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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主之路

    亡命的金玉均被日本政府轉移到小笠原島時,朝鮮宮廷又開始策劃同俄國接近。除了俄國,還能依靠誰的勢力呢?宮廷裏飄蕩着這種空氣。

    前次對俄接近時情報泄露,被清政府得知,以失敗告終,這次就必須格外謹慎。閔妃等人有着巨大的危機感,何況還有一個大院君,簡直是閔妃的不露面的勁敵。大院君的背後有清政府做後盾,善於操縱的袁世凱不知什麼時候會操縱大院君這個傀儡動起來。

    親俄派的重要人物閔泳煥、閔應植等都是閔氏族人,另有洪在羲和金嘉鎮等人協助。出入俄使館、擔任溝通的是竹山府使的趙存鬥、金良默、金鶴羽等。精通俄語的蔡顯植為他們當翻譯。

    親俄派強調:“清政府自稱為宗主國,當英國佔我領土巨文島時,卻不曾採取任何有效措施。現在,能使英國撤出巨文島的,只有俄國具備這樣的實力。”

    英國佔領巨文島,構築要塞,是俄國政府命令艦隊在海參崴集結之故。俄國解散遠東艦隊,英國自然會放棄巨文島。只有俄國能對抗英國,確也是事實。

    朝鮮宮廷悄悄把金光勳召回漢城。第一次與俄接觸時,他曾同金鏞元去過海參崴。當時的使節們,因“不遵國王之命,擅自行動”,分別受到處罰,被髮配到邊遠地方。金光勳在邊城度過一年多的流放生活。他極端秘密地返回漢城,開始同俄國公使接觸。

    俄國方面並不是完全被動的。駐朝鮮公使韋貝讓妻子出入宮廷,同最高實權者閔妃進行個人交往。

    袁世凱在宮廷裏也有情報網,較早地覺察到宮廷中對俄接近的空氣。不過,接到確切的情報是在8月1日(陰曆七月二日)。

    這是右營使閔泳翊告訴他的。閔泳翊雖然也去日本視察過,但在政治態度上卻是親清反日。“甲申政變”中,他在郵政局附近遭到親日派的襲擊,身負重傷。他是閔氏一族的要人,國王、王妃都信任他。對於朝鮮自主一事,他毫無異議,只是因此而引來俄國,他不能贊成。

    “必須趕快制止對俄接近計劃。”閔泳翊考慮成熟後,向袁世凱揭露了這件事。

    “靠你自己的力量不能設法毀掉那個計劃嗎?”袁世凱對閔泳翊説。

    閔泳翊搖了搖頭,心中暗説:如果用我的力量能左右他們,我就不告密了。

    “噢……親俄勢力竟如此強大了?”袁世凱臉色憂鬱地點了點頭。

    他採取的第一步對策,是把這項情報泄露給各國。

    日本和英國的反應極其敏感,

    穆麟德的後任美國人德尼不但輔佐朝鮮政府,還輔佐着袁世凱。有人問他對這一情報的看法時,他答道:“這是英國人散佈的謠言,他們想把佔領巨文島合法化。”

    德尼不可能不知道朝鮮宮廷的真正動向,説不定對俄接近就是他出的主意。他經常站在為朝鮮宮廷辯護的立場上。

    “這個人懼內,是致命的弱點!”袁世凱撇了撇嘴,輕聲説道。這個人是指朝鮮國王李熙。

    朝鮮王完全被王妃閔氏踩在腳下,策劃對俄接近絕不是他的獨出心裁,而是閔妃的謀略。

    難道是中堂估計錯了?袁世凱覺得不對頭。李鴻章已是六十五六歲的成熟的政治家,對於不滿三十歲的袁世凱來説,簡直就是活神仙。他相信這位中堂一貫正確。應該説,是他努力使自己相信。他這樣的行動派很需要有一個指點方向的人物,與其自己左思右想,不如有人命令説:這麼做!命令者若是錯了,那可就全糟,所以,袁世凱希望命令者李鴻章在原則上必須絕對正確。

    然而,李鴻章決定釋放大院君,袁世凱總覺得是個錯誤。從這時起,袁世凱敢於對被他神化的李鴻章抱懷疑態度了。

    由於釋放了大院君,親清傾向極強的閔妃派也開始產生反清情緒,這是無法否認的事實。不過,對名義上的屬國,長期地拘留國王之父,聽起來也不妥當。釋放這件事,從人道的立場上看,誰也沒有理由責難。而且,為維護岌岌可危的宗主權,使用古典的分而治之的方法,也無可厚非。對於宗主國來説,朝鮮政界分成數個小集團才最為理想,反之,團結一致就不好辦了。大院君的釋放,反倒使閔妃派團結一致了,是危機感使他們拋棄了小異。

    袁世凱深感團結一致是難以應付的。如果國王能稍稍堅強些,就會產生國王派對王妃派的分裂。可是,現在不存在國王派,只有清一色的閔妃派系。

    團結一致,靠近俄國,這是不能等閒視之的問題。袁世凱給李鴻章拍電報,提出建議:“廢昏君,另立李氏賢者。”

    閔妃因為是王妃,所以才能專橫跋扈,如果丈夫不是國王,她的權力源泉就乾涸了。但是,閔妃一黨決不會善罷甘休,因此必須使用武力。

    一週以後,漢城電報局委員陳同書來見袁世凱。

    “俄國公使要給本國政府拍發一封長文電報,這是歷來沒有過的,總覺得這裏面有點什麼,特來報告。”

    “那封電報呢?”

    “暫時扣留,還沒發出。”陳同書答道。

    因為是密碼電報,內容無法知道,但是,電文這麼長,估計不會是一般的事情。

    “多謝,今後還請多加註意。電報暫時不要拍發。”

    袁世凱讓陳同書回去以後,立刻採取了兩項措施。一是同閔泳翊取得聯繫,探詢閔黨與俄國方面是否有了重要商定。二是要求英國方面支使軍艦在朝鮮沿海巡邏,以牽制俄國。

    據閔泳翊調查,領議政沈舜澤曾致函俄國公使韋貝,內容如下:

    “密啓者,敝邦偏在一隅,雖稱獨立自主,而終未免受轄他國。我大君主深為恥辱。今力求振興,悉改前制,欲求不受他國轄制。唯未免有所憂忌。敝邦與貴國,睦誼尤篤,唇齒之勢,自與他國有別。深望貴大臣稟告貴國政府,協力默允,極力保護,永遠勿違。我國大臣與天下各國一律平行,或有未適他國之處,望貴國派兵艦相助,以期妥當,是深景仰貴國者也。”

    顯然,這是一封要求派遣艦隊的信件。袁世凱不失時機,立刻用電報報告李鴻章。

    李鴻章接到電報後,向駐彼得堡公使劉瑞芬發出訓令。

    英俄公使一年前由曾紀澤換為劉瑞芬,雖是兼駐英、俄兩國,但這一時期清廷同俄國在外交方面的問題較多,所以,公使駐在彼得堡的時間要比在倫敦的多。

    劉瑞芬親自向俄國政府外交部提出:“請俄國政府不要受理來自朝鮮的書函,如果難以拒絕受理,則請拒絕派遣軍艦。”

    俄國外交部保證説:“俄國政府未曾受理過朝鮮政府的任何書函,將來亦不準備受理。”

    袁世凱要求派兵,但李鴻章不同意。北洋艦隊運輸數千兵卒,要耗費大量軍費,而目前,還沒有更多的軍費。預算被西太后的豪奢生活所揮霍,所剩無幾,與其用來威嚇朝鮮,不如去歐洲訂購軍艦。

    在漢城,袁世凱拿出證據,威嚇朝鮮宮廷:“天兵不日來朝鮮問罪!”

    八月十四日,袁世凱集合朝鮮文武官員,做了一通演講。

    朝鮮方面聲稱書函為不法之徒偽造,政府事先不曾知曉。

    那麼,不法之徒是何人呢?不得不付出犧牲者,否則難以了結。於是,金嘉鎮、趙存鬥等四人被投進牢獄。而閔泳翊則悄悄去了香港,他不在,便找不到另一個證人了。

    李鴻章沒有派兵,但是派陳允頤去朝鮮同袁世凱聯繫,並且讓丁汝昌出動艦隊到仁川海面。

    朝鮮政府的第二次靠攏俄國,重蹈了第一次的覆轍,也自消自滅了。

    李鴻章向朝鮮政府保證:“中國決不在朝鮮設置‘監國’。”一國的宰相作了保證,朝鮮方面也就放心了。於是,朝鮮政府派外署督辦徐相雨去北京,向北洋大臣和禮部表示“朝鮮無異志”,這樣便給了清政府面子。

    第二年,1887年,朝鮮得以保持穩定狀態。英、俄兩國在阿富汗達成妥協,英國因而失去了繼續佔領巨文島的理由,只好撤出。

    這年,袁世凱在朝鮮的主要任務是阻止俄國同朝鮮簽訂陸路通商條約。

    反對簽約的根據是中國同俄國的國境問題尚未解決。

    同俄國談判東部邊界問題的中國代表仍是吳大澂。他認為“從延秋到海洋一線”才是中國的邊境線。如果中國方面的主張得到承認,那麼,俄國同朝鮮在陸地上就沒有接壤之處。國境不相接,還談什麼“陸路通商”?可見,袁世凱的反對是有道理的。不過,俄朝陸路通商條約拖到第二年,由於俄國的堅持,到底通過了。

    當然,一個外交官的力量是有限的,但是,在這件事情上,與其説袁世凱缺少力量,毋寧説他故意鬆了勁。

    近來,袁世凱也摸到了李鴻章的脈搏。清廷的軍備,有西太后在,就不得不原地踏步,無法向前。在實力不足的情況下,必須靠外交手段突破難關。

    “大敵是日本”,這就是李鴻章的看法。袁世凱還記得,在天津閒談時李鴻章説過:“日本國雖小,卻能擰成一股繩,全力以赴。日本要活動,就只有朝鮮這一條路,別無他途。俄國雖大,但與土耳其、阿富汗、中國等國處處接壤,對朝鮮使不上兩隻手,只能用腳尖。就像用腳尖輕輕地踢一踢似的,沒有多大勁兒。樣子像有勁兒,其實並不大,可用它威懾卻最適合。我們要很好地利用它。”

    最後一句話意味着什麼?當時不十分理解,現在總算清楚了。就是説,打算把俄國當做看門狗,用來抵禦可能全力向朝鮮撲來的日本。

    在袁世凱看來,陸路通商不可能有太大的規模,不致損害中國利益。首先是因為朝鮮的購買力極弱,更何況袁世凱的外交本來就不重視經濟方面,他也沒有專門知識。

    甲申年(1884年),英商的怡和洋行在上海和仁川之間開闢了一條定期航線。如前所述,日朝間貿易的主要商品是英國製造的棉布,日本從上海輸入,然後再向朝鮮輸出。從上海直接運到仁川,要比經日本轉運有利得多。

    然而,有一種更有利的“生意”,袁世凱掌握着,所以他不關心別的生意。這個“生意”就是利用水師搞走私。主要是從中國往朝鮮運鴉片,從朝鮮往中國運人蔘,由於不付税金,簡直是一本萬利。後來袁世凱所用的政治資金,據説就是在朝鮮任上積蓄的。

    袁世凱在朝鮮,日本和美國對他的評價很壞,英國比較好。日本憎恨袁世凱,是因為有“甲申事變”的前隙,而美國憎惡袁世凱,是因為他對朝鮮政府傲慢無禮。

    “朝鮮是自主獨立的國家,不從屬於任何國家。”美國這麼看朝鮮。

    與之相反,英國卻主張中國對朝鮮應當更強硬地行使宗主權,因為它的夙敵俄國對朝鮮的滲透越來越厲害。

    “朝鮮是中國的屬國,不能讓俄國在朝鮮為所欲為,中國應當更強硬些。”這是英國的態度。

    關於朝鮮問題,各國的態度不一致。上述只是個概略。因時因事,各國態度也發生着微妙變化。

    那麼,朝鮮政府的情況如何呢?

    “完全獨立!”顯然,這是朝鮮的悲壯心願。隨着列強的踏進,中國的“宗主權”漸趨暗淡,這對於朝鮮來説,當然是值得慶幸的。袁世凱硬要把本來只是名義上的宗主權變成實質性的東西,必然引起朝鮮政府的抵制。靠攏俄國,就是這種抵制之一。

    1887年,朝鮮所採取的最為明顯的抵制,就是向列強派遣使節。列強已經在朝鮮開設公使館和領事館,按理説朝鮮也應向列強派遣外交官。八月十八日,朝鮮政府決定派樸定陽赴美國,派沈相學赴歐洲各國。後沈相學患病,又改派趙臣熙。

    袁世凱對國際政治力學非常敏感,可能要超過他的師傅李鴻章,但國際政治學方面的專門知識卻很少,甚至不大清楚外交官的身份原則。他雖然聽説了朝鮮向外國派遣使節,卻沒有放在心上。

    “對方來了人,我方若不去,顯得太冷淡了。交際嘛,就該如此!”他的認識程度不過如此。

    “只有獨立國才能派遣外交官,而非獨立國沒有外交權,屬國沒有外交權。”唐紹儀給袁世凱講了一通國際政治學入門。聽了他的話,袁世凱轉動着眼珠子大叫:“不行,這可不行!”

    朝鮮政府派遣使節,初時袁世凱以為只不過是一般的交涉罷了,當唐紹儀講了重大的政治意見之後,他有些狼狽了。

    朝鮮對外派遣使節,並非沒有先例。以前往日本派遣過閔泳駿,事後報告清政府,袁世凱完全沒有當回事。

    “似乎還要搞先派後諮。”袁世凱一直沒接到正式通知,只是偶爾從情報網得到一些消息。

    “這麼説不讀國際公法是不行了……你能不能給我翻譯出來?只把緊要的部分簡單地、立刻能懂地……”袁世凱對唐紹儀説道。

    “我給你分條寫出來吧!”

    唐紹儀整理了國際公法的要點,讓袁世凱學習。

    屬國沒有外交權,是國際公法的基本常識。締結條約當然就是外交,迄今為止,朝鮮已同各國締結了不少條約。

    這也成為朝鮮並非屬國的根據。締結條約即外交活動,已經是事實。條約都是雙方的,時至今日,如提出無效,就將是重大國際問題。

    派遣外交官和締結條約同屬外交活動。一方面承認締結條約,另一方面卻不允許派遣外交官,豈不是自相矛盾?現實主義者的袁世凱已經預感到不可能阻止朝鮮派遣外交官了。他想:那就換個辦法,對外交官的身份和行動加以限制。

    具體辦法是改變從前的“先派後諮”為“先諮後派”(先經清政府承認,後派外交官)。這樣一來,朝鮮政府派樸定陽去美一事,只好延緩。

    美國方面當然很不滿意,駐朝鮮公使顛司莫致函袁世凱,對清政府的干涉提出抗議。內容是:一、美朝條約是兩國在平等立場上籤訂的。二、條約規定互派外交官,其中並沒有需要清政府承認之類的規定。三、朝鮮政府派閔泳駿赴日本時,清政府未加干涉,偏偏阻撓派遣美國,是何用意?

    與此同時,美國駐中國公使顛拜也受國務卿之命,向清政府提出抗議:“中、朝兩國雖有宗屬關係,但只為兩國之關係而已。貴國對朝鮮之內政外交,事實上業已承認其自主權,爾今限制其外交權殊難理解。”

    事情變得麻煩了。

    儘管是朝鮮問題,但事態一旦擴大,交涉就變成上峯的事,當然也要徵求一下袁世凱的意見,但那不過是作為參考而已。

    朝鮮政府知道這時候應該對清廷做些什麼,那就是在體面上多動動腦筋。於是,特派禮賓司主簿尹奎燮去天津,鄭重陳述事情原委,恭請裁決。

    清政府首先考慮的是“體面”問題,朝鮮政府深知這一點。清政府要求把派赴美國的外交官樸定陽的“全權公使”改為三等公使。

    向美國派出外交官的最大目的,在於宣揚獨立自主,何況朝鮮和美國之間沒有多麼大的懸案。為此,必須爭得“全權”這一頭銜,否則,好不容易的一次派遣,將會減去一半效果。

    尹奎燮在清廷頑強地堅持:“根據條約,雙方互換外交官。美國駐朝鮮公使是全權,而朝鮮也應與之相同。由於我國經濟貧困,不便與之對等交往,一俟遞交國書任務完成後,樸定陽立即歸國,其後,以一等書記官代理公使,以節約國庫開支……”

    清政府終於被説服,承認了“全權”,但提出三項附帶條件:

    一、朝鮮外交官到達外國時,須先向那裏的清公使館報告,會同清公使齊赴該國外交部。其後諸事,可不受拘束。

    二、宮廷、國家的正式儀典、集會等,朝鮮外交官應跟隨清公使之後。

    三、外交中的重要事項,朝鮮外交官應首先同清公使磋商。

    朝鮮政府痛快地同意了。第一、第二兩條只是個體面問題,第三條的重要與否,全憑朝鮮方面判斷,即或有所違犯,也易於辯解。

    樸定陽終於在十一月十二日成行。他乘上美國軍艦,離開了仁川。

    駐美國公使是張蔭桓,他屬下有一個叫徐壽朋的一等書記官,他們接到北京發來的電報,以為朝鮮公使一到任,準能前來中國使館報到,端着架子等着。

    然而,樸定陽接到的任務是故意裝傻,不理睬上述三項原則,以創造“自主獨立”的實績為最高目的。他更高一籌,委託同行的美國人亞連代他去華盛頓的中國公使館。亞連傳話説:“風聞到達美國時,須立即拜訪中國公使館,但實際上我本人沒有接到訓令,也許是電報延誤了。總之,我沒有接到訓令,現在只好依據‘外交常識’行動,請予諒解。”

    朝鮮全權公使樸定陽終於單獨去美國外交部,拜會了國務卿貝亞德,然後又謁見了美國總統克利夫蘭。由此,朝鮮向全世界表示它是一個獨立國家。

    中國公使張蔭桓從華盛頓向北京總理衙門發電:“朝鮮使者態度不遜,大傷我國權威,應予懲處。”

    北京向漢城的袁世凱轉發這一電報。袁世凱怒氣衝衝地闖進宮廷。

    “這是個差錯,保證今後不再犯。立即往華盛頓發電。”這就是朝鮮方面的回答。

    “三項附帶條件中之第一條,有損於朝鮮國體面,可否刪除?”朝鮮提出新方案。表面上説保證今後不再違犯,卻提出廢掉第一條,顯然是不打算遵守的。

    朝鮮像一條游魚,窺視着清政府的每一個空隙,準備溜走。而駐在朝鮮的各國外交官也不斷向朝鮮政府兜售各種計謀,以致朝鮮成了難以對付的交涉對象。

    李鴻章把堆在桌上的卷宗分成兩部分,順手翻開最上面的。他要暫時離開天津,必須把要緊事情處理一下。

    這時已是光緒十四年(1888年)。

    “甲申事變”過去四年了,李鴻章六十六歲。

    “歲月不饒人……”他停下整理公文的手,摸了摸額頭,指尖感覺出那裏的皺紋明顯增多了。此刻整理的是前一年的東西,不知為何,他總覺得自己的人生已到了要收場的時候了。為排除淒涼之感,只有熱衷於工作。

    把一年來雜亂的公文披閲一遍,終於發現了一直不曾注意到的一些相互關係,理出了一點頭緒。

    “朝鮮變得不好對付了,有關朝鮮的事情應當更細緻地考慮。”他自言自語地説。

    回想一下去年的一些事情,他終於明白了朝鮮政府的手法要比中國更為細緻、更有條理。

    “為什麼當時沒注意到呢?”李鴻章獨自嘟囔着。

    當然,他是有可辯解的。前一年,1887年,對於清政府來説,簡直是台灣年。經過中法戰爭,台灣的重要性凸顯起來。置於福建省管轄之下的台灣,前一年成為一個省,十月任命了第一任巡撫。也許李鴻章對台灣過於重視,因而疏忽了朝鮮。

    “唔……就是它……”他拿起一件公文。是幾行字的報告,可能是袁世凱親自起草的,充分表現出他的性格。報告的末尾用鉛筆寫着:“有必要考慮對此事的報復!”

    這是關於朝鮮政府解任金允植等人的報告。金允植是人所共知的事大黨——親清派的領袖,撤掉親清派領袖,顯然是對袁世凱等清政府方面駐朝鮮官員的挑戰。然而,在朝鮮政界卻看不出什麼重大的派系抗爭。

    還有鉛筆附記:“是否有私人怨恨?”並非政策上的意見對立,而是個人間爭執,也可能是爭權奪位的傾軋。

    盟友金允植被解任,袁世凱可真有點頭疼了。報告中雖未詳細述及,但可以想見,袁世凱闖進朝鮮宮廷,大發雷霆地喊叫:“為什麼把金允植免職了!”

    對此,朝鮮宮廷一定是照例含糊其辭,應付一陣子便馬虎過去了。這時,李鴻章心裏若有所悟:“問題就在這裏,沒錯……”

    金允植解任之後,立刻有閔泳駿赴日之事。

    在中國方面,特別是袁世凱,金允植的解任儘管是一時的,也覺得是個大問題。袁世凱受到了刺激,無暇顧及其他。於是,時隔不久便將閔泳駿派往日本,充分運用了“先派後諮”的手法。

    李鴻章認為,金允植的解任,也許是他本人同意的,上演的一齣戲。

    親日派、親俄派、親清派——目前分成這三派,不管形勢如何變化,朝鮮總有一夥人出來支撐局面,李鴻章從一開始就認為這也許是一種合謀。

    假如這是一種戲劇性的密謀,那麼,朝鮮政府的確不簡單!李鴻章望着天棚想。

    四月末,李鴻章同葡萄牙籤署了通商條約,五月五日去旅順、大連,視察新購進的軍艦“致遠”號。

    “這些等回來再辦……”李鴻章把一些新近的文書歸攏到桌子一角。因為上了年紀,自言自語的毛病越發厲害了。他抄錄了公文的標題。

    《樸定陽尚未歸國》——戴着“全權”頭銜的樸定陽原來説遞交國書後立即返回朝鮮,但時過一年半之久,仍沒有從華盛頓動身的跡象。

    《金嘉鎮未來拜訪》——這是東京來的報告,當了駐日代理公使的金嘉鎮,按照前述三項附帶條件,應該到中國駐日公使館拜訪,然而迄今並未執行。説起來,任命金嘉鎮為駐日代理公使,清政府就感到不快。金嘉鎮積極靠攏俄國,由於袁世凱的強烈要求,朝鮮政府把他“放逐”,怎麼這麼快又起用了?

    只因為接觸了俄國,就斷定是親俄派,這確實值得研究。像接觸日本、接觸美國一樣,按理應當統稱他們為獨立自主派。不,稱派也不妥當,因為朝鮮有主見的政治家都在內心深處懷着獨立自主的願望。

    被視為親清派的閔泳翊要同中國搞好關係,最終目標也不外是獨立自主。

    去年清政府更換了駐日公使,黎庶昌再次出任。四年前因服喪而辭去駐日公使職務的黎庶昌,是有三年半駐日經驗的老手。

    舊曆年末,黎庶昌到達東京。正月賀年時,金嘉鎮到清公使館門前投遞了名片便返回了,不曾同公使會晤。

    黎庶昌曾有如此記載:“朝人胸中,唯有‘自主’二字耿耿於懷,牢不可破。”

    黎庶昌把金嘉鎮不來拜訪之事告知了漢城的袁世凱。袁世凱照例闖進朝鮮宮廷,大喊大叫。他在給李鴻章的報告中寫道:“婉詰。”李鴻章讀了之後哈哈大笑,説道:“婉詰?他這種人能……”

    他想象得出袁世凱恫嚇朝鮮要人時的情景。

    “公使閔泳駿正在返任,金嘉鎮不過是代理公使。他理解自己的身份,有所顧慮,請予諒解,以後令其拜訪……”這就是朝鮮政府的答覆。

    “事情越來越難辦……”李鴻章自言自語,閉上了眼睛。

    李鴻章到旅順、大連,接收了“致遠”號,查看了炮台,於五月十六日返回天津。十多天的視察使他疲憊不堪,終於卧牀不起。

    李鴻章痊癒後不久,接到東京黎庶昌的報告,説是金嘉鎮勉強做了拜訪。

    “噢?慰亭(袁世凱)的婉詰產生了效果?……”李鴻章捋着鬍鬚,自言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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