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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過客

    第18章 過客

    李白吟: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春天一過,便生出急景凋年,倉皇失措之感。日影飛逝,許多與春天相關的約定,來不及兑現,已付諸東風。人世風景,終究亦只是相忘。我錯過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錯過擦肩的流雲,錯過萍聚的鷗鷺,也錯過了深深庭院裏的月光。

    往來皆過客,何曾有歸人。年少時,我喜歡寂寂蕭索的清秋,後來喜愛綠蔭陣陣的夏日,到如今,獨愛三月的韶華勝極。想來我竟是這樣一個俗人,世間一切華麗深邃皆愛,雖不羨名利,卻到底還是為生活,荒廢了珍貴的時間。

    人生多少事,無論緊要,還是閒逸,亦不過隨日子一樁一樁地過去了。這些年,走過許多城,遇見許多人,留宿過驛站,終有了一間屬於自己的陋室。古老的小屋,於城市高樓繁華的背景下,像是被遺忘的記憶。這樣舊時民居的粉牆黛瓦,令我有一種熟悉的依戀和短暫的歸屬。

    許多小院,被老人圍上了木柵欄,種滿了四季花草。藤蔓爬滿的牆壁,多了幾許清涼,在清涼之夜,生出禪意。一個人的時光,簡衣素食,歲序靜好,可寂寞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總提醒我,這裏並非最後的歸宿。多少個霞色黃昏,我希望可以寄身於飄飛的燕子,只須越過千里征程,便可落入故處人家。

    如黛青山,雲煙深處,是古老莊嚴的徽派建築,流淌着典雅的明清遺韻。層樓疊院,飛檐翹角,門口的牌匾,廳堂的橫樑,還有石柱窗子,雕刻着精美的圖案。其間不乏古今典故,亦有戲文裏的傳説,這些圖案,皆隨古人喜好或匠人的技藝。

    舊時村落,一幢房舍分東西南北好幾間廂房。大户人家,子孫興旺者方可獨家居住一院。人丁單薄,或清貧之士,則居住三四户人家。尋常日子,各自男耕女織,和睦相處。若遇年節之時,幾户人家準備好供品,同拜一個祖宗堂。或誰家做了好吃的菜餚,糕點,亦相互傳送品嚐,親密友善。

    母親在村裏居住二十多年,從未與人有過絲毫的爭執,更莫説紅臉拌嘴。鄰里幾户,若送來自制的水餃、米飯、糯米飯等,不幾日母親必定要做上美食,讓我送還。有時食物太少,自家不吃,亦要給人盛上滿滿一碗。母親説這是人情,深沉如海,任何時候都不可輕視。

    那時村裏世代務農,並無多少商賈往來。但亦有遠近他鄉的客人來訪,或親朋,或鄰友,還有一些素未相識的江湖過客。母親總會從屋裏搜尋着待客的點心,取出素日不捨吃的臘肉、鹹魚,在廚房裏生火忙碌。父親則從廂房取出深藏的好酒,與客人對坐閒話。而我欣喜地沉浸在茶煙日色裏,只覺風景無有不好。

    雲中煙火,世外桃源亦是凡塵人家,沒有劫難,安穩平和。老式桌椅,主客圍坐一起薪火煮茗,江山無恙,人世依然。舊時興亡之事,不過如花開花落,月圓月缺。尋常百姓的生活,就是這樣斜陽庭院,風靜日閒。而那些走街串巷的商旅,皆為歲月蕩子,今日停留在你的屋檐下,明日又不知流落何處天涯。

    不曾想,我亦有這麼一天,滄浪行舟,客居他鄉。隱隱青山非故山,秀麗之水非故水。可見我到底還是個庸人,行走紅塵數十載,看慣世情,當早已從容自若。竟還有分別心,生出倦客之意。世間萬物何來親疏、貴賤之分,無論是故鄉之物,異鄉之物,我皆當愛之,敬之。

    外婆一句話,驚醒夢中人。自從小舅和外公相繼離世後,她便心意闌珊。她説,來往路人皆同過客,縱是夫妻、母子,亦有緣盡時。死者如燈滅,在世間留下的愛恨,皆已不記得,不過是崗上一座孤墳,何來惆悵。唯有生者日夜哀思,反覆地回憶過往片段,悲傷不已。

    果真,小舅去世的頭幾年,外婆晝夜流淚。時間漸次撫平了心中傷痛,她已釋然,説只當他是個蕩子,遠行去了。從初時的朝思暮想,到後來藏於心底深處,外婆自是參悟了生死玄關。

    直至去年,外婆病卧在牀,自知時日無多。那夜,母親坐於她牀前,外婆輕撫自己的額頭,説了一句話,這次真的要走了。母親只是落淚,她反倒勸慰:有什麼好哭,總有這一天的。你我母女情深,但今生緣盡,你自保重。這世上,我已了無牽掛。

    外婆怕給後輩增添麻煩,硬是支撐了一夜,次日凌晨辭世。死生一瞬,人與人,人和物,從此相隔,再不相會。外婆雖在人間九十四載,亦只是紅塵過客,行走一遭,死後化作一縷輕煙,無色無相,無往無來。

    昨夜外婆入夢來,一句話亦不説,只靜坐在一把舊色椅子上,面容安靜。夢中,竟知曉她和我,已經隔世。四更醒來,風雨敲窗,心生懼意,更多的則是無奈和悲涼。早些年,善感的我,有過厭世之心,唯願時光如飛,得以倉促老死。如今卻懂得珍愛生命,深知逝者無心,生者則會山河俱裂,天地荒蕪。

    這世上,有一種愛是無私的,無須當債一樣去償還,那就是親情。若是漂泊倦了,孤獨無依,唯有一處可以投奔。父母恩情,浩蕩如青山綠水,縱是天地背離,他們亦會將你收留。那個叫家的地方,或許不夠明敞,不夠富有,只要有一間陋室,一碗米飯,亦可安身立命。

    我願以過客的身份,停留在故鄉的宅院。像兒時那般,躺在雕花的古牀上,透過瓦檐、窗隙的亮光,想象寧靜的鄉村在晨曉裏的美麗。牆外的井邊,排隊挑水的人,在閒説風雲故事。父親早起去灶台生火,母親坐於鏡前梳妝。我假裝在睡夢中,怕晨起那節早讀課,怕教書先生問起昨日那道難解的算術題。

    雖處夢境,卻事事皆真,過客之心減去幾分,亦不覺飄蕩,不禁闇然自喜。可見,無論行經多少山長水遠的路途,心底終是閒靜的。人世風光無際,歲月無言,我不過是陌上行人,亦該有春風的明麗和曠達。滄桑世態,炎涼冷暖,此刻亦如晴天朗日,淡得閒遠。

    長亭短亭,晨走暮留,望不見天涯道路,我當作是一世修行。有時,只覺自己是戲文裏走出的女子,步步生蓮,直到世景荒蕪,方肯離去。

    台灣詩人鄭愁予曾寫過一首《錯誤》,那美麗的句子,悵惘的故事,觸動了許多人內心深處的情結。我亦是其中一個,曾深深地愛過。

    我打江南走過

    那等在季節裏的容顏

    如蓮花的開落 東風不來

    三月的柳絮不飛

    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響

    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

    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

    是個過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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