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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山月

    第29章 山月

    皎潔明月,清澈如水。竹簾外淡淡微風,茉莉的清香沁人心懷。夜幕下,世事安好,萬物有一種塵埃落盡的寧靜。遠處的山影,枕着殘暮褪去的輕煙,那輪山月,照映如畫。一直以來,我始信,月光下所有的故事,都是温柔明淨的。

    王維有詩:人閒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説得是鄉間的月,清涼沉靜,鳥雀歸巢,流泉潺潺。都説喜歡文字的人,對月亮情有獨鍾,因了它的美,它的靜。一彎清月,無論圓缺,看似孤獨地遙掛中天,卻知曉千古人事,看盡滄海桑田。

    幼時的我,白日喜愛獨坐門檻上,看遊走的雲彩,變幻不同的姿態。亦喜愛取碎餅乾屑,或一些細小的食物,躲於牆角下,請螞蟻搬家。想象洞穴裏,另有世界,同人間這般,車馬繁華,人流如織。

    後來讀《南柯太守傳》,更覺蟻穴裏別有洞天。相傳唐代有個叫淳于棼的人,一日擺宴與友對飲,醉後小憩,於夢中入了古槐樹洞,去了槐安國。洞中朗日清風,花木秀麗,朱門金匾下有丞相親迎,宮殿裏雕樑畫棟,擺設奇珍異果。後來他當上了駙馬,委任南柯太守,盡享榮華。醒後見落日餘暉尚映照於牆上,僅是短暫的時光,夢裏已經過了一世。

    醒後和友尋到大槐樹下,果然掘出很大一個的螞蟻洞,旁有孔道通向南枝,另有小蟻巢穴一處,聚集了許多螞蟻。原來一切功貴,只是南柯一夢,彈指即逝。看似華麗漫長的人生,亦如螻蟻一般,卑微無情。

    獨坐木樓上,看清涼的月光,灑落在黛瓦青牆上,牽引出前世今生的記憶。山月穿過竹籬小院,燈火依稀的村落,悄靜無人,時聞犬吠之聲。喜讀唐宋傳奇,在遠去的風煙裏,尋找內心的嚮往。看着柔和的月光,猜測廣寒宮裏的故事,剎那間,彷彿年華可以永久地停駐,村莊裏的人事依舊,不會更改。

    真的,我愛極了鄉間的月。它的清幽,恍若遺失在遠古的一塊美玉,把喧鬧的人間,映襯得那般無暇。月光透過瓦當,流瀉在高低有序的馬頭牆上,石板巷子裏,以及竹林柴草間。雕花古窗內,有為遊子縫補衣裳的老嫗;月色河畔邊,有乘舟垂釣的老翁。這一切不是幻境,古往今來,它真實平淡地存在於天地間。

    那年我七歲,還是一個扎着辮子,穿着繡花衫子的小女孩。隔壁老宅院裏的霞,午後相邀,同去一座孤山上撿拾松針和枯枝,用來給家裏的灶台點火。母親於柵欄邊餵豬,我隨口相告,她應允後,二人挑着小竹簍離去。

    崎嶇山徑,時聞泉水流淌之聲,狹路相逢的有騎着黃牛的牧童。秋風已有涼意,石橋兩岸蒹葭依依,殘荷數點。山深林密,松針滿地,隨手捧之。想象可以踏着斜陽滿載而歸,心中萬分喜悦。秋日山林,野果正當時,我與霞經不住誘惑,採來紅果解渴。

    後誤入一處深谷,見茅舍一間,便前往相探。茅舍裏簡靜樸素,一張木製牀,鋪草墊,一桌一椅,牆上掛一杆獵槍,門後擱置一口水缸,再無其他。後來方知此處為村裏獵人,偶然歇腳之地。

    那時亦聽聞過世外桃源,更經常聽村裏的老人説起山妖鬼怪的故事。我與霞頓生恐懼,再尋歸路,竟已迷茫不知道方向。密林深處,偶有鳥雀驚飛,蟲蟻爬動,更覺入了聊齋幻境。夜色來得比往常要快,轉瞬已是暮靄沉沉,徜徉於山岔路口,悵然失措。

    明淨如水的月光,穿過樹林,流瀉下來,讓我們心生安寧。此後,我再也沒有見過那樣皎潔温柔的月亮,亦不曾見過,那漫天紛繁的星子。遙望天空,只覺自己是銀河裏一顆渺小的星子,無謂離合聚散。又想起樵夫爛柯的故事,剎那間便悟出了人世滄海一瞬的蒼涼。

    山中光陰,不與世間同。清透的月光,讓我們尋到了歸家的路,挑着撿拾的松針,攜着夜色秋風下山,竟有不捨。遠處的石橋上,有點點燈火在閃爍,似聽見母親呼喚的聲音。離得近了,方見得父母還有哥哥尋覓而來,月光下,看見母親焦慮之情漸緩,生了怒心。霞的父母不曾前來,他們只當兩個小女孩拾柴晚歸,不會生什麼差錯。

    母親生性敏感,平日父親上山打柴晚歸,亦是焦急萬分。將我和哥哥託付給隔壁阿婆照料,獨自前往山路相迎。見到父親,寬了心腸,便開口相罵,須訴出心中憂慮,方肯作罷。對我亦是這般,返家的路上,已忍不住痛罵。不許我日後再去上山打柴,或採挖山鮮,摘取藥草。

    滿腹委屈,眼中含淚,獨那彎明月,依依相隨,護我周全。歸家後坐於廳堂,月光透過天井,灑落在青石上,只覺它把山風亦帶至村莊。母親不再氣惱,煮了幾個荷包蛋,温柔相待。燒了艾葉水洗澡,之後昏昏入睡,那輪山月依舊清明,雕花的窗格,隱透着輕柔的亮光。

    夢裏我居住於深山,披着蘭草,腰束杜衡,於幽林雲霧中,採摘靈芝野參。我是白日所見那間茅舍的主人,轉瞬長大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多年後,我在書卷裏讀到了那位披着藤蘿,香氣如蘭的山鬼。她多情地守候于山林,等待一段人妖情緣。她懼怕湛湛日光,喜愛柔情的月色。至今她仍舊痴情地等待,從月圓到月缺,只是那個人,始終沒有來。

    晨起動徵鐸,客行悲故鄉。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當年的温庭筠不知投宿在哪家茅店裏,趁着晨起未褪的殘月,踏在落滿霜痕的板橋上。那薄薄的白霜上,早有客行的人,匆匆走過的印記。長大後,我亦成了遠行的遊子,奔走在蒼蒼古道,忘不了的,是故鄉的山月。

    煙月不知人事改,夜闌還照深宮。詞人感嘆煙月無知,不解故國覆亡的幽恨,荒涼舊苑,寂寥深宮,不復往日繁華。他竟不知,世間萬物有靈,人尚有無情時,物卻有意,縱是山河變遷,它一如既往,照徹深宵,無有怨悔。

    月光遮掩了白日所有的粉塵,還人間一片清涼與潔淨。多少年了,走過不同的城市,看過不同的月色,心神所牽的,還是童年那輪山月。淺淡的秋風,深邃的松林,還有滿地撿拾不盡的松針。當年的獵户應該老去,那間簡陋的茅舍,是否還在?

    一個人,閒隱林泉,採些山珍,獵些野味,對月飲酒,當是此生的歸宿。那時,應不懼光陰如梭,可以坦然生死。山月無私,任你前生今世,不問尊卑,皆是陰晴相待。人與人之間的情義,總有疏離散去時,人與月卻可長夜相對,一生偎依。

    月色闌珊,風景似在遠山之外。經歷了悲歡聚散,而今於這座城,是主是客,早已無謂。往後的日子,繁花如雪,明月不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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