才行。

    “你怎麼知道爸爸今天是去約會?”

    “你看吧!果然是約會!”

    “不是啦!……是你這麼説,我才……”

    “是媽媽説的啦!”

    “我問媽媽説要不要為你準備晚飯,媽媽説爸爸今天出去約會,不會回來吃。”

    “媽媽真的這麼説嗎?”

    “媽媽什麼都知道了。”

    修平默默地看着浴室的門,心想:知道自己今天和葉子見面的,只有廣瀨一個人,他根本不可能背叛自己,向妻子密告,難道真的是女人的直覺嗎?

    “媽媽怎麼知道的?”

    “爸,你不可以小看媽媽,其實她很聰明的。”

    “我沒有小看她啊!”

    “媽媽什麼都懂,像爸爸這種簡單的事根本瞞不了她。”

    “簡單?”

    “對啊!即使是我,也知道爸爸在搞什麼鬼。”

    “你胡説……”

    “你二號那天是不是也要和那個人見面啊?”

    “喂,不准你胡説!”

    “你放心啦!我會替你保守秘密,但是,你可不能太傷媽媽的心哦!”

    修平乾咳了一下,然後站起來,從酒櫃裏拿出一瓶白蘭地,倒在茶杯裏。

    本以為自己手法高明,足以瞞天過海,事實上卻早已露出馬腳。修平連喝了兩杯,卻依然無法穩定情緒,此時,芳子從浴室裏走出來。可能是洗過澡的緣故,她的氣色顯得相當好,開前襟的毛衣胸口露出白嫩的肌膚。

    “你還沒睡啊?”

    芳子一邊用毛巾擦頭髮,一邊往廚房走。

    “你真的不洗澡嗎?”

    “對……”

    “棉被已經鋪好了。”

    “今年過年我們全家一起出去旅行,好不好?”

    修平似乎想藉此舉減輕自己的罪行。

    “你每年都作年菜,也非常辛苦,應該趁機出去玩一玩。”

    “可是,媽媽和你醫院的同事不是都要來嗎?”

    “跟他們説我們要出去玩,不就得了?”

    “那麼,我們和奶奶他們一起出去玩好了。”

    弘美在一旁提議。

    “我們可以在元月二、三號那兩天出發。”

    修平特別強調二號和三號,以示自己的清白,然後站起來,説道:

    “我要去睡了。”

    他從書房拿出一本相當於安眠藥的圍棋範本,走進卧房,扭開枕頭邊的枱燈,發現兩牀棉被之間還是有縫隙。

    回想起來,從第一次注意到縫隙的存在直到現在,轉眼間已過了一年,起初修平以為只是偶發事件,後來才知道那是妻子有意的行為。

    兩牀棉被之間縫隙的寬窄,每天都有所不同。到目前為止,分得最開的一次是芳子在機場撞見葉子的那個晚上,相距大約有五十公分遠。後來,這個縫隙雖然始終存在,但距離卻逐漸縮小,現在如果由上往下看,已經快看不出來了。

    修平脱掉睡袍,慢慢地躺進被窩裏。他把腳伸往妻子被窩方向,隨即觸到榻榻米粗糙的表面,寬度大約只有十公分,自從發現縫隙至今,今天可能是距離最小的一次。

    修平把腳跟在榻榻米上來回輕搓,突然想起弘美説過的話。

    “媽媽説爸爸今天是去約會。”

    倘若妻子果真知道自己和葉子見面的事,那麼縫隙的縮小又代表什麼意義呢?是表示她已不在乎自己在外面做些什麼,還是隻要逢場作戲,她就會睜一眼閉一眼?

    修平在微暗的光線中思索着,竟不知不覺地睡着了。

    正如氣象局的預報,過年期間天氣都相當穩定温和。

    修平在三十號那天出外打了一下午的高爾夫球,不過除夕夜和元旦倒都是在家度過。

    根據修平兒時的記憶,元旦當天你父總是顯得極為慎重。清早起來立即穿上不輕易出籠的的日本式大禮服,在神壇上供奉水酒,然後合掌祈禱。全家人都跟着父親依樣畫葫蘆,再一一向父親説幾句新年的吉祥話。

    “恭賀新禧,今年請多加照顧。”

    聽到這些話之後,父親就緩緩地對我們點頭致意。

    幼年時期,修平總是擔心自己無法順暢地把這些話一口氣説完,進人大學之後,他開始對父親過於慎重的態度,感到有些不滿。

    然而,長年的習慣已經成為一種固定的模式,一旦缺乏這些例行儀式,修平就覺得缺乏過年的氣氛。

    反觀速見家裏現在過年的情況,實在是簡單多了。

    先別説別的,在修平家裏根本找不到神龕或佛壇。因為住在公寓裏不易挪出空間放置神龕,至於佛壇,則設在靜岡的兄長家裏。既然沒有供奉水酒和參拜的場所,那些例行儀式自然就免了,何況,讓他們一家三口穿上大禮服中規中矩地互道新年快樂,也未免太慎重其事了。

    因此,元旦的早上,妻子只在吃飯之前,對修平説一聲“新年快樂”,而修平本人還穿着睡衣,坐在餐桌邊的椅子上,一點威嚴的樣子也沒有。

    這也無怪乎父權曾日益低落。修平認為各家各户設置神龕是恢復父權的先決條件,對於這個看法,廣瀨也深表同感。

    然而,在現實生活裏,修平和廣瀨始終沒有在家中擺設神龕。他們擔心此舉將被人譏笑為思想落伍,再説,企圖以神龕恢復父權的想法實在太天真了。

    儘管如此,當芳子為自己倒酒,以及弘美收到壓歲錢,歡天喜地道謝時,修平總算還能感覺到一絲絲過年的氣氛。

    元旦下午,弘美和朋友一起到初詣玩,而修平喝過酒後有點懶得出門,於是就待在家裏看看新年賀卡,補寄一些信,以及欣賞電視的特別節目。

    傍晚,弘美還沒有回來,修平就和芳子一起吃晚飯,又喝了一點酒,相對淺酌雖然相當寧靜,卻有點乏味,突然間,芳子把酒瓶拿到修平面前。

    “要不要再喝一點?”

    芳子甚少主動為修平斟酒,此舉令修平有點受寵若驚。

    “怎麼都不像在過年啊?”

    從前,每當想到新羊即將來臨,修平總會湧起一股興奮的感覺,但是最近這十年來,那種興奮的感覺卻已逐漸消失了。

    “你今年幾歲啦?”

    “今天又不是我的生日。”

    “快説嘛!”

    “我不是小你七歲嗎?”

    “這麼説,是四十一歲羅!”

    “才不是呢!”

    也許是喝酒的緣故,芳子的臉頰紅通通的,宛如害羞的少女。

    “唉,眼看着我也快五十了。”

    “可是,你應該沒有遺憾才對。”

    “對,對……”

    修平發覺芳子的話裏含有諷刺的意味,於是立刻反擊:

    “那是因為和你在一起的緣故。”

    “別奉承我了。”

    “我説的是真心話。”

    修平的這句話説得令芳子害羞地低下頭去。

    “明天我們到神社參拜好不好?”

    這種含情脈脈的氣氛反而令修平感到有點不自在,因此他立刻改變話題。

    “要去哪裏呢?”

    “就在這附近,怎麼樣?”

    “那我們到冰川神社好了。”

    修平倒不在乎神社的有名與否,他只希望去的地方不太多人。

    “我們是不是傍晚去?”

    修平想到自己和葉子的約會,心頭震了一下,卻故作鎮定地回答:

    “我已經跟同事説好了,叫他們三號再來家裏玩。”

    “明天晚上哥哥和媽媽他們要來哦!”

    “我會早點回來的。”

    修平把酒杯裏的酒喝完,又改變話題。

    “這麼晚了,弘美怎麼還沒回來呢?”

    “她説還要順便到朋友家。”

    和芳子面對面坐在一起,修平實在有點不自在,於是不一會兒就結束晚餐,進浴室洗澡,然後繼續看電視。

    根據傳統的説法,大年初一晚上都會作夢,二號清晨起來,修平卻記不得自己到底有沒有作夢。

    “夢到富士山是不是很吉利?”

    弘美的朋友教她在睡覺前祈禱,結果如願以償。夢見富士山,令她高興萬分。

    “今年我的運氣一定很好。”

    修平非常不解,僅僅一個夢有什麼好令人高興,因為他不明白這種心情就是年輕人的特質。

    吃過早飯之後,他們一家人圍坐在客廳裏,欣賞一部滑稽大喜劇,直到下午兩點鐘,修平對芳子問道:

    “我們該去拜拜了吧!”

    “真的要去嗎?”

    原來芳子把修平昨天説的話當成開玩笑。

    “你真的願意跟我一起出去嗎?”

    “當然羅!怎麼了?”

    芳子不作聲,於是修平拉着女兒一起走,弘美卻表示昨天已經玩了一整天,今天不想出門。

    “爸,你還是跟媽媽兩個人好好地出去約會吧!”

    “我們只是在附近的神社拜拜啦!”

    “到那種地方不好啦!我看還是到明治神宮或成田山比較好。”

    最近,弘美經常遊説他們夫妻倆出外遊玩,到底是因為她長大了,不願意和父母長時間相處,還是有意撮合父母的感情呢?

    從家裏出發,只要搭兩站的電車,再步行五分鐘就可以抵達冰川神社。

    在家的時候看到陽光普照,還以為天氣相當温暖,沒想到一出了門,寒風立刻撲身而來,而且風中不時有雪花飄舞着。

    修平在夾克上加了一件大衣,芳子則穿着毛皮的短大衣。

    “好美的雪花哦!”

    “令人捉摸不定的雪花。”

    並肩走在街上,修平想到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和妻子一起出門了。尤其是這一年來,由於懷疑芳子的忠實,他更是提不起一同出門的興致。

    但是,修平已經不打算再追究芳子是否紅杏出牆了。

    修平相當清楚,外遇並不是第三者能從旁控制的,最重要的還是要看當事人有沒有建立適可而止的觀念,以及能否依照這個觀念行事。

    就這點而言,修平對妻子有十足的信心。這幾個月來,芳子變得特別温柔,並且在表現出相當信任修平的態度,就是最佳的證據。

    “下次我帶你去吃河豚,你還沒吃過吧?”

    “你真的要帶我去啊?”

    “向島那裏有一家,雖然遠了點,可是很好吃。”

    芳子沒有回答。究竟要不要去,如果時間方便的話,她是一定會去的。

    修平本以為年假期間人們多半待在家裏,沒想到神社裏居然人滿為患,其中有很多穿着和服的年輕女性。

    修平和芳子夾在人羣之中,來到正殿。他們先添了點香火錢,然後合掌膜拜。

    “去年終於平平安安地順利度過,也請保佑今年我們一家人健康快樂。”

    修平在心裏如此祈禱,站起來時看到身邊的芳子依然閉着雙眼,口中吟吟有詞。於是,修平又再度合掌許下心願:

    “這個願望雖然相當自私,不過還是請神明保佑我和葉子也能順順利利地繼續下去。……”

    吟到這裏,修平嘆了一口氣,才又繼續吟着:

    “再過一、兩年我會見好就收……”

    説完之後,修平抬起頭來,芳子也正好站起來。突然間,芳子輕輕地笑了一下,修平也只好跟着苦笑。

    “走吧……”

    芳子點點頭,兩人遂一起走下正殿的台階。

    正殿的右手邊擺着一個神籤箱,四周擠滿了人。

    “要不要抽一支?”

    修平問道,芳子立刻從皮包裏拿錢出來。

    本來只是為了好玩,真正抽籤時修平卻有些緊張。他們並肩站在梅樹下,把籤打開來一看,修平的是“兇”,芳子的是“大吉”。

    “看樣子我今年的運氣大概不錯哦!”

    芳子目光燦爛地説道,但看到修平的籤之後,她似乎有點難以置信。

    “怎麼會是兇呢?”

    修平自己也有點訝異,神籤的“外出”欄上寫着“不宜晚歸”。

    “只是抽着好玩,你可別當真。”

    修平一邊聽着芳子的安慰,一邊信手摘下兩枝梅花,然後偷瞄了手錶一眼。

    距離五點的約會還有一個小時,現在出發的話時間綽綽有餘。

    他們再度擠入人羣之中,走到十字路口,車站就在前一百公尺處。

    “要坐計程車去嗎?”

    “是啊!就在這裏叫車!”

    修平一回頭,看到一輛空車從路口的方向駛來。

    “你打算搭電車回家嗎?”

    “我要順道去自由之丘一趟,然後才回家。”

    “那麼……”

    修平回過頭來看着芳子。

    “什麼事?”

    “沒什麼……”

    修平有點心虛,芳子卻以光明磊落的表情向他點頭,説道:

    “你好走。”

    “哦……”

    修平説完之後又立刻加上一句話。

    “我會盡早回家。”

    “沒關係啦!媽媽他們我會照顧的。”

    修平叫住計程車,揮着手坐了進去,芳子也站在雪花之中,笑嘻嘻地揮揮手。

    “對不起……”

    修平喃喃自語,對着映照在後視鏡裏的妻子又揮了一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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