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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奧迪緩緩駛近潘家。潘祥民一邊急急地向大門口走去,一邊吩咐保姆:“趕緊把這兩碟水果撤了。我不是跟你們説過嗎,貢書記不吃水果,有一杯好茶就行。”保姆為難地解釋道:“這是阿姨吩咐的。她説,貢書記不吃,也得擱着,這叫接待規格。要不,讓人笑話咱們不懂規矩。這花兒……”潘祥民那位年輕的老伴徐世雲端着一杯剛沏好的茶走了討來,接上話茬指揮道:“花擱那邊。那邊——”然後轉過身來讓潘祥民:“趕緊去接客人。這些零七八碎的事兒,您就別操心了。”
“説是機關大樓裏闖進了不速之客?保衞處那幫人怎麼搞的嘛!”貢開宸一下車,潘祥民就關切地問。貢開宸笑了笑道:“進屋細説。進屋細説。”
到客廳裏坐定,貢開宸大致把事情的經過説了一遍,潘祥民沉吟道:“哦……情況還那麼複雜。那……我覺得你還是應該儘快先跟這位郭大秘書談一談。他也許是真有點什麼事要跟你報告。”
“我已經約了今晚六點跟他見面。”
“這情況可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那是。但,對您,不保密。”
“那你可就大意了。宋海峯最早可是我提起來的。當年是我提議把他報到團中央去當那全國十佳青年候選人的。後來雖然沒選上十佳,但又是我把他放到下邊去當了縣委書記。從那時起這小子才一步步開始走順風船的。他可是一直把我當恩師看待的,一直也是我這兒的常客。假如這小子真犯了什麼大事,你不擔心這裏頭還可能會有我一份兒什麼貓膩?”潘祥顯笑道。
貢開宸端起茶來,慢慢地啜了一口,然後放下茶杯,往沙發靠背上一靠,笑着嘆道:“假如真是那樣……”
潘祥民忙笑着問:“怎樣?”
貢開宸卻揮揮手道:“不扯閒話了……不扯了……”
潘祥民還偏要聽個下文,追問:“假如真是那樣,你到底準備怎樣?”
貢開宸又去端茶杯了:“不説這種玩笑話了。”
潘祥民:“玩笑話?”説着,從一旁的茶几底下拿出一摞新華社內部通訊稿,往貢開宸面前一放。貢開宸翻開那摞內部通訊稿,只見裏邊不少段落都被大紅筆畫上了一道道槓槓。
潘祥民指着那摞材料:“這些新華社的內部通訊稿,你肯定是都看過了。觸目驚心啊。整套班子幾乎全都爛掉了,讓人連鍋端啊。從市長、秘書長、法院院長到檢察院院長,還有一大批局長……一大串兒。個個都是幾百上千萬地貪,還有幾千萬的。幾千萬啊。一個下崗工人一個月的生活津貼還不到二百元。花上三四百元就可以讓一個失學兒童回到教室裏去讀書。幾千元就能讓一個貧困大學生堅持學一年。一兩萬元就可以做一台手術挽救一個重症病人的生命。開宸啊,而這些人卻幾千萬、幾千萬地貪啊。幾千萬幾千萬上澳門去賭啊。觸目驚心啊。這還是共產黨嗎?”“……”貢開宸默默地嘆了口氣。
潘祥民苦笑笑:“扯遠了,的確扯遠了。你看我這退休老頭就是愛嚷嚷。扯遠了……”
話正説到動情處,潘祥民身前茶几上的電話鈴響了起來。潘祥民一聽,是小徐打來的。“什麼事,樓上樓下的還打電話?”潘祥民不耐煩地問。“我説,你聽着就是了,別出聲。你在那兒教訓誰呢?人家是現任一把手……”剛才徐世雲指導保姆在小餐廳裏按正規宴席的要求擺放餐具,恰好聽到從客廳裏傳出老潘那一番慷慨激昂的片言隻語。她怎麼聽都覺得不是味兒——人家是現任一把手,老潘啊老潘,輪得着你來教訓現任一把手?你還真是找不着北了,還是怎麼的?就趕緊上樓打了這個“户內電話”。
這位年輕的潘夫人,半年前,才由朋友介紹進入正待續絃的潘祥民的生活。她出身高知,父母都是大學教授,自己是出版社的編輯,一直獨身,最後“花落潘家”,實屬偶然。半年的“見習”,雖然讓她漸漸熟悉了像“老潘”一類人的生活,但畢竟還是淺近,所知所感還是表層的那點東西。不過話也得説回來,即便不時有枕頭風在薰陶,要求她在僅僅半年的時間裏,就事事時時搭準“老潘”“老貢”那樣人的脈,理清他們之間各種關係,實在是有點難為她。有的人也許在這圈子裏生活一輩子,也不一定搭得準這個“脈”——假如他(她)對政治不那麼感興趣,又缺乏這方面的悟性的話。
“誰教訓人?你別瞎摻和!”潘祥民回了這一句後,便撂下電話,對貢開宸笑道:“不説了……不説了……有人不讓説了……”貢開宸忙笑道:“……‘內閣總理大臣’於預了?”潘祥民哈哈一笑道:“説你的正事。説你的正事。”“……在白雲賓館的研討會上,你怎麼沒吭聲?”貢開宸問。“我説了……”“你什麼説了?光在一旁敲邊鼓哩,正經沒怎麼好好説。”
“我是不想當着那麼多同志的面,跟你爭論啊。給你這個現任的書記留點面子。”潘祥民沉吟了一會兒説道,“開宸,你再認真考慮一下,你把下一步國有經濟的改造歸結為資本改造和資本運營,合適嗎?資本這玩意兒,歷來是有特定含義的,從老祖宗馬克思筆下,它就被界定為一種剝削勞動階級,製造剩餘價值的東西。搞了幾十年的社會主義,我們現在反而把我們所有的經濟活動,都歸結到這個什麼‘資本運營’上了,你覺得……”貢開宸淡淡地一笑:“沒人説‘把我們所有的經濟活動,都歸結到這個資本運營上’嘛。但這個‘資本運營’從某種意義上説,的確是在市場體制下發展壯大企業的重要環節。看來你還是有顧慮……”潘祥民又有些激動起來:“不是我有顧慮。應該是我們。我們都應該、都必須慎重考慮這樣一種政治後果。”
又扯到“政治後果”。貢開宸覺得這問題暫時不宜再討論下去了,便只是笑了笑,沒接潘祥民的話茬。見貢開宸一時間突然不説話了,潘祥民也放緩了口氣,問:“是不是我的觀念太陳舊?”貢開宸忙説:“不不不。您繼續往下説。”潘祥民往貢開宸跟前挪了一下身子,讓自己靠他更近一些,十分誠懇地説道:“其實我也非常矛盾,非常慚愧,我在K省折騰了這麼多年,可以説各種辦法都用了,還是沒有能夠真正解決國有經濟大面積虧損的問題。把這樣一個誰也推不動的大象屁股留給了你,我還有什麼臉説你呢……有時我也想,管它呢,管它什麼主義,就這麼試一把……也許……還真能把這個大象屁股給推動了?”貢開宸忙笑道:“‘主義’的問題,還是要管的,這是一個根本問題嘛。必須要管。但是,在一些很具體的問題上,我們其實可以放鬆一點,不用想得那麼可怕。‘市場’的問題、‘資本運營’的問題,長期以來,的確是屬於資本主義經濟學範疇裏的東西,是資本家們用來發展他們經濟的利器。但是,假如我們能用它來發展我們的社會主義經濟,搞活我們的國有企業,我們為什麼不借它來用一下呢?這兩年,我們對‘市場’這個問題不再感到那麼可怕了。那麼,對‘資本運營’也應該持同樣的態度。什麼叫‘資本運營’?無非就是把資產。資金、資源,再加上勞動力這些個經濟要素,讓它們在市場機制中充分運動起來,去爭取最大限度的資本增值,讓企業盈利,讓國家富強,讓勤懇的勞動者過上好日子。這有什麼可怕的?如果是好東西,管用的東西,咱們幹嗎那麼傻,光讓資本家用呢?我們用它來為工人農民創造更多的財富,有什麼不好的?再説,這也是個規律性的東西,換一句話説,也就是隻要我們搞市場經濟,帶上個限制詞吧,搞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就得學會資本運作。資本問題,是市場的核心問題……”
這時,電話鈴又響了起來。貢開宸停下,不説了,等潘祥民去接電話。潘祥民有點煩,揮揮手説道:“不理它。你繼續説。”貢開宸只得繼續説道:“所以,我考慮,就得搞一個制約機制……”但電話鈴再度響起。貢開宸也有點煩了:“你就接一下吧,不然,它老鬧!”潘祥民拿起電話,一聽,不是“內閣總理大臣”打來的,“……是亞雄公司的幾個老總。一早就來過好幾個電話了。非要我動用一些老關係,替他們到銀行去搞點貸款……”貢開宸忙問:“亞雄?是省直機關幾個退休老同志搞的那個公司?”潘祥民點點頭:“對嘛。他們公司成立的那天,你不也去表示祝賀了嘛。”貢開宸説:“前幾天在一家城市早報上好像還看到他們一個新聞,説是開始涉足房地產了,搞得挺紅火……”潘祥民哼了哼道:“瞎吹。實際潛虧一千來萬。要不,幹嗎非得拉我去給他們搞貸款?”貢開宸苦笑道:“這些報紙發這種新聞也不負責任啊。”潘祥民搖搖頭道:“現在,有個別媒體的記者,你真沒法説他們,只要有吃有喝有紅包,什麼都敢替你往出造。真真假假,市場的誠信全讓這幫人手裏的那支筆弄亂了。可你怎麼管?從這個角度想,新聞立法,還真應該提到議事日程上了……”貢開宸笑道:“新聞立法可不那麼簡單,不那麼簡單哦……”剛説到這裏,電話鈴又響了。仍然是亞雄公司的幾位老總。潘祥民拿起電話,語調就有點不客氣了:“我跟你們説了,我這會兒有一點事情……”
貢開宸忙低聲地對潘祥民:“讓他們來吧。我走了……”
潘祥民忙對他做了個手勢,讓他別急着走,然後對着電話説道:“行。那你們過來吧。”
放下電話後,潘祥民對貢開宸説:“讓你看一場好戲。你讓紀委來個同志當監理。”貢開宸笑道:“幹嗎?”潘祥民不作正面回答,只是説:“你讓他們來個人就是了。”
省紀委接到貢開宸的電話,自然不敢怠慢,居然派了個副書記直奔潘家。“我説你們隨便來個人就行了,於嗎非得大將升帳?”潘祥民笑道。又過了一會兒,外邊傳來門鈴聲,顯然是亞雄公司的人到了。潘祥民忙做了個手勢,請貢開宸和紀委的那位副書記進了緊挨客廳的小餐廳,關上門。不一會兒,上大門口接客人的徐世雲便陪着一個七十多歲、西裝革履的老人進了客廳。
潘祥民做了個手勢,請對方落座,然後問:“……劉總,怎麼就你自己來了?不是説好,跟孫總一塊兒來的嗎?”那位被稱作“劉總”的老同志先把手裏提着的一包東西往茶几腳跟前輕輕一放,然後恭恭敬敬地直起已然坐下的身子,回答道:“孫總是要來的,都走到半道了,又讓公司裏的人截回去了。”這時,徐世雲來送茶。劉總謝過後,見徐世雲在一旁坐着不走了,便端起景德鎮萬壽無疆釉下彩茶杯,尖撮起嘴唇,輕輕吹去漂浮在茶湯上層那些尚未泡開的茶葉,小小地啜了兩口;過了一會兒,見徐世雲仍沒有迴避的意思,便大大咧咧地對徐世雲笑道:“小徐,一會兒,我跟潘書記單獨説點事兒。你別見怪。”這位劉總退休前是個副廳局級幹部。當年,潘祥民提到副廳局級時,他早就是個副廳局級了,曾跟潘在一個部門共事多年,所以敢在潘家直呼“小徐”。只不過後來潘進步快,後勁足,直至省委一把手的巔峯。用劉總常常苦笑着在眾人面前説的那句老話來説,就是“機遇啊,機遇總是欺負老實巴交的人”,而他這個“老實巴交的人”就一直在副廳局級這道坎兒上窩着,直至退休。
“小徐”一走,劉總忙關上客廳門,湊到潘祥民跟前,壓低了聲音説道:“潘書記,我知道您忙,多餘的話,我就不再説了。該説的,上一回我和孫總一塊兒來的時候都已經説了。今天孫總讓我來,就是表示一點意思……”一邊説,一邊把手裏那一小包東西往茶几上一放。“農業銀行那頭,就有勞潘書記多費心了。貸不出三千萬,有一千五百萬也行。亞雄公司等着這點錢救命哩。”
潘祥民指着那一小包東西,問:“你這是……”
劉總馬上起身,一邊向外走去,一邊説道:“嗨嗨嗨,您這回跟小徐辦喜事,都沒跟我們打招呼,太見外了嘛。老領導,又是老戰友,這麼大一檔事,也得允許我們跟您一塊高興高興。老話説,隨喜嘛。一點心意,一點心意。好了好了。您留步,留步。請回,請回。”説着,便晃動着高大而健碩的身軀,頭也不回地逃也似的走了出去。
潘祥民站下了。這時,徐世雲走進客廳,拿起那包東西:“什麼呀?怪沉的!”潘祥民忙叫:“別動!”徐世雲不高興地輕輕放下那東西,説道:“炸藥包啊?您嚇唬誰呢!”“一會兒你就知道了。”潘祥民説着,便轉身去敲敲小餐廳的門。見貢開宸和省紀委的那位副書記從小餐廳裏走出,徐世雲笑道:“您二位沒走啊?這是唱的哪一齣戲?”貢開宸卻笑道:“誰也別沾手啊,請紀委的同志揭寶。世雲同志,家裏有剪子嗎?快借來一用啊。”潘祥民卻叫暫停,讓徐世雲把孃家“陪嫁”時帶來的那個高級“錄像機”拿來,錄下當場“揭寶”的場面。徐世雲笑嗔道:“那是‘攝像機’。説八百遍也記不住。”潘祥民忙點頭,重複道:“好好好。攝像機。快去拿來。”
鋒利的刀刃小心翼翼地挑開包紮帶。包裏還有包——一個絲光緞錦匣,流光溢彩,富貴祥氲。另一個稍顯簡陋沉穩,是個做成書籍造型的褐色木盒,雖“簡陋”,倒也別致有趣。
打開第一個匣子,徐世雲便“哇”地一聲叫了起來。匣子裏並排放着兩隻純金喜鵲,一隻嘴裏銜着一枝臘梅,另一隻銜的是一枝桃花。兩隻小鳥外頭都有一個橢圓形的玻璃罩子罩着,還都帶一個雕刻精美的泰抽底座。打開第二個木盒,徐世雲居然愣住了。到這時,她才驟然意識到,這裏確有一種非炸藥包的炸藥包成分——木盒裏整整齊齊地放着三十捆人民幣。每一捆用紅絲帶捆着一百張百元大鈔。
三十萬。再加上那兩隻金喜鵲。四十萬?五十萬?
“拿三四十萬來換一千五百方的銀行貸款,很划得來嘛。貢開宸同志,怎麼樣,咱倆怎麼分?五五開?六四開?行不行啊?您是省委書記,多拿點……”貢開宸忙對正在拍攝的徐世雲做了個手勢,讓她別把這種開玩笑的話也攝錄了進去。潘祥民還在長嘆:“拿三四十萬來換國家的一千五百萬。這也是一種資本運營吧?啊?尊敬的貢書記……”貢開宸有點不太高興地瞥了老潘一眼,悶悶地説道:“別張冠李戴。弄懂了再説!”
這時,兩位紀委的工作人員卻把那位劉總又重新“請”進了潘家客廳。原來,接到貢書記的電話後,紀委的周書記隱隱覺出今天這出“戲”裏可能有名堂,跟副書記一合計,便派了兩位工作人員在門外等着。等這邊事情一旦明朗,副書記用手機跟那兩位工作人員一聯繫,那個劉總剛上了他自己的汽車,他倆便客客氣氣地走過來,不等劉總髮動着車,其中的一位已然把手伸進車窗,拔下了他的車鑰匙,另一位拉開車門,向他亮出省紀委的工作證,請他下車。
一進客廳,劉總看到自己和孫總的那“一點心意”全被剖白在了茶几上,而現場站着的居然還有貢書記和省紀委的副書記,他的心便自行轟然塌空,雙腿先已打起了顫,嘴裏幹苦得又黏又稠,冷汗止不住地濡濕了他保養得相當滋潤的臉頰,不等他惶恐地抬起沉重的眼皮,“這……這……這……”地開口作出何種解釋,貢開宸用力拍了一下桌子,桌子上一個茶杯跳了起來,茶汁濺了一地。劉總頓時滿臉青白,兩腿一軟,便當眾跪了下來。紀委的工作人員收拾收拾這些“證物”,帶走了這位劉總。紀委副書記也一起告辭。而後,貢開宸接到了焦來年打來的電話。潘祥民趁貢開宸接電話的當口,去了趟“衞生間”。而後他又匆匆去廚房裏看了看。徐世雲和保姆正在研究晚飯的菜譜。見潘祥民走了進來,徐世雲忙問:“談完了?貢書記留下吃晚飯嗎?我們研究確定了一個菜譜,準備做幾道他家鄉特色菜。您過一下目……”潘祥民不耐煩地擺了擺手:“他可能馬上就要走。前天我讓你放到冰箱冷凍庫裏收藏着的那M斤特級龍井茶呢?快拿來。”徐世雲説:“都快到吃飯時候了,還走?你留他一下嘛。難得的……”潘祥民很不耐煩地:“快快快……把茶葉拿來。”
焦來年在電話裏告訴貢開宸,剛接到公安廳的報告,已查明被擊斃在修小眉家的那個歹徒的身份了,“案子可能會有重大突破。”潘祥民忙説:“好啊。”貢開宸説:“這很可能還會帶動突破前一個時期殺害原大山子冶金總公司財務部主管言可言和後來暗害馬揚的那兩起連環案……公安廳和公安部破案指導小組的幾個同志馬上到我那兒去。”潘祥民説:“那我就不留你了。”
貢開宸沉吟了一下,鄭重説道:“祥民同志,目前,我們還沒完全建立起一個規範的市場體制和法制環境,黨政領導説一句話,仍然能決定一個企業的生死,決定一大筆錢的去向和歸屬,像剛才發生的事,在某種意義上來説,的確是很難避免的……有些人在這種情況下,往往不在企業管理上下功夫,而是去鑽權力的空子。因為有空子鑽嘛。我們公務員總體收人水平還比較低,他們手裏的權力又過大。在這種情況下,有人拿錢來交換他們手中的權力,這五十萬元放在誰面前,都會是一個很大的誘惑。對於月收人只有八九百、一千多的小科長,小處長”,你説讓他們一點都不動心?就是放在你我面前,我們真的連眼皮都不會眨一眨?我們現在的做法是,誰掉進坑裏去了,就揪誰。我們能不能換一種做法,想辦法先把這些坑填平了,別讓我們的幹部掉進去呀?當然全填了,暫時還做不到,但有些坑能不能先填起來呢?“
潘祥民謹慎地問道:“哪些坑可以先填?您説。”
貢開宸卻沒直接回答潘祥民的問題,把話題一下又轉回到大山子身上:“大山子的問題也是這樣。現在初步可以下這樣一個結論,前任冶金總公司的領導班子裏,有人捲進了一個黑窟窿。也就是説,三年前,這_幫人打着轉制改革的旗號,勾結社會上一些黑勢力,利用我們體制中的某些漏洞,大肆侵吞國有資產,化公為私……”
潘祥民問:“一共涉及金額大致有多少?”
貢開宸答:“七個多億。”
潘祥民咬牙切齒地:“殺。一定得殺!”
貢開宸輕輕地嘆了口氣:“現在需要進一步查實,要拿到過硬的證據。”
潘祥民猶豫了一下,又問:“能肯定宋海峯也捲進去了?”
貢開宸説:“現在能知道的是,宋海峯從中起了一個牽線搭橋的作用。由於他的介紹,大山子冶金總公司把他們屬下的一些企業以很低廉的價格賣給了社會上的一些公司,他們自己從中撈取大量的好處費……”
潘祥民問:“宋海峯得了多少好處?”
“這個還沒有最後落實。”
“中紀委的意見是什麼?”
“立即把大山子前冶金總公司的幾個主要領導搞到外省去雙規起來……”
“那你還猶豫什麼?”
“我是擔心……動了這幾個中不溜的,會打草驚蛇……”
“你是説……貿然這麼做,不利於最後搞清宋海峯的問題?那為什麼不先下決心,把宋海峯雙規起來?”
“如果能認定他已經搞髒了手,這個決心好下,可是,現在……”
“還下不了決心?”
“還有一個問題,中央要調走馬揚,如果我們又動了宋海峯,大山子就沒人了。大山子的局勢剛有一些好轉,這樣很可能會馬上掉下去。這是不能不考慮的。大山子的問題,我在總書記和總理跟前是拍了胸脯的。實在不行,我考慮,把焦來年放到大山子去……”“哪個焦來年?”
“我現在身邊那個焦秘書。他已經在下邊幹了兩年,有相當的基層工作經驗。”“我看他行。挺穩重,是個明白人。當然,比不上馬揚有靈氣,也不如馬揚那麼有開拓性……”
“所以,最好還是得留住馬揚。”
潘祥民狡黠地眯了一眯眼睛:“你……是不是有活兒要派我去幹?”
貢開宸淡淡一笑道:“潘書記英明……”
潘祥民忙説:“行了行了,我的書記大人,有活派給我,是我的榮幸。快説吧,讓我幹啥?”
貢開宸説:“馬揚已經給中央寫了一封信,請求留下。我也讓人起草了這樣一封信,但暫時還沒送出去。沒送上去的原因是,我想請一位德高望重、能跟中央領導説得上話的同志,先去探探情況。總書記、總理沒到中央去工作前,您跟他們就是老熟人了……”
潘祥民仰身大笑:“哈哈哈……你這個貢開宸,派我去走後門啊?”
貢開宸慢慢收斂起臉上的笑容,不無沉重地説道:“您就帶上一點咱們老區出的柿子紅棗什麼的,代表K省七千萬人民和全體退休老同志去北京看望一下總書記和總理同志,有可能的話,順便跟他們説説馬揚的事……這怎麼是走後門呢?要是覺得在這件事情上,他們的態度還是可以商量的,我再把我那封信趕快遞上去。”
潘祥民又笑道:“哈哈,開宸啊,你真是個老滑頭。完全是個老滑頭!讓我去摸底?!”
貢開宸忙問:“那,這檔子事就算説定了。您看您什麼時候能動身?”
潘祥民爽快地説道:“你定吧。”
貢開宸猶豫了一下,試探着問:“那……就明天上午走?我馬上讓人給您訂機票。”
潘祥民笑笑:“你真是不客氣,明天就趕我走。”
貢開宸忙説:“請您那位‘內閣總理大臣’同機前往,一路上讓她好好照顧您。”
潘祥民搖搖頭説:“飛機我是坐不成了。我這位‘內閣總理大臣’一直反對我坐飛機。”
貢開宸忙説:“那您説怎麼去吧。開車去,還是坐火車去?要不要再去徵求一下那位‘內閣總理大臣’的意見?”
潘祥民説:“那就坐火車吧。她順便也回趟北京,看看她爹媽。”
貢開宸説:“您早該把人家的爹媽請到這兒來,當幾天‘老太爺’的。”
潘祥民説:“我請啦,人家不來。人家清高。人家是什麼身份?大教授。一位是清華的大教授,一位是外國語學院的大教授。請不來啊。”
徐世雲走了進來:“誰清高?還不是你沒那份誠意,又老擺書記架子,嚇着兩位老人了唄。”
貢開宸笑道:“下一回我去請。我去替你們把二老請來。順便,還可以請兩位老人到我們的大學裏講講課……”
徐世雲笑道:“貢書記是另有用心啊!醉翁之意完全不在酒哦!”
貢開宸笑道:“不不不不……公私兼顧嘛……公私兼顧。”
徐世雲又笑道:“不過,還是貢書記了解老人的心。您只要説請他倆講課,他們準來。”
貢開宸笑道:“那好。那我索性派省教委主任去請。”
三個人説説笑笑,貢開宸告辭,一上車,立即吩咐司機:“快開。回機關。”
送走貢開宸,潘祥民覺得有點累,想上樓去休息一會兒。從客廳門前走過時,聽到客廳裏有移動東西的聲音,漫不經心地向客廳裏瞟了一眼,看到徐世雲正帶着保姆在收拾客廳。從客廳門前走過去以後,想想,總覺得有些不對頭,便站下了,再想想,還是有些不對頭,可又説不清楚什麼地方不對頭,轉身又回到客廳裏,四下再那麼一瞄,他終於看出變化來了——在原先擺放那尊白色毛主席瓷塑像的地方,現在供上了一尊同樣是白色、但白裏有一點透青的觀世音菩薩瓷像。他頓覺不快,但還是慢慢踱將過去,故意探問:“怎麼,改佛堂了?”徐世雲不知是“圈套”,還得意地應道:“啊。我剛從雲居寺請來的,還特意請那兒的老方丈給開了光。”潘祥民問:“這麼大的變動,為什麼事先也不跟我商量一下?”
徐世雲説:“這算什麼大變動?現在家裏供觀音的人多了去了!”潘祥民問:“原先那個主席像呢?”徐世雲説:“在這兒哩。”説着把剛換下的毛主席的塑像遞給潘祥民。潘祥民沒接,卻用很強硬的口氣説道:“放回原處!”徐世雲一怔,不敢執拗,只得照做,快快地抱着那尊觀世音塑像要回樓上去,潘祥民卻指指身邊的沙發,讓她坐下,緩和了口氣,語重心長地説道:“世雲,有一句話,我跟你説過很多遍,在這兒跟我一起生活,也難也不難。説不難,你別把什麼前任省委書記當回事兒就成。説難,你什麼時候都不能忘了這傢伙曾經是個省委書記。雖然已經退下來了,他的一舉一動仍然不是屬於他個人的。而什麼時候你可以不把他當前任省委書記,什麼時候你又得把他當一個前任省委書記看,這裏是有名堂的,有分寸的,這是一種學問,更是一種政治……”
徐世雲心裏那點怨氣慢慢在消退,臉上的神情變得嚴肅和歉疚起來。
“不管當前社會上有多少人熱衷於在自己家裏供奉這位大菩薩,我潘祥民家的客廳裏還是要供奉主席像。不是説信仰自由嗎?夫人同志,能給我一點這樣的自由嗎?”潘祥民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