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貢開宸堅持要把潘祥民等老同志寫的那份情況報告加印送省委常委閱,使原意不想把這件事鬧大的潘祥民既感意外,又有些難堪。待焦來年走後,辦公室裡只剩貢開宸和潘祥民兩人,貢開宸問:“報告已經送中央了嗎?”潘祥民說:“先跟你這位省委書記通氣,再考慮怎麼報中央的問題。”“我有一個小小的請求,請您向那幾位老同志轉達:在上報的時候,能不能在材料裡不提馬揚,只提我。今後在組建大山子集團公司的過程中,不管發生什麼樣的原則性錯誤,這個責任,由我一個人來負,不要再牽扯馬揚了。老潘,K省出一個人才不容易啊。”“你先別這麼說,也許中央認為你們的做法是對頭的哩?”“即便中央不認為我們是錯的,有關部門得知,在K省有那麼些老同志對馬揚有看法,為了緩和矛盾,他們很可能就不考慮讓馬揚留在K省任職了。這對我們K省還是一個損失啊。所以,無論從哪一個方面來講,都請你們幾位慎重考慮一下,可以向中央反映你們的看法,但不要把馬揚再捲進這檔子事情裡這時,外間屋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去複印那份情況報告的焦來年辦完事,趕緊地接電話。接罷電話,很緊張地闖進來報告:”馬……馬揚出事了……“
貢開宸和潘祥民一下都站了起來。貢開宸忙問:“出……出什麼事了?”說著,心間一陣針扎似的絞痛,居然就上不來氣,忙捂住胸口,自覺地揉了兩下,趕緊把腰也彎了下來。焦來年趕緊上前扶住,問:“怎麼了?”貢開宸大大地喘了口氣:“沒……沒事……”潘祥民忙掏出自備的一小瓶救心丸,囑咐道:“放兩顆在舌頭底下含著……”貢開宸卻推開潘祥民的手,還在強調:“我心血管沒病。”然後就試著去挺直腰,趕緊問:“馬揚到底出什麼事了?”
馬揚顱內再度出血,病情危急。馬小揚跪在馬揚的病床前,淚流滿面,抓著馬揚完全沒有知覺的手,輕輕地叫喚著:“爸……爸……”一個多小時後,一架標有“八一”軍徽和紅十字圖案的直升機就緩緩降落在大山子醫院主樓前的那個廣場上了。
“怎麼搞的?”貢開宸大步走進醫院的急救室,問。黃群忙站起,嗚咽著回答道:“今天一早,他就說腦袋不舒服……”貢開宸問院長:“馬主任現在能挪動嗎?軍區的直升機還在等著。”在馬揚的病床前,不便討論馬揚的病情,院長便把貢開宸帶到院長室,徵詢似的看看馬揚的主治大夫,讓他先拿個主意。主治大夫忙答道:“能送軍區總院,或省醫大附院當然更好……”貢開宸打斷他的話:“現在還在說這些模稜兩可的話?趕快判斷一下,到底能不能挪動他?”貢開宸一催,主治大夫便結巴起來:“按……按說……按說……”貢開宸不耐煩了:“這時候到底能不能挪動他?快下結論。”院長一看這情況,便趕緊接上話頭說:“最好還是別挪動。可以的話,請軍區總院和醫大附院腦血管外科方面的專家來幫著搶救……”貢開宸問:“在那些大專家到來之前,你們能採取什麼措施?”院長說:“我們會採取一切我們能採取的措施……”
貢開宸沉吟了一下,然後十分動容地說道:“方院長,馬揚我就交給你了。拜託。”院長忙說:“我們一定盡我們最大的努力……”貢開露說:“不是什麼努力不努力的問題,是要保證給我搶救過來。”院長說:“這個我們心裡明白。您不說,我們也明白。您看……”說著,他撩開窗戶上的窗簾。貢開宸看到,在醫院主樓前的廣場上,已經黑壓壓地擠滿了聞訊前來看望馬揚的普通百姓群眾。總有上千人之多。貢開宸心頭一熱,眼眶溼潤了。
這時,有一個人心裡特別不好受,她就是馬小揚。這一年多,她逐漸地睜開自己心靈的“眼睛”,執拗著想完全從自己的視角來把捉這個紛亂地湧現到自己面前的世界。她對父母為自己構築的那條人生道路表示了極大的懷疑。她也不甘心被同學和好友說成是“衙內圈”一個坐享其成的“女嬌娃”。有一度,她甚至都不想再理會父母,甚至想撂下一切“出走”,到南方去打兩年工,或乾脆到首都加入那數以十萬計的“北漂”大軍,嘗試一下“混在北京”的生活,以考驗自己的生存能力。所有這些想法,不能說都已煙消雲散,有一些仍然在激動著這個十七歲的女孩,一個外表文靜、內心卻跟父親一樣蘊藏著一股強大心理能量的女孩。但這半年多,她親眼看到,也親身感受到——從自己的父親身上深切地感受到,在中國還是有這樣一種人,這樣一群人,他(她)們不是一隻只知整天忙碌著為自己低頭啄食的“雞公”“雞婆”,他(她)們也不是那一類只知道哀嘆命運不公而迷茫地把天空和自己的心靈全窒息成灰色的精神陽痿症患者。他們並不萬能,但他們決心要把自己融進一個已然前行了千百年的歷史行程之中,竭盡自己一切努力,決心不使這進程中斷;他們決心要再一次面對時代的大變遷,說出這樣一句能讓千古感奮的血淚名言:“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今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者……有之,請從XX始……”她開始感受到中國確有這樣的真男子,大男子,這樣的真女子,大女子。這一刻她忽然覺得,父親無言的精神注人,也許的確還有許多的不完善,但卻是那麼的生動和珍貴,那麼的須臾不能離棄,同樣需要自己去“完善”,再造,是再造中國?再造人生?再造自我?再造一個有趣味的今日和能讓多數人輕鬆前行的明日?她還說不清……此刻,她久久地跪在父親的病床前,抓住父親的手,淚流滿面地訴說道:“爸……您醒醒……您聽見我說話了嗎?您不是最喜歡我嗎?爸……我再不惹您生氣了……我一定去參加學校的黨章學習小組……爸,原諒我過去所有的任性……原諒您這個長不大的女兒……爸……您一定得挺住……為了我,也為了媽媽……也為了那些來看您的老百姓……”馬揚一動不動地躺著,還處在昏迷之中。他聽得到女兒的傾訴嗎?大夫說,這時候,他是聽不到的。但是,這時卻分明從他緊閉著的雙眼的眼角處滲出了兩顆碩大的淚珠,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沿著他越發顯得清瘦的臉頰和高突的顴骨,在往下滾動,流淌……
陸軍總醫院和省醫學院腦外科方面的專家教授很快趕到了大山子。在研究對馬揚的搶救方案前,大山子醫院的院長一邊走一邊低聲吩咐一位主治醫生:“……你去看看心血管科這會兒誰在?最好是讓他們的科主任馬上過來給貢書記瞧一瞧這時,焦來年陪著一位從直升機上走下來的軍醫匆匆走了過來。院長忙把焦來年拉到一旁,低聲問:”貢書記過去心臟有問題嗎?“焦來年一驚:”怎麼了?“院長說:”你先說,他的心臟過去怎麼樣?“焦來年說:”他的身體壯著哩。每年都查,沒問題。各項指標比我們這些四五十歲的都棒!“院長說:”不能大意,六十出頭的人。我瞧著他今天有點不太對頭。你得控制著他一點,千萬千萬……“會診最後研究決定,就在大山子給馬揚做手術,請陸軍總院的副院長主刀。一直到做完手術,醫院主樓前的空場上還圍著不少人。
馬揚做手術的時候,貢開宸在手術室門外只待了十來分鐘,坐立不安地就找了個藉口上外頭奧迪車裡坐著去了。院長找到焦來年,悄悄跟他說:“請貢書記上貴賓室去歇著吧……在車裡待著,算怎麼回事嘛!”說著,院長就拉著焦來年一起去請書記。焦來年忙伸手阻止道:“讓他自己在外頭待一會兒吧……他可能受不了這場面。這場面讓他想起他大兒子。他大兒子犧牲前也接受過同樣的搶救,當時他就在手術室門外等著,等了整整十一個小時,最後大夫告訴他,他們盡力了,但搶救還是失敗了。他可能是怕再經歷這樣一次結局……他真的不想再承受一次這樣的打擊……在他心裡,馬揚也許比自己那個大兒子還要重要得多……”焦來年說著,低微地哽咽起來。院長心裡一熱,眼眶溼潤了,深嘆道:“唉,好老頭……”
這時,從門外的走廊裡突然響起一陣陣騷動。有人在外面叫喊著。還有人在跑動。院長和焦來年都吃了一驚。院長遠遠探望了一眼,忙說:“是手術室那邊出事了……”說著,就急速向那邊趕去。焦來年一把拉住他,懇求道:“”院長,有件事,你能不能幫個忙……假如真是馬揚怎麼了,這會兒能不能別告訴貢書記……讓我先把他帶走……他的心臟無論如何都承受不起這樣的一擊……“院長沉吟了一下,說道:”行。只要你能帶得走他,我一定配合你。“
沒等他二位趕到手術室,半道上就被一位手術室的護士跑來截住了。那護士氣喘吁吁地說道:“秦副院長請你們馬上過去……”護士小姐說到的“秦副院長”,就是陸軍總院的副院長,國內著名的腦外科專家,國家工程院院士。
院長忙問:“馬主任怎麼了?”
護士高興地說:“手術成功了。馬主任他醒了。他清醒了。”
院長和焦來年一愣,馬上高興萬分地向手術室衝去。大約衝到離手術室還有十來米的地方,他們便聽到一個女孩激動萬分的叫聲:“爸……爸……爸…………”那是馬小揚。他們忙上前制止。馬小揚卻一下撲到院長的懷裡,緊緊地抱住院長,跺著腳哭喊著:“謝謝伯伯……謝謝伯伯……”
人們簇擁著把馬揚推回病房。焦來年便急忙衝出主樓後門,衝到那輛大奧迪車前,完全控制不住地一把去拉開車門,想把天大的喜訊報告給貢開宸。但沒等他開口,卻一下愣在那裡了。他看到,貢開宸仰靠在後座的椅背上,合著雙眼,竟然不住地在無聲地抽泣著。原來他已經得知手術成功,馬揚被平安地搶救過來了。跟隨貢開宸這麼多年,焦來年真還沒見他如此動情過。焦來年的眼眶一下溼潤了。他忙輕輕地關上車門,以留出一個足夠的空間,讓老人獨自一人找回自己那份應有的平靜和尊嚴。
過了一會兒——準確一點,應該說“過了好大一會兒”,比如說,十分鐘,或二十分鐘後,車門終於輕輕地被打開。這一回是貢開宸打開的。
“來年……”他在招呼焦來年。
焦來年忙彎下腰去。貢開宸的眼圈還紅著,低聲吩咐道:“……你就不要回省城了……馬上接手大山子市市委書記、市長的職務,暫時把大山子開發區主任和開發區黨委書記的職務也兼上,讓馬揚騰出一整塊時間好好養一養傷。組織部的呂部長明天會來宣佈這個任命。”說到這裡,他稍稍地停頓了一會兒,然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似乎有許多的留戀,許多的不甘,許多的期待,許多的感唱,說道:“來年啊,大山子就交給你了。你要善待這三十萬工人。要好自為之。”說罷,奧迪車就啟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