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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安廳負責“言案”的同志第三次跟老言老伴正面接觸,跟前兩回一樣,沒有取得任何成果。
“您仔細回憶一下,當時,有誰跟老言特別過不去?”他們耐心地問,老伴哀切地搖了搖頭。在她身後,站着女兒言小可。小可二十七八歲,在大山子中學當老師。“老人家,我們是省公安廳的,直接受省委貢書記的委派,來辦這個案子。我們希望得到您老的支持……”老伴默默地點了點頭。“您不要有顧慮。”老伴默默地又點了點頭。“聽説,老言被害,跟一份材料有關。您見過那份材料嗎?”老伴默默地搖了搖頭。“您還有什麼要對我們説嗎?”老伴又默默地搖了搖頭,而後慢慢地抬起眼皮,向那個掛有言可言遺像的鏡框投去哀痛的一瞥。鏡框裏,言可言高高在上,不苟言笑,嘴唇邊似乎略略浮現出一絲讓人難以覺察的既表示讚許,又表示嘲諷的微笑。這讚許肯定是給老伴的,讚許她這種巧妙的不合作態度;那嘲諷,難道是給公安廳同志的?他在嘲諷他們“枉費心機”?
又磨磨蹭蹭地談了幾十分鐘,專案組的同志只得告辭。言小可代母親把專案組的同志送出門。
“言小可同志,找個時間,能跟你談一談嗎?”專案組裏一位中年女同志温和地詢問。
言小可為難地説道:“……我根本不瞭解情況。平時,都在學校住。爸出事了,我才回來陪我媽的……我爸的事,我一點都不瞭解……”專案組的領導語重心長地説:“你是個人民教師……”言小可臉一紅忙説:“這跟是不是教師沒關係。”“言老師,你再考慮考慮。這是我們的直線電話號碼。我們等着你的電話。”那位中年女同志把事先準備好的一張寫有電話號碼的紙條遞到小可手上。
回到屋裏,言小可就去問媽:“您為什麼不跟人家專案組説真話?您要再不説,我可要説了!”老伴苦笑笑,長嘆一口氣:“你説?你説啥!”言小可説道:“我是説不出啥,那你説呀。你清楚,你説呀!爸爸讓人害了……您總不能誰都不信了吧!”
老伴猛地一回頭,定定看住女兒,眼眶裏頓時湧滿了淚水,嘴唇急速地哆嗦起來,似乎有許多的話要説,但一時間卻又不知從何説起才好;過了好大一會兒,她用粗糙又粗大的手抹去已然湧出眼角的淚珠,撇撇嘴角,冷笑道:“信誰?你説你讓我信誰?站在那兒的一個個,到底誰是鬼,誰是人?誰?!你説説,到底誰是誰……”
吃罷晚飯,陪媽看了會兒電視,便聽到媽在一旁已經開始打呼了——從爸走後,她常這樣,只待天黑,就不願去外頭遛彎。她説她怕。怕啥?她又説不清,就是怕。那麼就在屋裏待着吧,看會兒電視吧。可一打開電視,只需十幾分鍾,腦袋往後一遞一遞的,最後一歪,就開始打呼……但是,只要你一關電視,她準醒。而且會突然地驚醒,彷彿遭劫了似的,惶惶地看着你。趕緊,再把電視打開。十幾分鍾後,她又開始那一番固定的程式——這樣,開了睡,關了醒,反覆折騰上幾回,自己也覺得無趣,才嘀嘀咕咕道:“什麼破節目……盡在那兒殺雞殺狗扭屁股……”(她管那些扯着嗓子唱流行歌的人叫“殺雞殺狗”。)並挪動着這一段時日來驟然變得不那麼靈便的雙腿,慢慢回自己房裏去了。言小可伺候着母親睡下,替她掖好被子,在牀邊又坐了一會兒,見母親確實合上了眼,安靜了下來,這才關了燈,放輕了腳步,上外頭去辦自己那一攤事了。
改完最後一本作業,已是十點多鐘。小可怔怔地坐了一會兒,抬起頭看了看被高高掛起的父親遺像,心裏一陣酸楚,默默擦去眼角的淚水,整理好那些作業本和備課筆記,悄悄地又上卧室裏看了看。
其實這段時間,老言的老伴一直沒睡,黑暗中,睜大了兩隻眼睛,總是很不甘心地在亂想着什麼,卻又想不出個正經路數,閃現出來的,更多的是無數往事片斷,那些跟老言相關的片斷,相互摻雜着洶洶湧來,全像一片洪水漫堤,浩浩蕩蕩地裹挾着豬馬牛羊,鍋碗瓢盆,牀板房梁,把天地人融成一片……忽然聽到女兒悄悄推門,她忙閉上眼。小可見母親已經“睡”了,在牀邊又稍稍站了會兒,又輕輕替她整理了一下被子,又回到堂屋裏。這時,四下裏一片寂靜。她掏出專案組留給她的那張便條,看看便條上寫下的那個電話號碼,當牆上的掛鐘“噹噹噹……”地敲出十二下單調的響聲,告訴她已到了子夜時分時,她終於下了最後的決心,再次看了看那個鏡框,鼓足勇氣,端來一張方凳站了上去——原來她是知道“機關”的奧妙在何處的。很多次,她發現母親總是定定地盯着鏡框,一開始以為她是在看爸爸。很多次媽媽的確也是在看爸爸。但也有許多次,她發現她打量的只是鏡框背後。背後藏着什麼東西嗎?她很不安,必須搞清楚——很快,從鏡框後邊取出了那包材料。取材料時,由於緊張,差一點把整個鏡框都搞掉下來,發出的那一聲刺耳的響聲,使她站在方凳上,屏住呼吸,好半天都沒敢再動彈。
取下那包東西,她忙關掉大燈,開亮身前那盞小枱燈,剛坐定了,要打開那包東西來細細查看,身後卻傳來吱呀一聲推門的聲音。她一驚,本能地伸手去捂住那一包東西,但已經來不及了,再回頭去看,確有個人出現在自己身後,卻是母親。她老人家站在房門口,忐忑地惶恐地看着她。她忙站起,下意識地把那包東西一下子藏到了身後。
“把它給我!”
“媽”
“給我!”
“媽……也許能從爸留下來的這些材料裏找到殺害他的兇手的線索!”
“我們鬥不過他們……”
“媽,您要相信這個世界上好人還是佔多數!”
“我們鬥不過他們!鬥不過他們……鬥不過的……鬥……鬥不過的……”母親説着,便撲倒在門框上嚶嚶地哭泣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