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趕集
這些年,歲月一直在流轉更替,我亦一直在遷徙改變。從古樸的村,到喧鬧的城;從淡泊閒逸的桃源,到錦繡如織的塵世,得到了許多,亦丟失了許多。淹沒在蒼茫人海里,邂逅一幕幕風景,有些轉身即忘,有些銘心刻骨。
日子看似悠長,實則稍縱即逝,比如時光,比如夢想,比如那燦若春花的華年。紫陌紅塵,鬧市街巷,人世風光皆在山水草木間,於房舍人家裏。許多快樂,都丟失在童年,那些無言的時間,倉促而去,只能默默送離。
故鄉的村落小鎮,雖遠離了都市,亦有屬於它們的喜樂繁華。趕集,是一種民間風俗,許多鄉僻之地,於定期在集市囤物換物,進行買賣交易。他們來自不同的村落,只為在集市上,遇見人世盛極的風景。
舊時村夫凡婦,終日男耕女織,對着幾畝薄田,幾畦菜地,平淡安定。有些人,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離村裏數十里的小鎮。年節之時,去鎮上的集市買些日用品,打製一兩件金銀首飾,添件新裳。亦將素日採摘的山貨,積攢的雞蛋,圈養的雞鴨、牛羊,帶至集市去賣,換了銀錢,以解急難,或補日常所需。
明謝肇淛《五雜俎地部一》: 嶺南之市謂之虛 山東人謂之集。每集則百貨俱陳,四遠競湊,大至騾、馬、牛、羊、奴婢、妻子,小至鬥粟、尺布,必於日聚焉,謂之趕集。
離山村最近的小鎮,每年八月初三至初五,有三天繁華集市。民間集市,雖不及汴京城《清明上河圖》那般十里長街,昌盛繁榮,亦是車水馬龍,人聲鼎沸。趕集的近則方圓幾十裏的鄉鄰,遠則百里之外的城裏商販。有行走天涯的江湖藝人,有揹負禪囊的行腳僧客,亦有稱骨相面的民間術士。
小鎮的集市,每年依舊盛行,我的記憶,只停留在童年那場淡淡的秋風裏。暄騰的集市如同一幅水墨長卷,掛在歲月的牆壁上,落了風塵,惹人深深回憶。
昨夜夢中,我還是那個穿着花布衣裳,梳兩個小辮子的小女孩。朝霞映窗,母親晨起餵了牲畜,打理好家裏的一切,換上潔淨的新裳。一手挎布袋,一手攜着我,母女二人踏着晨露匆匆趕路。走過村莊,行經流水小橋,再走十數里的蜿蜒山路,方能抵達小鎮。
恰逢初秋,綠葉有了秋意,山巒層疊,時聞清泉流淌。狹窄山路,有許多挑擔前行的人,他們一如我們,去趕赴那場集市盛宴。大舅在小鎮買了三層樓的商品房,本是教書先生,後轉做商人,開了小店。時值初二,次日便是趕集的第一天,每年我與母親皆提前一日,為的是看初二夜晚的街燈,以及幫忙打理小店的生意。
此夜的街燈,並非是元宵的觀燈。不過是各處前來的商販,於小鎮的橋頭街巷,搭起了貨架,掛了招牌和明燈。街頭挑擔的小吃掌燈經營,孩童拿了零碎錢,開心遊玩。小鎮的幾家酒店門庭若市,客房已滿,遲了的人只好走親訪友,投宿人家。
次日醒來,街市上已是川流不息,人山人海。我邀了表姐妹,口袋裏裝着幾元母親給的零用錢,擠入鬧市。小小集市包羅萬象,有遠道而來的馬戲團、説書人,有仗劍執刀的賣藝武者,也有跪地討要的乞丐。街市上,金銀古董、花鳥蟲魚、衣物炊具、竹簍木桌、農家特產,素日不見到的東西,皆聚集於此。
琳琅滿目的小吃裏,我最愛的則是藕絲糖。橙黃的麥芽糖,慢慢地拉扯成蠶絲模樣,組成一小團,當時一角錢可以買到十個小團,百吃不厭。小學門口阿婆醃製的菜梗,堪稱臨川一絕。橋頭那位大叔捏的糖人,不管是《紅樓》人物、《三國》人物、《西遊記》裏的人物,皆是栩栩如生。
大舅家的生意,母親和外婆亦是幫襯。她們連夜趕製了幾桶白涼粉,為純天然的美食。製作方法我因年齡太小已不記得,只知母親從布袋裏,取出一些絲瓜花、茄子花,還有一些專制白涼粉的野果。熬製白涼粉的水要用井水,做出來的涼粉晶瑩剔透,灑上白糖,入口清甜爽滑。
之後便拎上白涼粉,去小鎮的電影院門口叫賣。我亦隨行而去,或幫忙清洗碗盞,換找零錢。豔陽高照,人聲喧譁,渴了吃一碗涼粉,頓覺神清。河岸有撐着舟子的老翁,送了一船又一船的客人,去橋的對岸看戲。
如此盛景,延續三日,直至集市的最後一天,商販低價賣了囤積的貨物,方肯散場。那時日暮西斜,街巷行人車輛緩緩而去,剩下散亂的殘物,留待清掃。各自雖是盛載而歸,亦落下一身風塵,倦容滿面。他們的人生,就像是在趕場,從這個城,到那個陌生的鎮,從喧囂到荒涼。
母親扯了幾匹布,打算歸去為我和哥哥,添制新裳。她學過裁縫,兒時的長裙、襯衫、唐裝皆是她親自裁剪。再從集市上,稱上幾斤餅乾糖果,回去做茶點。挎上來時的那口布袋,與我攜手返家。
夜幕下,路上行人匆匆,淡月清風,遠遠看去,村落人家已有稀疏燈影。離家才幾日,卻好似遠行的遊子,心生歸意。薄弱燈光下,母親生火,炒了幾道家常菜。泡上一壺淡茶,方覺靜了下來。原來人世浩蕩,真不如簡衣素食,這樣清靜安好。
外婆説,經過亂世之人,更是喜愛貞靜歲月。趕集雖為樂事,到底還是繁鬧浮氣,不如對着庭風白雲簡靜。我亦愛極了寧和日子,遊賞山川草木,尋訪古剎道院則好,再無意閒逛街市,奔波世景。
然趕集是一種民俗,柴米油鹽,是生活之樂趣。人生百味皆嘗,身處太平盛世,陽光如水,萬物明朗,隨緣喜樂,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