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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章 白夜

    北海道沒有梅雨季節。不過,每年的六月至七月可能會有幾天連續陰雨的日子,札幌當地的居民稱之為“蝦夷梅雨”。

    修平抵達札幌參加醫學會議的這一天,天氣和這種“蝦夷梅雨”十分相似,飛機場一帶覆蓋着厚厚的雲層。

    每次來到北海道,首先令修平歎為觀止的就是浩瀚的天空。寬闊的天空一直延伸到無止境的彼岸,不由地令修平產生蒼穹無限,個人渺小的浩嘆。

    從修平抵達的第二天開始,天氣恢復為北海道典型的涼爽初夏,而葉子到的那一天則陽光普照大地欣欣向榮。

    當天,修平退掉原本住宿的旅館之後,接着出席會議,下午的專題演講聽到一半時,他悄悄地把行李移往中島公園附近的某家旅館。

    修平原來住宿的旅館位於札幌的中心地帶,距離醫學會議的會場相當近,但是星期天晚上還是有很多會員將住在那裏,譬如修平的部屬染谷醫師明天打算到積丹尋幽攬勝一番,因此決定再住一個晚上。

    在這種地方修平根本無法安心地和葉子在一起。

    當然,新換的這家旅館應該也有其他與會的醫師投宿,但其中並沒有和修平特別熟稔的人。

    下午三點,修平在旅館櫃枱辦好住宿登記之後,隨即到客房裏略事休息。

    前幾天修平睡的都是單人房,只有今天訂的是雙人房,室內備有一組簡單的沙發和茶几。由窗户往外望去可見到綠油油的山巒,俯視則可看到一座被柳樹團團圍住的池塘。池塘是中島公園的一部分,有不少遊客泛舟其間。

    這裏比位於市區的那家旅館寧靜,景色也比較自然。

    修平凝視着池塘,好一會兒才低頭看了看手錶。

    葉子的飛機將在三點降落,從飛機場坐車到札幌市約需一個小時,所以她應該在四點左右抵達旅館。

    葉子抵達後一定會立刻從大廳打電話上來,但是她向來喜歡製造驚喜,説不定會向櫃枱打聽房間號碼,直接走來敲門。

    現在,修平的心裏已經把醫學會議的事忘得一乾二淨了。

    論文的發表在今天下午之前順利地結束,接下來就是自己和葉子的娛樂節目。

    這是修平和葉子第一次相偕出遠門。他們雖曾約在大阪見過一次面,但當時葉子主要的目的是參加某個親戚的結婚典禮,並不是特地為了和修平幽會。

    只有今天,葉子是百分之百為了和修平見面,才遠從東京風塵僕僕地飛來。

    對於她的熱情修平相當感動,但同時也有些許不安。

    “這次出來玩,葉子究竟對她丈夫編了什麼藉口呢?”

    即使沒有小孩,他也不能不告訴丈夫一聲就偷偷地跑出來玩吧!

    當然,這件事修平沒有追究的必要,但是,倘若他發現自己的老婆和其他的男人到札幌度假,修平絕不會善罷甘休。不止修平會有這種反應,普天下的所有男人應該都一樣才對。

    這麼説,葉子的丈夫大概還沒有發覺吧?

    修平料想的沒錯,葉子沒有打電話,而是直接在房外敲門。

    “真好,你來了。”

    修平緊緊地擁抱住笑容可掬的葉子。

    “累了吧!”

    “有一點,不過沿途的風景實在太美了。”

    不知道葉子是否為了這次旅行添購了新裝,她穿着一件修平從未看過的白色外套,衣領上繫着一條水藍色的圍巾。

    “會議已經結束了嗎?”

    “今天下午結束的,幾乎所有與會的人都搭乘傍晚的飛機回去了。”

    “可是,是不是還有人沒回去?”

    “這個你不用擔心!我們出去吧!”

    修平帶着葉子到號稱東亞第一高峯的大倉山,在山頂的瞭望台俯瞰夕陽西下的札幌市,然後回到旅館的餐廳吃晚飯。

    葉子站在瞭望台時嚇得魂飛膽破,緊抱着修平大叫“好恐怖哦!”當她看到札幌的黃昏景緻時,又不由地連聲讚道:“太美了。”

    第一天的節目似乎今葉子充分得到滿足。

    吃晚飯時修平中途離席,走到餐廳入口的電話前。他事先對妻子説過今天不回東京,但他覺得還是應該再打個電話回家比較好。

    然而,電話接通後卻一直沒有人來接,修平正想掛斷再重打時,有人拿起了電話。

    “喂……”

    接電話的是弘美。

    “弘美嗎?你怎麼會在家呢?”

    弘美住在學校宿舍,只有週末才會回家,現在已經是星期天的晚上,她應該回宿舍了。

    “明天是我們學校的校慶,所以不必上課。”

    “叫媽媽來聽電話好嗎?”

    “媽媽出去了。”

    “去哪裏了?”

    “大阪……”

    修平是星期四下午從東京出發的,妻子對大阪之行根本隻字未提。

    “哪時候去的?”

    “今天早上。爸爸不知道嗎?”

    “對啊!不是啦……”

    修平擔心弘美會嘲笑自己居然不知道芳子要去大阪,遂趕緊改變口氣。

    “你知道她住哪裏嗎?”

    “不知道哎!”

    “她什麼都沒説嗎?”

    “我又不是負責報告媽媽行蹤的人。”

    不知道弘美是不是在開玩笑,她的口氣有點衝。

    “這麼説,你一個人在家羅?”

    “我有朋友陪我,沒關係的。”

    “那麼拜託你好好看家羅!”

    掛電話回到座位上時,葉子正在吃飯後附送的點心。

    “怎麼了?”

    葉子看修平臉色不對,擔心地問道。

    “沒什麼……”

    “是病人的事嗎?”

    葉子還以為修平是打電話回醫院。

    修平的心裏不停地反問:妻子到大阪究竟是為了什麼事?

    修平離開東京時,芳子根本沒有提到她要到大阪的事,就算臨時決定的,她也應該打個電話通知一下啊!她也不是不知道修平住在哪家旅館。

    難道她發覺把葉子叫到北海道度假的事,為了報復修平才跑到大阪?

    然而,這次旅行進行得十分小心,芳子不太可能發覺才對。

    思前想後,修平認為最大的可能是芳子接受了其他男人的邀約才到大阪的。

    飯後,修平和葉子一起到地下樓的酒吧,但是心情還是無法平靜。大約過了三十分鐘,修平利用到洗手間的機會,又打電話回東京的家。

    這次還是弘美接的。

    “怎麼了?爸爸……”

    一小時內修平打了兩通電話回家,弘美顯得有點不耐煩。

    “你的朋友還在嗎?”

    “對啊!有什麼事嗎?”

    “媽媽剛剛才説要到大阪的嗎?”

    “哦,對了,媽媽剛才打電話回家。”

    “她説了些什麼?”

    “她問爸爸有沒有打電話回家?”

    “你怎麼回答?”

    “我説有啊!”

    “她還有沒有説什麼?”

    “她問你住哪家旅館?”

    出門時修平曾告訴妻子原本住宿的旅館名字,但是卻沒有通知她自己已經換了旅館。

    “我跟她説我不知道。”

    “還有呢?”

    “沒有了。”

    隔了一會兒弘美問道:

    “沒有事了吧?”

    “沒有了……”

    “你是不是有什麼話要我轉告媽?”

    “你知道你媽媽住在哪裏嗎?”

    “她沒有説,不過我想明天早上她還會再打電話回家,你有沒有話要我轉告她?”

    “不用了……”

    掛斷電話,修平嘆了一口氣。

    他和芳子真是一對奇妙的夫妻。他們不知道彼此住在哪裏,只是一個勁地打電話給在家的女兒,希望藉此套出對方的住處。

    “弘美也真是的……”

    在走回酒吧的途中,修平喃喃自語地嘟囔着。

    父母雖然都不在家,她卻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修平實在搞不懂,現在的年輕女孩子腦子裏到底在想些什麼?

    修平用拳頭往自己的腦袋敲了兩下,坐回座位後,葉子立刻問道:

    “醫院的事沒問題吧?”

    “沒問題了,你不必擔心。”

    葉子始終認為修平是在為醫院的事傷腦筋。

    “今天晚上我們痛快地喝它幾杯。”

    他們很少有機會在外面過夜,如果為妻子的事而鬱鬱寡歡虛度春宵的話,就未免太不解風情了。

    回到房間葉子靠在窗前輕聲問道:

    “這裏真是札幌嗎?”

    “沒錯,是札幌!”

    “這麼説,不會有任何人追來這裏了。”

    葉子話中的含意修平也非常瞭解。的確,來到這裏之後,修平彷彿覺得東京一切煩人的事都已消失,這個世界就只剩下他和葉子兩個人。

    “明天你有什麼打算?”

    “先好好地睡一覺,然後到植物園參觀,回程時順便到支笏湖一趟,好不好?”

    “這樣時間來得及嗎?”

    “只要明天回得了家都沒關係吧?”

    葉子點點頭,但好像又突然想到了什麼,説道:

    “只住一個晚上實在意猶未盡。”

    “你可以再住一個晚上嗎?”

    “可是,你不行啊!”

    對於葉子大膽地提出再住一個晚上的要求,修平顯得十分驚訝。

    “明天是星期一,而且……”

    “你要上班,我看算了吧!”

    修平一邊點頭,一邊想着葉子家裏的事。

    她身為人妻,怎麼能夠連續兩天不回家卻又毫不在乎呢?

    修平本想開口問她,但又怕破壞氣氛而作罷。

    修平搖搖頭摒棄雜念,走到浴室脱掉外出服,換上浴衣。

    “你不換衣服嗎?”

    “你打算要睡了嗎?”

    “我要洗澡,你要不要一起洗?”

    “我待會再洗。”

    於是,修平走進浴室大肆沖洗一番,洗完後走出浴室,葉子正在打電話。

    修平不想打擾她,遂躡手躡足地走到她身後,輕聲説道:“那麼”,葉子立刻慌張地把電話掛掉。

    修平心想也許是打回家的,葉子也沒有解釋什麼,只是微笑着站起來,隨即消失在浴室裏。

    修平站在原地用毛巾擦拭濡濕的頭髮,然後走到窗口,對面的羣山已消失在黑暗中,池塘邊也不見半個人影。

    修平喝了一口桌上的冷飲,順勢躺在雙人牀上。

    特地跑來北海道玩,誰知道竟然提不起一點興致。

    修平感覺自己的內心裏充滿了焦慮。

    然而,卻不是工作或人際關係上發生了問題。他在醫學會議上發表的論文,獲得頗高的評價,同時,他在醫院裏頗得病人們的人緣。五、六月間,幾乎各科的病患都顯著減少,唯獨修平的整形外科有增無減,從表面上來看他算得上是一帆風順。

    儘管如此,他心底卻有一股難以言喻的鬱悶,時常令他產生想大叫或猛揮幾拳的衝動。

    究其原因,最近妻子的行為正是因素之一。

    雖然無法百分之百地確定,但他總覺得妻子已紅杏出牆,儘管他一再告訴自己這是不可能的,但是這幾個月來,這種疑惑始終無法根除。

    修平本身卻不肯承認此刻他內心的焦慮是因妻子而起。否則,不就等於承認自己已被妻子的紅杏出牆擊倒了嗎?他一直認為芳子沒有理由紅杏出牆,而且也不可能找到適當的對象,所以事到如今,他極不願意看到自己因妻子的不忠而緊張失措。

    於是,修平努力地保持冷靜。

    如果因此而亂了方寸,必定會成為社會的笑柄。修平才不希望出這種洋相,故而將傷痛深藏於內心深處,焦慮的情緒才隨之與日俱增。

    回想起來,和葉子之間的關係,可能是發泄這種焦慮的一種方式。

    當然,修平和葉子開始交往,是在妻子沒有任何紅杏出牆的跡象之前,他是在堅信芳子將永遠深愛自己的情況下,才和葉子接近的。

    也就是説,他是在非常篤定的狀況下開始有外遇,如今,這份篤定已變得十分靠不住了。

    倘若芳子真的對修平不忠,修平就不必再對自己和葉子的關係感到愧疚萬分。

    在相信妻子忠於自己那段時期,修平每次和葉子幽會之後,內心裏都會產生一種“心虛”的感覺,現在這種歉疚可能已是多餘的了。

    這次,之所以把葉子帶到札幌遊玩,或許是修平有意藉着此行達成平衡焦慮的作用。就在這麼漫無邊際地思索的當兒,葉子已穿着她自己帶來的睡衣,從浴室裏走了出來。

    修平在拂曉前醒來過一次,他起來上廁所,回到牀上時,順便看了窗外一眼,發覺天空隱隱泛白。

    六月的札幌天亮得相當早,從天色尚未大明看來,時間應該還沒有超過五點。

    修平輕輕地把背向着自己的葉子的背部和腰部緊貼着自己的身體,雙手輕觸她柔軟的乳這是房,眼睛卻沒有睜開。

    就這樣感受着葉子散發的温暖,修平不久後又睡着了。

    修平在三個小時之後又再度醒來。他覺得好像有人在遠方叫他,睜開眼睛後才發覺是電話鈴聲在響。

    修平緩緩地翻了一個身,拿起聽筒。

    “喂……”

    修平心想這麼早會是誰打來的,這一聲“喂”充滿了不快,緊接着他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

    “醒了嗎?”

    修平一時搞不清楚對方是誰,愣了一下,對方立刻又問道:

    “還在睡嗎?”

    聽到那口齒清晰的聲音,修平才發覺對方居然是妻子。

    “對不起。”

    “沒關係……”

    到底幾點了?修平想看一下牀櫃旁的時鐘,遂把身體往上挪,此時,妻子説道:

    “現在八點。”

    突然間,修平有一種被人窺視的感覺,回頭一看,葉子似乎已經醒了。

    “嚇了一跳吧?”

    修平真正擔心的是,妻子的聲音有沒有被葉子聽到。

    “沒有和你聯絡上,所以我問遍了所有的札幌旅館,才知道你住這裏。”

    修平把聽筒緊貼住耳朵,以免電話裏的聲音外泄。

    “你還好吧?”

    “嗯……”

    葉子就在旁邊,回答必須愈簡短愈好。

    “你那裏天氣怎麼樣?”

    “很好。”

    修平説話的口吻連他自己都覺得十分不自然。

    “你是不是今天就回來?”

    “是……”

    “哪時刻到羽田?”

    “我還沒決定。”

    “你現在是不是不方便説話?”

    “沒有……”

    修平慌張地搖搖頭,然後問道:

    “你在哪裏?”

    “你沒有問弘美嗎?我突然有急事,來大阪辦。”

    假如在大阪的話,為什麼不告訴弘美你住在哪家旅館?修平心裏有很多不滿,但現在卻不能説,因為怕被葉子聽到。

    “如果不方便,我待會再打過去好了。”

    妻子的話令修平不知該如何回答。

    “我打算在事情辦完之後,搭今天下午的飛機回家。”

    “如果方便的話,我們是不是可以在羽田碰頭?”

    “在羽田?”

    “弘美一個人在家,我想帶她到羽田的餐廳吃晚飯,算是對她的補償。”

    如果和妻子在羽田碰面,自己和葉子在一起的事勢必會穿梆。修平默不作聲,妻子隨即追問。

    “不行嗎?”

    “不是…”

    “那麼,我們約什麼時間呢?”

    “你突然……”

    修平説話時,葉子起牀了。修平斜看了她一眼,然後以十分客氣的口氣,説道:

    “現在我還沒有決定坐幾點的飛機,所以……”

    “你身上沒有機票嗎?”

    “還沒去買。”

    “那麼我待會兒再打電話給你好了,到時候可要決定坐幾點的飛機哦!”

    “……”

    “我要掛了哦!對不起,把你給吵醒了。”

    電話隨即被掛斷。修平握着發出“嘟嘟”聲的聽筒,嘆了一口氣。

    妻子彷彿已經察覺自己和其他的女人在一起。其實,單憑剛才的對答,任何人都聽得出來有些蹊蹺。相對於芳子的喋喋不休,修平卻自始至終只説了“是”或“不是”這幾句話。

    問題是,芳子為什麼那麼早打電話來呢?

    她説要補償弘美,該不會只是藉口,最終的目的是想探一探修平這裏的虛實?

    她平常一副淡然又明理的態度,或許內心裏仍不可避免存在着女人慣有的嫉妒。

    從窗口望去,太陽已高掛在羣山山頭上。修平從牀上爬起來,坐在窗邊的椅子上,隨手點了一根煙。

    本以為時候還早,但一看時鐘,卻已經八點半了。如果在家的話修平早已起牀,妻子卻一個勁地説:“對不起,這麼早把你吵醒了。”不是在挖苦人嗎?

    説到挖苦,剛才芳子在電話裏所説的話不都是有意挖苦修平嗎?她説出“你是不是不方便説話?”這句話,無異表示她已經知道修平和葉子在一起。

    “我輸了……”

    修平一面凝視着煙霧,一面嘟囔着。今天早上,遭到偷襲的修平顯然輸了,妻子的偷襲一如當年的日本偷襲珍珠港,沒有任何跡象可尋。

    這個致命的偷襲使得修平潰不成軍,好比亂了方寸而搖擺不定的艦隊。看樣子敵人不把修平擊沉是不會罷手,發動第二波的攻勢只是早晚的問題。

    芳子如果再打電話來,該如何回答呢?

    其實,修平真的還沒有決定搭幾點的飛機。會議已經在昨天結束,而且現在也不是什麼特別的日子,應該隨時都有空位。再説,葉子似乎並不急着回去,所以修平打算參觀支笏湖之後,再搭晚一點的班機回東京。

    如果和妻女相約在羽田見面,就必須改變計劃。下午四點,最晚五點不搭上回程的飛機,勢必來不及和她們一起吃晚飯。

    而且,在羽田和她們碰頭的話,就不便和葉子搭同一班飛機回去。就算一起回去,也必須在出口處分道揚鑣。

    特地把葉子找來北海道度假,回程時卻各分東西,實在有點遺憾。何況,若是讓葉子知道家人將在機場迎接自己,她一定會不高興的。

    “我還是應該斷然拒絕才對。”

    可是,一旦斷然拒絕,芳子必定會更加懷疑。搞不好這回不再採取迂迴的挖苦戰術,而是直接了當地劈頭就問:“你不是和其他女人在一起?”

    事實上,修平原本處於絕對優勢的立場。昨天晚上他還在想,今天回到東京他勢必要徹底盤問妻子的行蹤,豈料一夜之隔,攻守易位,修平已然毫無招架之力。

    “態度強硬地予以還擊,是扳回劣勢的唯一方法。”

    修平點點頭為自己加油,葉子剛好從浴室走出來。她已經穿好外出服,臉上也化着淡妝。

    “幹嘛那麼快就把衣服穿上了?”

    “我看你好像很忙嘛!”

    修平本想撫摸葉子柔軟的肌膚,再休息一會兒。

    “今天幾點回東京?”

    “幾點都無所謂。”

    “早一點回去不是比較好嗎?”

    葉子似乎約略聽到了剛才電話的內容。

    “你也趕快去換衣服吧!”

    修平無可奈何地站起來,走進浴室梳洗起來。

    如果可能的話,修平希望在浴室裏接到妻子的電話,如此一來,就不必擔心談話內容被葉子聽到,他大可自由地暢所欲言。

    但天不從人願,梳洗的當兒始終沒有電話,走出浴室,坐下來正要喝一口葉子泡的茶時,電話鈴聲卻響了。

    “喂……”

    妻子的第二波攻擊似乎算準了最佳時機。

    “回來的時間決定好了嗎?”

    “還沒有決定。”

    修平感受到背後葉子的視線,於是毅然決然地説道。

    “今天可能會晚點回去,所以還無法決定。”

    “有事嗎?”

    “對……”

    “我特地要讓弘美高興一下的,你不能想想辦法嗎?”

    “不行。”

    斷然拒絕後,妻子什麼話也沒説。就這樣沉默地僵持了一會兒,修平有點過意不去,正想打破僵局時,妻子卻先開了口:

    “我知道了,那我掛了。”

    “沒關係吧……”

    “沒辦法啊……”

    電話即被掛斷,修平看了聽筒一眼,才放了下來。

    “你太太打來的嗎?”

    修平回頭時葉子正好問道。修平靦腆地點了一根煙。

    “是不是有急事?”

    “根本就是無聊嘛!”

    抽了一口,修平突然對妻子的作法感到十分生氣。她任性地一早就打電話過來,得知修平無法和她配合,就立刻把不高興的情緒表現出來。她始終不提自己擅自外宿的事,卻一味地指責自己,這種作法簡直是不要臉嘛!

    “怎麼回事?”

    葉子緊盯着修平。她那種擔心的眼神,令修平產生一吐為快的衝動。

    “她在外面有男人。”

    “你説什麼?”

    “昨天晚上她好像和其他的男人一起住在大阪。”

    “怎麼會呢……”

    “我看錯不了。”

    説完之後修平並不覺得尷尬難堪,於是話匣子就打開了。

    “我親眼看過那男的送她回家。”

    “可能是誤會吧!”

    “不是誤會,根本就是證據確鑿嘛!”

    修平的口氣十分凝重,葉子突然變得不知所措,她以一種半驚半疑的眼神看着修平。接觸到那種視線,修平立即變得十分尷尬。

    一個大男人在一個女人面前坦白相告妻子的紅杏出牆的事實,無異宣佈自己是個戴綠帽的龜公。

    “她實在太過分了。”

    修平苦笑着把香煙揉熄,葉子緩緩地點頭説道:

    “你太太實在很幸福。”

    “你這話什麼意思?”

    “因為她被你深愛着。”

    “我才不愛她呢!就因為不愛她,我剛剛才會斷然地拒絕她。”

    “可是,你不是很生氣嗎?”

    “當然生氣,被人騎到頭上,難道你還要我默不吭聲嗎?”

    “你生氣就證明你還愛着她。像我先生,他根本連生氣的火氣都沒有。”

    “不會吧!”

    “難道他是強行壓抑下來的嗎?”

    “他愛你,所以才會壓抑。”

    “也許他根本沒有所謂的男性自尊心。”

    “説不定你先生和我太太很適合哦!”

    “一個是強行壓抑的丈夫,一個是戴着假面具的老婆?”

    修平想起了換偶俱樂部。

    “改天讓他們見見面,試試看。”

    “好啊!”

    “可是我們説好沒有用,他們不答應的話還是行不通。”

    “衝着新鮮這一點,我想他們會願意的。”

    修平突然覺得十分可笑。在旅館的房間裏,一個有婦之夫和一個有夫之婦,居然興致勃勃地談着換偶的話題。

    “總而言之,一對男女如果同住在一個屋檐下生活太久,一定會合不來的。”

    修平從冰箱裏拿出一瓶啤酒,倒了兩杯。

    “大概是在一起太久的話,兩個人都會原形畢露吧!”

    “一切都不像戀愛時那麼美好了。”

    “可是我和他從一開始就不是很好。”

    “如果不好,你為什麼要嫁給他?”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回想起來,修平也不是因為深愛芳子才和她結婚。如果葉子問他相同的問題,他也會不知該如何回答。

    “我和他現在都分房睡。”

    “如果他想向你求歡,該怎麼辦?”

    “放心吧!這種事絕不可能發生。”

    “可是,如果發生了呢?”

    葉子的丈夫比修平年輕五、六歲,一個時值壯年的男人,居然不會想和葉子這樣的老婆親熱,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那時候我會以各種理由拒絕。女人扯這種謊簡直是輕而易舉。”

    聽葉子這麼一説,修平覺得有些不安,自己該不會也被妻子巧妙的謊言欺騙過吧!

    “他會相信嗎?”

    “就算他不相信,這種事如果不是兩廂情願的話,那不是很乏味嗎?”

    葉子的確很瞭解男人的心理。修平把杯子裏的啤酒喝完,然後又倒了一些在杯子裏。

    “你太太沒有用這些方法對付過你吧?”

    “沒有……”

    “那你們兩個還有救。”

    修平覺得自己被葉子看得太低了,又一口氣把啤酒喝完。

    “你先生在外面是不是也有女人?”

    “我想應該有吧!”

    “你愛不愛他?”

    “這個嘛……以他給我充分的自由這一點來看,他的確是個好人,而且我本身也很喜歡工作。”

    葉子似乎有點避重就輕,修平不太瞭解她説的話。

    “就算他外面有女人,我想也應該僅止於不牽扯感情的肉體關係。”

    “即使是真心相愛的夫妻,也難保對方不會走私。”

    葉子雖然才三十出頭,對於婚姻卻似乎瞭解得頗為透徹。

    “我的朋友每個人都有她們對婚姻的不滿與牢騷。”

    “是不是她們的要求過高了?”

    “也許吧……”

    “她們是不是隻是發發牢騷,不會有分手的念頭?”

    “那是因為她們還沒有找到其他的對象……”

    “這麼説,如果找到適合的對象,她們就會要求離婚?”

    “這個嘛!我想只要找到,她們都會要求分手。”

    女人的大膽實在出乎修平的意料。必要時,她們可以乾脆地拋棄一切,至少,葉子就具有這種壯士斷腕的決心與勇氣。

    “最近,女人提出離婚要求的比例不斷地增加。”

    “女人都有潔癖,一旦討厭一個人就絕無法忍受和那個人一起生活。”

    “男人也無法忍受啊!”

    “可是,你不會離婚的。”

    “你怎麼知道?”

    “因為你人好……”

    説到這裏,葉子以一種戲謔的眼神看着修平。

    “而且你又愛着你太太啊!”

    “喂,不要開玩笑好不好?”

    “可是,你並不打算離婚,不是嗎?”

    “被你突然這麼一問,我……”

    “我説嘛?你果然是愛她的。”

    修平認為夫妻是否離婚,其間牽扯的問題十分複雜,但如果有人問他:“你不離婚的原因是什麼?”他也無法立即回答。

    “我們不要再談這種無聊的話題了。”

    或許從一早開始就盡説些嚴肅的話,修平和葉子都感到有些疲倦。

    葉子明快地打下休止符,修平點點頭表示贊同,然後看着窗外。

    沒有梅雨季節的北國天空,萬里無雲豔陽高照,綠意盎然的青山在不遠處聳立着,彷彿在對修平招手。

    在視眼良好的第十二層日式食堂吃過早飯之後,修平和葉子先到植物園參觀了一陣子,緊接着又漫步於自然景觀十分雅緻的東北大學。

    中午,他們在山腳下的露天餐廳吃了一頓豐富美味的成吉思汗料理,隨即驅車前往支笏湖。

    途中,他們請司機在俯視湖面的瞭望台上,為他們拍了一幀照片。隔着取景鏡,修平心想計程車司機不知道是以什麼眼光看他和葉子。

    從年齡與外表來看,他們也許像一對夫妻,但舉止似乎稍嫌親呢,不像是結婚多年的夫婦,或許司機已經看穿他們只是一對露水鴛鴦。

    當修平發覺自己的表情不夠自然時,司機正好按下了快門。

    “我們走吧!”

    計程車司機載着他們從瞭望台往下行駛,然後開上呈半圓狀圍繞支笏湖的收費公路,不久就抵達湖畔。

    他們兩個人在那裏又拍了幾張照片,在湖畔的餐廳略事休息後,遂往飛機場方向出發。

    “如果時間充裕一點的話,你們就可以看到夕陽西下了。”

    計程車司機好心地説道,但是這麼一來,他們勢必會趕不上飛機。

    修平心裏一直擔心,萬一葉子執意在湖畔觀賞夕陽的話,他就一定回不去了。

    到時候,葉子大概會開口要求:“我們再住一個晚上好不好?”

    不知道為什麼,修平居然感到繼續和葉子一起旅行,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兩個人旅行雖然快樂,但是修平無法抗拒葉子的魅力,似乎將一步步地沉人無底的泥沼。

    計程車穿過白樺樹林,馳騁在黃昏的草原上,到達千歲時已經六點四十分了。

    搭機的手續辦完之後,他們來到二樓的登機大廳,修平總算鬆了一口氣,終於可以回家了。

    “只玩一天實在不夠盡興。”

    透過玻璃帷幕,看着被夕陽染紅的天空,葉子輕聲説道。

    “如果現在能再折回支笏湖,那有多好啊!”

    修平點點頭,叼起一根香煙。他們就這樣眺望着漸漸天黑的機坪,不久,機場服務員已透過麥克風催促飛往東京的旅客進關了。

    “走吧!”

    説話的同時,修平的腦海裏又浮現表示想在羽田見面的妻子的臉龐。

    修平心想實在應該答應和她碰面,但事到如今,想想這些都已於事無補了。

    飛機在七點多一點起飛。他們的位子相連在一起,葉子坐在窗户旁,修平的座位則靠近走道。

    “累了嗎?”

    “我還好。”

    葉子昨天來今天就回去,對她而言,這實在是一次相當緊張的旅行,不過她絲毫不感覺疲倦。倒是修平離開家已經五天了,這段期間他參加醫學會議,又招待葉子暢遊北海道,到現在已經有點疲倦了。

    若是平常,回家後他真想好好地休息一下,但是,今天晚上妻子的臉色想必不會太好看。

    “下了飛機你是不是要直接回家?”

    飛機呈水平線飛行時,修平問道。

    “對啊!怎麼了?”

    “沒有……”

    和自己一起旅行的葉子待會兒就要回到另一個男人等着她的家,修平覺得太不可思議了。

    “恕我冒昧地問你一句,你先生會不會在家等你?”

    “我不知道耶!今天是星期一,我想他應該比較晚回家。”

    “再怎麼晚也會和你碰面吧?”

    “大概是吧!”

    “到時候你要怎麼解釋來札幌的事?”

    突然間,葉子噗嗤地笑了開來。

    “原來你心裏還在想着你太太的事。”

    修平被説到痛處,趕緊搖頭否認。

    “到時候我大概會説和朋友一起來的吧!”

    “和朋友……”

    “對啊!我已經想好某個朋友的名字,到時候我就説是這個人約我的,他絕對不會懷疑的。”

    “可是,假如他打電話到你朋友家問,那不就穿幫了嗎?”

    “不會的,男人絕不會打電話到太太的朋友家。再説,就算會打電話,只要事先串通好,不就萬無一失了?”

    “有這麼好的朋友嗎?”

    “這叫做互惠嘛!”

    “什麼意思?”

    “她和男朋友約會時,還不是拜託我幫她圓謊。”

    “原來如此……”

    修平本來以為只有男人為了坐享齊人之福而絞盡腦汁,沒想到女人也發展出一套有利於紅杏出牆的對策。

    “你最好也小心一點。當你太太拿她的好朋友做擋箭牌時,就表示其中必然有詐。”

    “我太太是因公出差,所以……”

    “就是這樣問題才更嚴重,職業婦女最容易有外遇了。”

    這些話雖然只是葉子個人的想象,修平聽了還是覺得相當不安。

    “你自己也要謹慎一點。”

    “我知道!萬一被他趕出來的話我不就無路可走了?再説你也不會收容我!”

    修平苦笑了一下,然後用毛巾擦了擦手。

    在這個世界上,似乎有許多夫妻十分恩愛,但是彼此背叛、相互憎恨的夫妻也絕不在少數。奇怪的是他們往往不協議離婚,仍然繼續過着貌合神離的生活。

    “實在不可思議……”

    “你説什麼?”

    “沒有……”

    修平含糊地答道,隨即閉目養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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