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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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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貢開宸沒想到,經過一番如此周全的籌備,臨開會了,在馬揚身上還會出現這麼大一個“婁子”。全委會上午報到。他不用去那麼早。他想利用上午這點時間,把全委會的那個總結報告稿再親自潤色修訂一下。兩天前,常委們開會,基本認可了這個總結稿,提了一些意見,但沒傷什麼筋骨,貢開宸就不準備再勞動政策研究室和秘書處的那些“大筆桿子”們了。就在這時候,省長邱宏元打來電話。老邱告訴他這麼一個情況,有人反映,馬揚這幾天“活動”得很厲害,“每個常委那裏他幾乎都去串門了。還走了一些省委委員的家。為自己的事情活動得這麼兇,不是個好現象。我真是不太贊成這種做法啊……甚至有點為這個年輕人擔心啊……”邱宏元在電話里長嘆道。“他去常委家裏幹嗎?”貢開宸對此也感到有些吃驚,忙問。“你説還能幹嗎?為通過對他的任命,疏通關係唄。”邱省長猜測道。貢開宸的臉色一下子沉了下來。

    “這樣吧,找個時間,咱們當面説一説……”邱省長也很重視這個剛出現的情況。

    貢開宸立即説道:“還找啥時間?就這會兒吧。是我過去?還是你過來?”

    “當然我過去。我過去吧。”

    省政府大樓和省委大樓中間只隔了兩個街區,沒多大會兒工夫,邱省長就大步走進了貢開宸辦公室。“……真沒想到,他會在背後搞這種活動……聽別人反映,馬揚這同志,還是有一定的領導工作經驗的,知識面比較寬,知識結構也比較新,幹起工作來有一股子衝勁。留住這樣的人才,是我一貫的主張。但現在看來,他身上的確還有一些不成熟的東西……到底應該怎麼使用他,還真得要認真地慎重地考慮考慮。”

    “你説他身上還有些不成熟的東西。哪些?比如説?”

    “比如説,他給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寫的那份材料……”

    “這件事,他跟我充分解釋過了。”

    “我也聽他本人解釋過。這件事本來不應該算個問題,但是……但是,現在再回過頭來想一想,你搞這麼一份重量級的材料,居然就直接捅到北京去了,一點招呼都不跟省委省政府打,無論是在操作程序上,還是在組織紀律性、政治素養上,總還是有點那個吧?你畢竟不是個單純搞學問的大學教授,或是耍耍嘴皮子筆桿子而已的作家,你是個黨政領導幹部啊。你怎麼就沒有想到這兒還有個省委和省政府呢……我記得你在很多會議上都強調過,在K省,不管某人有多大的本事,作為一個黨政幹部,只要他眼睛裏沒有省委省政府,這人就不能用。這話有道理啊。從工作的角度着想,是啊,一個六七千萬人的大省,要是在各要害崗位上替我們把關的同志,心裏都沒有我們這些人,這麼大一個攤子怎麼弄啊?我們怎麼在這兒帶領這幾千萬人落實中央的各項大政方針?這樣的人今後肯定還會給你我捅更大的婁子。那我們光替他擦屁股堵漏洞都來不及,就別幹事了!這些年輕的一撥人啊,都挺有政治智慧和政治技巧,不像我們這一撥人只知道悶頭傻幹。説起來這是一種進步。是好事。但政治智慧、政治技巧這玩意兒,一旦玩過頭了,可了不得啊!”

    邱宏元一氣説了這麼多,貢開宸反倒不做聲了。老邱説的這些,何嘗不是他所擔心的呢!最後,老邱又補充了幾句:“……我並不是那個意思,誰提了我們的意見,就要去追究誰的責任。大前提,馬揚這小子是個人才,要愛護,要培養,要使用。但不能操之過急。當然,在用人問題上,我過去説過一句話,現在還強調這句話:不管你最後下什麼決心,到常委會上,我一定會支持你做的決定的。這一點,你儘管放心。”貢開宸默默地點了點頭。邱宏元走了。他立即給宋海峯打了個電話。“這一兩天,馬揚去找過你嗎?”

    宋海峯格愣了一下,吞吞吐吐地答道:“他……”

    “他怎麼了?”貢開宸不動聲色地追問。

    “他這會兒正在我這兒哩。”宋海峯忙答道。

    貢開宸立即沉下臉説道:“過一會兒,你讓他上我這兒來一下。”

    馬揚原先沒打算去看望宋副書記的。車走到省委大院門前,他忽然想到,反正有一上午的報到時間,何必去得那麼早呢?當年在省團委工作時,宋海峯是他的“老領導”,已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去看望過他了。這才靈機一動,讓司機把車拐進省委大院。

    得知貢書記有“諭”,馬揚當然不敢怠慢,連電梯都沒敢等,直接走樓梯(副書記的辦公室跟書記的辦公室只相差兩層),急速走到貢開宸辦公室門前,稍稍安定一下自己的神情,伸手按響門鈴。郭立明好像早就奉命在那兒等着他似的,門立即打開了。郭立明馬上把他引進貢開宸的那間大辦公室。

    “這兩天,你很忙啊。”貢開宸開門見山,神情冷峻。

    “忙倒是不忙。就是有點緊張……”馬揚答道。敏感的他,一下就注意到了貢開宸的冷峻。但他依自己的經驗,當領導的常常是這樣,因為實在太忙,把你叫來説某一檔子事時,還沒從剛處理完的那一檔子事情中脱出神來。此刻的“冷峻”仍可能是前一刻的“餘威”,並非是針對他而發的。所以他沒在意。

    “緊張啥?”貢開宸問。

    “您讓我在這次全委會上彙報如何整頓大山子的想法。我認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想法。覺得有些思路還要做一些大的調整……但對於這樣的調整,我自己覺得還不太有把握……”馬揚答道。

    “只是調整思路的問題嗎?調整思路,至於要挨個地去敲常委領導的門,還要找一些省委委員串門?”貢開宸單刀直入了。

    敏感的馬揚當然不會聽不出貢開宸話裏那個意思,忙解釋:“我這次調整思路,涉及面比較廣,動靜也較大,我想應該在將它們拿到全委會上亮相以前,先跟分工負責某一方面的常委和省委委員做一個溝通,當前可以避免某些不必要的誤解,以後也可爭取他們在工作上給予必要的支持……”

    “你想!這次全委會後,接着就要召開常委會。而這次常委會主要的一個議題,就是研究決定對你的使用問題。你在會議前夕,頻繁接觸常委領導,這是非常忌諱的一件事……”

    馬揚鼓足了勇氣分辨道:“我去找他們,沒有任何個人意圖。”

    貢開宸冷冷一笑道:“誰都在説自己沒有任何個人意圖。難道不是這樣嗎?!”

    馬揚不做聲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説什麼了。過了好大一會兒。貢開宸突然向馬揚宣佈道:“今天,你不必到白雲賓館去報到了。什麼時候去報到,等通知。”就這樣,他被取消了今天到會的資格。

    ……時鐘滴滴答答地已經指向了十二點。為了不妨礙黃羣睡覺,馬揚用一張舊報紙套在台燈的燈罩上,把那點橙黃的枱燈光完全侷限在自己眼皮下的一小塊地方。但已然呆坐在書桌前數小時的他,面對紙和筆,卻還沒寫成一行字。要不要向貢開宸做這樣的“申訴”?要不要再寫上幾萬字為自己辯護?是的,這十天來,自己的確頻繁地接觸了常委,還接觸了一些省委委員。在個別人那裏,也確曾談到過他今後的去向問題。但那的確只是諮詢性的,絕對沒有那種意思,想請他們在常委或全委討論對自己的任命時,“高抬”一下“貴手”。

    “……好在常委們還都在。我接觸過的那些省委委員,也都在。組織上可以去調查,核實……以上所説,如有一點不實之處,我願意接受組織任何處分,直至開除黨籍……”等等等等。寫下這些慷慨激昂的話,他很快又把它們都劃掉了,並非常煩躁地站了起來,在房間裏大步地來回地踱着。

    ……有意義嗎?為自己做這樣的辯護,申訴,提這樣的請求,看起來似乎非常的“光明磊落”,但實際上可以説毫無意義。別的不説,就説讓省委真下決心組織一個調查組,去調查他這樣一個司局級幹部這一件事,實現起來談何容易!這裏有許多手續要辦,許多過場要走,就算千辛萬苦地在一年或半年之後把調查組成立起來了,也查清事實真相了,十次全委會也早開完了。

    還有一個辦法,可以了結此事,那就是找貢書記低頭認錯,做一番“深刻檢討”,求得他“老人家”的理解和原諒,即便不能再列席這次全委會,也不能再向全委們闡述自己治理大山子的想法,更不可能在今後的日子裏參與對大山子的治理,但有一點是可以保證的,那就是“貢大人”心氣兒順了,他會讓人儘快地給自己安排一個崗位,結束目前這種等待分配的尷尬局面。走吧,離開這個是非圈子吧。幹什麼不是幹?怎麼活不是活?何必死死地要去爭這一日之高低,一事之成敗呢?況且,還有一句話也是可以拿來安慰自己的,那就是“來日方長‘嘛……

    但是……但是……但是什麼呢?如果僅僅為了讓自己有一個安身立命的崗位而可以置大山子於不顧,當初自己為什麼要退掉火車票,放棄去南方工作的機會,而決定留在K省?既然是為了大山子才決定留下的,就應該想到留下一定會有留下的艱難。現在這個“艱難”剛剛來敲自己的“門”,自己怎麼可以只在自己“清白與否”、“今後的安置問題”上患得患失,甚至想抽身滑腳,溜之乎也了呢?可以不為自己辯護,但不能置大山子於不顧啊!

    想到這裏,馬揚的心境突然平靜下來。正在發生的一切,應該是在情理之中,只不過是意料之外罷了。況且,自己在這件事中,也確有失誤的地方。貢書記批評得並非沒有一點道理。在這麼重要的一次全委會召開前夕,自己作為一個司局級幹部,事先不向省委請示報告,就“私下”裏頻繁地接觸常委和部分全委,怎麼可能不引起誤解?説你政治上不夠成熟,還有什麼不“服氣”的?

    馬揚很快回到書桌前,拿起筆,疾速地寫了下去:未向省委報告,又未經省委批准,在此次全委會前,我如此頻繁地接觸常委和部分全委,引起不必要的誤解,責任完全在我。我要從中汲取深刻的教訓。在這裏,我只向您説明一點,所有常委都可以證明,我在跟他們的談話中,沒有一句話是涉及到這次對我的任用的。大山子治理的成敗,不僅關係到我個人的身家性命、仕途安危……也不僅牽扯大山子三十萬幹部羣眾的身家性命和子孫前程……它在深層次的意義上,給了我們所有人一次思考和實踐的機會,探索當下中國真正實現富強的道路……也許由於我的不謹慎或不成熟,我將失去這次任職的機會,但我懇切地希望,省委主要領導能允許我把這幾天來反覆思考所得的一些想法,向常委和全委們做一次最後的陳述……這些想法已經遠遠地突破了幾個月前,我向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曾經報告過的那個思想底線……我覺得,事到如今,我馬揚個人最後被安置到什麼崗位上,已經不重要了。只要我的某些想法,能對最後解決大山子問題,產生一點作用,那麼組織上怎麼處置我,都是可以接受的……“

    也許正是這最後兩句話打動了內心深處同樣凝結着一團化不開的“大山子情結”的貢開宸,在看完這封“申訴信”的半個小時後,他親自跟常委們分別通報了這封“申訴信”的內容,在徵得大部分常委的同意後,他讓郭立明立即通知馬揚去全委會報到。這時候,已是第二天的凌晨五點左右,淡青色的晨光剛剛把東邊地平線從沉睡了一夜的黑暗中剝離出來,呈現出日出前那一刻恢弘的寧靜和單純的斑斕……

    全委會一共舉行了四天。馬揚的發言被安排在會議結束前的那天下午。那天下午一共安排了八位同志做大會發言。發言的中心議題當然也就是這次全委會的中心議題:如何貫徹落實中央的有關指示,認真解決K省在國企改革和幹部精神狀態方面所存在的問題。“馬揚要在大會上發言”,這消息很快傳出,在與會者中不脛而走,他很自然地成了會議上最讓人關注的焦點人物之一。但是,與會的同志很快發現,馬揚“失蹤”了。大會發言的頭一天晚上,一吃過晚飯,他就被一輛車接走了。當晚沒回來。第二天上午也沒見他蹤影。下午,在大會上發言的仍然是八位同志,但這八個發言者的名單裏,已然沒有了馬揚。一直到散會,馬揚再沒有在白雲賓館裏露面。

    有人説,為了更好地準備明天的發言,頭天晚上,他回家進一步潤色自己的發言稿去了,搞了一個通宵,接着又搞了一個上午,便病倒了……

    又有人説,他是被省委政策研究室幾位專門負責研究國企改革的同志叫走的。貢開宸對他的發言有點不放心,怕出大格兒,為了保險起見,特地委託這幾位同志“預審”一下他的發言內容。一聽之下,果不其然,即便在如此小的一個範圍裏,也引起了極大的分歧和爭論。有人認為,馬揚的想法“振聾發聵”,有“很強的前瞻性”和“可操作性”,不妨一試;而有的則認為,馬揚所提種種建議將破壞當前來之不易的穩定團結的大好局面,和中央一貫強調的“穩定、團結、改革、發展”等基本方針背道而馳,雖亦不無可取之處,但利弊相衡,弊遠大於利……等等等等。意見連夜反映到貢書記那兒,貢書記和幾位常委緊急商量了一下,決定“暫停”馬揚的發言。馬揚便“病倒”了……

    還有一種説法,那天晚上,馬揚是被前任省委書記潘祥民叫走的。據目擊者稱,那輛來接馬揚的車就是潘書記的專車。還有説的更玄的,説當時潘書記就在車裏坐着,他們都看到了——“潘老”戴着墨鏡,神色肅然。他們説,馬揚大學剛畢業那會兒,曾給“潘老”當過一陣秘書。潘書記這些年一直挺關注這個“年輕人”。聽説馬揚要在這樣一個會議上不計後果地發表那樣一通帶有“爆炸性”的言論,便決意趕來,將他強行帶走了……

    等等等等。

    等等。

    就像絕大多數的會議一樣,不管與會者中有多少“傳聞”,私下之間又有多麼激烈的議論,會議總還是一往無前地在既隆重又平穩平靜的氣氛中宣告結束,順利地通過了會議的各項決議和《告全省共產黨員的一封公開信》。第二天,省報在頭版頭條的位置上,以社論的形式,發表了早就準備好的那一組專論新期共產黨人的精神狀態的文章。從一論、二論、三論……一直髮到五論。會後,省委向總書記和中央書記處報告了此次全會通過的加強全省黨的幹部隊伍思想建設和作風建設十九條措施,爭取以全新的精神面貌,加快全省國企改革進程,迎接新挑戰,開創新局面。應該説,這一件事到此便“圓滿”地畫上了一個句號。起碼可以這麼説,“暫時”告一段落,或者還可以用現在一個習慣用語來説,它取得了“階段性的重大成果”。

    於是,人們在學習、宣傳、貫徹、落實《十九條》的高xdx潮中,開始淡忘那個叫馬揚的人。雖然有人也會偶爾提起他在會上突然“失蹤”的事,但聽眾中肯定會有人以“知情者”的口吻説上一句“這小子,沒戲啦,這輩子肯定沒戲了”,來結束這種好奇的探詢。有人看到他和他那當大夫的妻子、讀高中的女兒仍然居住在那個用車庫改成的“休閒別墅”裏,一早一晚,偶爾地還在那個藉助高大的黑葉楊圍成的院子裏製作或修繕他那些似乎永遠也製作、修繕不完的木器傢俱。有一回有人還在省圖書館的大廳裏見到過他,借了一大摞經濟學方面的書籍,還借了兩本諸如食譜和美容、時尚指南之類極無聊的書,騎着個自行車,向大山子方向走了。“他能騎自行車回大山子?這小子身體夠棒的!”“晦,四十來歲,如狼似虎哩!只要想得開,幹啥不是幹,咋活不是活。有啥撐不住的?”當然,只有極少數的人,他們掌握真正的內情,明白此事還遠未到完結的那一步。但謎底終要在光天化日之下揭開。

    所幸,揭開謎底的時間拖延得並不長。一個半月後,人們——首先是省委大樓裏的人驚奇地獲知,他,馬揚將要被任命為大山子市市委書記兼市長、大山子市冶金總公司總經理兼黨委書記,以四個一把手的身份,將四個副省部級職務集於一身,去全面主持大山子的工作。省城轟動了。大山子轟動了。人們第一個反應是“不可能。根本不可能”。從“文革”後期開始,直至今日,在K省,但凡有重大人事變動,在省城,即便不是“全城”,最起碼也會是在相當一個範圍的政治圈子裏,事先總會有種種跡象、種種“傳説”、種種議論,或暗或明,或真或假地,沸沸揚揚地,風雨一番。然而這一回,事先一點消息都沒透露,半點跡象都沒顯示。突如其來,晴天一個霹靂,泥坑裏飛出一條小白龍,蛤蟆嘴裏蹦出一顆夜明珠。完全平白無故,説夢話哩?但就在這消息被省委大樓裏的人們得知三四個小時後,也就是當天的下午,就是這個馬揚,眾目睽睽之下,乘坐貢開宸特地從省委辦公廳調去支援給他的一輛2.6升的黑殼子大奧迪車,連一個秘書都沒帶,在省委組織部呂部長和省紀律檢查委員會的周書記的陪同下,先去“接管”了大山子冶金總公司,當天晚上又“接管”了大山子市委和市政府。在這兩個地方,呂部長代表省委省政府分別宣佈了對馬揚的任命:大山子冶金總公司總經理兼黨委書記,大山子市市委代理書記和市政府代理市長……

    是在做夢嗎?不。一切都千真萬確。

    ……省委全委會期間傳説的所謂的“馬揚失蹤事件”也的確發生過。那天傍晚,的確有一輛車開到白雲賓館,接走了馬揚。但接走馬揚的那輛車裏沒坐着潘祥民。當時,馬揚是被接到省委另一個“招待所”去的。那個招待所,人稱“三十一號招待所”。靠近烏馬河水庫。原先是省安全廳一個多年閒置的秘密工作“據點”,依山傍水,環境十分幽靜。有一幢老式的小樓和幾幢寬敞結實的青磚平房,去水庫釣魚盪舟野餐十分方便。省委政策研究室的幾位筆桿子早就聽説了這地方。省第十次黨代會前,他們曾借住在這兒(把小樓和那幾幢平房幾乎全包下了),為貢開宸起草黨代會的政府報告,前後差不多住了六七個月。以後又多次在這兒起草省委省政府重要文件,每每也是一住就是一兩個月或三五個月。省安全廳的同志見此狀,索性做了個順水人情,把它讓了出來,經雙方友好協商,作為象徵性的補償,省委辦公廳從省委書記工作基金裏為安全廳爭取到一筆為數並不太多的基建費,去修繕他們在市內的一處工作用賓館;又從省長工作基金裏爭取到一點錢,將小樓和平房做了適度的裝修,將它們改造成了如今的“省委第三招待所”。因為它地處烏馬河路三十一號,一直以來又神神秘秘地總關着大鐵門。而多數日子的夜晚,那小樓裏又都黑着燈。大鐵門裏也總是靜得可怕。所以,這裏的山民習慣稱它“三十一號招待所”。貢開宸估計馬揚會在發言中扔出一顆“重磅炸彈”。他也希望用馬揚的“重磅炸彈”去驚動多數幹部的思維定勢。但他並不希望多數與會者被馬揚扔出的“炸彈”炸暈過去,不希望在省委的全委會上出現思想無法統一的“混亂”局面。這是絕對要防止的。所以,一經確定讓馬揚發言,他就催促馬揚提前把他的發言稿提交大會秘書處“審查”。馬揚也是過於慎重,一直在爭取時間修改他的發言稿。一直拖到發言前的那一天,才説可以送審了。這時,秘書處的同志覺得時間過於緊迫,怕把不住關,一時疏漏,捅出什麼大婁子,沒敢獨自接這個“活兒”,直接找到貢開宸,提出希望請省委政策研究室的同志一起來“會審”。貢開宸當即批准了秘書處的動議,派車分別把馬揚和省委政策研究室的同志拉到三十一號招待所進行“會審”。馬揚離開白雲賓館後三十分鐘,又開來一輛黑色的奧迪車。這輛車裏坐的才是前任省委書記潘祥民。當然他沒像人們傳説中的那樣“戴着墨鏡”,但他的神情確實是異常地肅穆沉重。他不是來帶走馬揚的,(即便是前任省委書記,畢竟也是“前任”了啊。怎麼可能擅自從省委的全委會上把人帶走呢?)他是來找貢開宸的,為的也是第二天馬揚的那個“發言”。馬揚在把自己的發言提綱交付大會秘書處審查前,多了個心眼,他找到潘祥民,想請潘書記先聽一聽。他料想自己這個發言會在大會上引起震動。但他不希望由此招致“槍斃”——請別誤會,此“槍斃”不是説人被槍斃,而是指發言的內容,也即他馬揚一整套整治大山子的想法被“槍斃”。他想試着看一下潘書記的反應,試一試自己能否説服這位“潘老”。

    如果能把潘老説服,那麼,説服貢開宸和大多數比較起來要年輕得多的與會者,應該就更不困難了。昨晚他趕到潘祥民家,完全按大會發言的要求那樣,十分清晰而又十分慷慨激昂地説了整整三十分鐘。出乎他意料的是,聽完他的“發言”,潘老完全平靜,完全沒有反應。

    “您覺得怎麼樣?”

    “……”潘老不説話,拿過發言稿,逐頁逐頁地又很快地瀏覽了一遍。

    “您覺得有什麼問題嗎?”

    “……”潘老還是不做聲。眼睛只是直瞠瞠地看着他的那份發言稿。

    “明天還有一整天時間,我可以修改這個稿子。”

    “我……我得想一想……”潘老終於開口了。表情非常懇切。

    “明天晚上以前,您有什麼意見,隨時打電話通知我。我二十四小時開着手機。這是我的手機號。”

    但是,第二天等了整整一天,潘祥民沒有給馬揚回話,到傍晚時分,卻親自驅車去找貢開宸。當晚,聽完馬揚的闡述,他的確被震住了,甚至還有點一下給打問了的感覺。馬揚發言的中心意思就是:大山子現在需要的是一次重新“洗牌”,就像中國多數大型國有企業從整個生產結構和經營管理體制上來説,都急切地需要經歷一個重新洗牌的過程一樣,大山子也得經歷這樣一個過程不可。也就是説,要調整它整個的經濟結構,轉換它整個的經營體制,建立一整套現代企業制度,確立新的市場方向。而調整結構,轉換經營體制等一系列問題的關鍵,他認為,又是人的問題,也就是怎麼科學地、合理地重新使用和安置好目前這全部的三十萬幹部和工人……“怎麼安置?這畢竟是三十萬人,而不是三百、三千人。”在發言中,馬揚這樣設問自己,然後他又答覆自己道:“……我們裝修老房子有這樣的經驗,最好是先把老房子清空……解決大山子問題的第一步,我想應該讓大山子三十萬幹部工人全部下崗,然後在建立新的結構體制的同時,一步步將他們再安置到新結構和新體制所設定的新崗位上,在現代企業管理制度的激勵下,去運行新結構和新體制……”讓三十萬幹部和職工全部下崗?讓大山子整個變成一座“空城”,變成一個被點燃的“炸藥桶”?那樣傷的何止是一點元氣。請問,一個炸藥筒被起爆以後,還能談什麼“下一步”?

    還會有什麼下一步?!!

    他瘋了!!這小子想幹什麼?!!

    這就是潘祥民送走馬揚以後最初的一個小時裏,在他腦子裏翻來覆去冒泡咕嘟翻騰的東西。但理智又告訴他,馬揚並不是個“瘋子”。他也絕對不是在蓄意“炸燬”大山子。經驗告訴他,“我們裝修老房子,最好的辦法是先把裝滿舊物的老房間—一清空……”這句話是對的。作為一個特大型國有企業的領導(他曾是大山子礦務局局長、大山子冶金總公司總經理兼黨委書記),他深知,“甩開”“舊物”輕裝上陣,是多麼的必要,也是他們這些人多年的嚮往。但作為一個政治家,他更明白,讓三十萬幹部工人同時下崗,如果處置不好,那麼在大山子,在整個K省被點燃的就絕對不止是一個兩個“炸藥筒”!!其後果可以説是“不堪設想”“不堪收拾”啊……

    這一夜,潘祥民整整一宿沒閤眼。夫人徐世雲醒了三次,見他還在客廳裏呆坐着,便起牀來給他做夜宵。他不吃。她只有穿上明黃團花織錦緞面的絲棉睡袍,穿上湖藍靜電植絨挑花軟皮底拖鞋,坐在客廳外的那個小過道間裏一把布藝沙發上守望着。比較懂事的她知道這種時刻不能進到客廳裏,坐到他身旁去。那樣會讓他倍加感到心煩。要是以往,過上一會兒,老潘一定會帶着一種哭笑不得的神情走過來,拉起她的小手,或者摸摸她的頭,或者親吻一下她的額角,低聲地勸上幾句,讓她趕緊去睡。但今天他卻完全“熟視無睹”,完全置之不理,又過了一會兒,他為了求徹底安靜,居然“砰”的一聲,把客廳門給關上了,把她完全棄之在門外!!她很難過,但又不敢説什麼。她知道這種時候,她不能説什麼。因為一切跡象表明,省上一定發生了什麼天大的事……

    第二天,馬揚在忐忑不安之中,等了整整一天,潘祥民也沒給他回電話。潘祥民一早就打電話讓秘書把近期來中央下發的有關國企改革方面的文件和相關領導的講話都給他找來。經過反覆考慮,他覺得,這件事太重大了,不能先對馬揚表什麼態,必須先跟老貢通個氣,報告一下這個情況,再看看貢開宸對這件事持什麼態度再説。他知道上午貢開宸有個外事活動安排,要接待一個越南黨的代表團,中午還有一個宴請,於是一直等到二點半左右,他給貢開宸打了個電話,簡單扼要地説了一下情況。貢開宸的反應很平靜,告訴他,已經安排人審查馬揚的發言稿了。“那好。那好。”他放下了電話。貢開宸的平靜讓他不安,也讓他大惑不解。他責怪自己在電話裏沒把情況充分説夠,責怪自己跟貢開宸説這件事的口氣也過於“平靜”,對貢開宸產生了一種“誤導”。在極度的不安中,他熬到傍晚時分。估計全會上也要開晚飯了,於是叫來了他那輛大奧迪,直奔白雲賓館而去……

    潘祥民直接找到貢開宸,一五一十、詳詳細細地把馬揚昨天晚上所説的都給貢開宸複述了一遍。“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今天晚上親自去聽他説一説。我擔心,把他那些想法直接拿到全會上,一下炸了窩,全會就很難再開得下去……”潘祥民急切地説道。“您老也真沉得住氣,熬到這會兒才來找我。”貢開宸淡淡一笑道。“現在採取措施還來得及嘛。”播祥民説道。貢開宸看了看手錶,沉吟了一會兒,説:“他們在三十一號可能已經開始審聽了。索性再等一等吧,等等那邊的結果。”沒想到,二十多分鐘後,三十一號招待所那邊就打來電話説,他們已經聽“馬揚同志”講完了。“貢書記,最好還是您親自聽一下……”政策研究室的主任為難地説道。“你們的意見呢?”貢開宸問。“……最好,還是您親自聽一聽……”主任一個勁兒地請求道。“你們聽了嗎?”“聽了……”“你們總有個態度吧?”“我們的意見就是還是請省委主要領導親自來聽一聽……”“你們自己就沒個看法?”貢開篇有點不高興了。“我們的看法就是希望省委主要領導親自聽一聽。最好是今晚就來聽一下。”研究室主任用一種特別平靜而又老到的口氣説道。貢開宸不做聲了,隨即放下了電話;過了一會兒,他問潘祥民:“您怎麼想?”“那邊還在等你的回話哩。”潘祥民指指電話卻這麼説道。“……”貢開宸做了個“甭管他們”的手勢,繼續問潘祥民:“你到底怎麼看這檔子事?”“你那些‘御用’的‘翰林大學士’都不表態,逼我説啥呢?”潘祥民笑道。“您拿自己跟他們比?您要是他們,今晚就不會主動上這兒來找我了。快説。別再跟我這兒賣關子了。”貢開宸也笑道。“第一嘛,你還是得親自去感受一下這位馬揚同志的‘高見’。然後,如果你仍然覺得需要聽聽我們這些人的意見和看法,我想,無論是老朽如我之流的,還是年輕才俊如研究室那一幫的,都會向你提供自己的一管之見的。”貢開宸明白他們都覺得事關重大,怕自己“誤導”了他這位一把手,而釀成不可挽救的後果,所以,在他沒有親自去聽一聽馬揚的發言內容前,都不願表明自己的態度。他能理解他們的這種心情。半個小時後,他邀請幾位當晚沒什麼安排的常委,一起驅車到三十一號聽馬揚“發言”。潘祥民説,他就不去了。但他會在家等着貢的電話的。一個小時後,潘祥民接到貢開宸打來的電話,説,已經決定取消馬揚在第二天大會上的發言了。

    “然後呢?”潘祥民急切地問。

    “然後啥?暫時還沒什麼‘然後’。”貢開宸回答道。

    “所有的人都認為,只要取消馬揚的發言,就萬事大吉了?”潘祥民愣愣地問。

    “先這樣吧。先保證把全委會順順當當地開下去。別的事,以後再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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