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一整天全國的電視台都以現場方式播出搶救人質的作戰新聞,瞬間最高收視率高達近百分之九十,是電視開播以來前所未有的狀況。
在我記憶中,我離開片瀨夫婦目黑的家到上野車站這一段路上,也有看到電視轉播。是在哪裏看到的呢?或許是在到車站途中的路上,瞄到在電器行前排列的一排電視螢幕吧。又好像不是電器行,是一傢什麼樣的店呢?
不管如何,我知道在輕井澤正在發生大騷動的時候,是在出發到上野之前。我記得在車站的剪票口站着警察檢查來往乘客。我也想起來車上的乘客熱烈討論淺間山莊事件,還記得有一位像是學生的年輕人,手拿着早報,眉頭深鎖地讀着有關這件大事。他的側面有點像唐木。
但是在列車抵達輕井澤車站的時候,看到車站內一大批媒體以及警方人員時,還有在看到一大羣人興奮地在候車室裏放着的大型電視機前盯着螢幕時,甚至一羣滑雪完的年輕人越過人羣飛進候車室想看電視的時候,我都一點感覺也沒有。我腦中想的是,真是冷,要是車站的計程車都因為這件事而停駛,我到不了別墅怎麼辦呢?
但是出了車站到計程車上車的地方,好不容易看到停着-台空的計程車.我不禁鬆了一口氣。我進了車跟司機説要到古宿去。
四處可以看到變髒的凍結的積雪。那是下午三點半,太陽已開始下山。遠處的山峯可以看到一輪橘色的夕陽。
在往古宿去的公路上,司機一面開車一面聊着淺間山莊的事。“中午開始下雪,現在是停了,但是接下來氣温可是會越來越低喲。在這種天氣還那樣地,把犯人凍死也就算了,但是應該要多替人質想想,看看有沒有其他的方法呀。這麼冷不該還故意對恃着對不對?”司機説着説着越過照後鏡想等我點頭稱是。
我小聲的説“就是呀”,然後他又看着照後鏡閉上了嘴。我想起來早上除了喝了些咖啡,還有在上野車站喝了牛奶以外,其他什麼都沒吃。所以自己看起來一定很疲憊。
從公路轉到石子路的時候,四周突然變成一片雪白的景色。夏天種着大片玉米的田地好像被白色的奶油覆蓋着,而周圍的樹林則是光禿禿的,細細的枝幹在透明的天空伸展着。
被雪鋪着的路面因為小石頭和泥土的結塊而顯得坑坑洞洞,所以車子走起來激烈搖晃。有好幾次連我都清楚地感到在打滑,司機馬上換檔減速慢行。
在彎彎曲曲的小徑那一頭出現了片瀕夫婦的別墅時,司機一個人喃喃自語地説:“啊!是這兒呀。以前我來過一次,不過是晚上。載一位女客。對、對,是去年夏天。在那之前,我不知道這麼裏面的地方還有別墅。”
“是嗎?”我説。
乾枯的樹木圍着的別墅後面停了一台車子。那不是大久保在工作時使用的營業用的四輪車,是普通的白色車子。從車牌號碼上面可以看出是租來的車。
我付了錢下了車,直接往玄關走。在結冰的地面上得踮着腳尖走,不然會滑倒摔跤。太陽已沒有了蹤跡,夕陽的西邊的天空可以看到枯樹的影子。
我站在別墅的玄關前按了門鈴,鈴聲響徹整棟建築物。
在附近的林梢有鳥鳴,展翅而飛,那悲涼的叫聲拖着長長的尾巴,殘留在凍結着的空氣中。沒有人出來應門。我數了十下然後又再按了一次門鈴。屋裏好像有人聲,聽到腳步聲往玄關走來。然後終於聽到門鏈被下下來的聲音。
雛子出現在門的那一端。她完全沒有化妝,頭髮蓬亂,眼睛有哭過的浮腫。把身子包着緊緊的淺桃色的毛衣下是黑色的迷你短裙。毛衣下什麼都沒穿,可以明顯看到豐滿的乳這是房。
她沒有打招呼,只説:“我有點感冒。小布來得晚,我正想躺下來休息呢。”
我沒有點頭,也沒有微笑,默默地進到裏面。穿過雛子的身旁時,聞到她一直搽着的那種香水昧。我忘掉的悲傷又刺痛胸口。但又隨即消失。我還是感覺像是走在雲端上一樣。我把鞋脱了。起居間聽到有人説話的聲音。好像是電視機的聲音。
雛子説:“還好吧?我一直看着電視。輕井澤車站一定亂成一團吧?”
“也還好。”我説。
雛子説:“今天早上,勝也去租車。”然後她冷得縮起身子,“連租車的地方都有警察。真是,鎮上到處都是警察和媒體。剛剛好像警察還在一家一家查看空的別墅呢。進來吧.外面好冷。”
我終於到了。我想。然後一陣耳鳴,感到輕微地暈眩。接下來已發現自己站在起居室的入口。
在起居間的皮革椅子上,大久保交叉着腿坐在那裏。他穿着綠格子的睡袍。那是我不知看過信太郎穿過多少次的睡袍。我不知道為什麼大久保要穿信太郎的衣服。
我想或許剛做完愛吧。想像着在信太郎的睡袍上或許沾着大久保的體液,我以為會全身起雞皮疙瘩想吐。但是沒有,即使那樣想像我也沒有怎麼樣。我知道自己的感覺已經完全麻痹了。
電視機開着,但我無法分辨畫面上播的是什麼。好像是在某處的一間房子,也只像是雪地的風景,又像是電影或連續劇中的一幕。或像是靜止的一張照片,畫面中一位男性不停地説着話。到底在説什麼,我也不知道。
火爐裏燒着煤炭。光是火爐還不夠,還點着大型燒燈油的暖氣爐。上面噴着蒸氣。在餐桌上滿是食物殘渣的盤子,啤酒罐、可樂罐、空的酒瓶。印着指紋的玻璃杯,在桌子邊上全堆在一起。煙灰缸裏的煙屁股堆得像座小山。
我一進去,大久保鼓起很奇妙的笑容看着我,我沒説話坐在大久保正對面的沙發上。
大久保抓起放在地板上的酒瓶,有點做作地往空中一揮説:“要喝點嗎?”我搖頭。
屋子的角落有一具電話,從黑色電話機延伸出來的電話線被切斷了。不知是用老虎鉗切斷的還是燒斷的。被切斷的電話線在地板上卷在一起。
雛子走過來,坐在我旁邊。我視線亂轉,一轉到電話線上,雛子就辯解地説:“我不是故意切掉的。我腳勾到電話線,所以斷掉了。就在今天早上和小布講完話的時候。我一放下聽筒,一跨步就勾到了。我摔了一大跤。説起來你不會信,真的。”
隨便你怎麼説,我想。
雛子替自己還有我倒了葡萄酒。我不管怎麼都不想喝,所以她遞了一杯給大久保。大久保很優闊地就像是這個家的主人一樣自在,從雛子那接過酒杯。
雛子喝了一口酒説:“不怎麼好喝,有點熱度。大概是這樣才走味。”
然後雛子看着我説:“那天晚上和小信去了哪裏?”
“他説呢?”我反問。
雛子笑了。“我怎麼會知道。”
“是雛子也去過的地方”我説。
“不要吊我胃口了,是哪兒?”
“我給你幾個暗示。一、那是二階堂常去的地方。二、在那兒雛子聽説了不可置信的事。三那是孕育了兩個人秘密的地方。這麼一來,是哪兒呢?”
我感到自己的聲音聽來好遙遠,聽起來不像是自己説話的聲音,好像是在遠處不知是誰無意識地,以調低的語氣喋喋不休。
雛子望着我,大久保也是。四隻眼睛貫穿我。我感到那種就像是被木箭貫穿時一樣,有全身作痛的幻覺。
在窗户那一邊的陽台亂成一團。有一張夏天用的長桌子和幾張椅子,令人懷念。
但都髒髒的滿是灰塵,被埋在秋天掉落的乾枯樹葉裏。陽台的人口有吹進來的雪,結成了冰。欄杆邊吊着好幾只粗粗的冰枝。
我回想起在那張桌子上,曾經是罩着桌巾,擺着雛子烤的藍莓派的日子。是聽着蟬鳴、飄着綠草昧的日子。一到夕陽西下時,一定聞得到樹香。我以為會永遠持續的時刻。冰啤酒泡沫的味道、杯盤交錯的聲音,到傍晚吹着樹葉沙沙作響的風聲。在陽光中飛舞的美麗黑色蝴蝶,蜜蜂和小蟲兒睡着時的翅膀聲。
那樣的日子已完全過去了,也已不再屬於我。
“還不知道嗎?雛子小姐。”我説,想要微笑,但是從嘴巴流出的卻是尖鋭的笑聲。是歇斯底里的笑聲。自己也嚇了一跳,但是卻止不住。
“和老師到強羅去了。”我一面笑一面説,“到雛子父親常去的小旅館。進了那間雛子和老師分享秘密的房間,然後我和老師又分享了新的秘密。我想要告訴你們,所以到這兒來。想要讓大久保也知道這件事,所以……”
雛子用看着喝醉的愚蠢女人一樣的眼神看着我,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雛子用那樣的眼光看人。我止住了笑。説是停下來,但是嘴角還掛着那種病態的笑容。
我説:“大久保,告訴你一件好消息。片瀨先生和雛子小姐呀,是兄妹喲。是有血緣關係的喲。”
大久保慢慢啜着酒,仔細地品嚐着,他的眼睛引起我的注意。他問道:“所以呢?”
我嘴巴半張,感到下巴的關節脱節了。電視傳來了直升機在空中飛的聲音,或許那根本就是在屋子上空飛着的直升機的聲音。
雛子猛然從沙發站起來,往餐桌那兒走。她用手拉過一把椅子,然後背對着我們坐下來。
“那件事我早知道了。”大久保很平穩地説,“你以為我不知道吧。很可惜,我已經從雛子那兒聽説了。告訴你我聽説時的感想吧。我覺得,很好呀。”
時間靜止了,心臟停了。一切都停止了,結束了。我感到在我眼前所有的東西、人、風景,都變成是一張空洞洞的灰色的畫。
我沒特別驚訝。大久保像紳士一樣注意着睡袍的衣角不要掉在地上。好像變了一個人一樣,優雅地改變雙腳交叉的姿態。
“我不會説是到處都有的情形,但是以雛子父親是有爵位的人這一點來想,也不是什麼特別少有的例子。不是嗎?要是説有少見地方,應該是説明明知道有血緣關係以後,兩人還正式地結婚這一點吧。雖説這很像是雛子的作風,但是兄妹總歸是兄妹。冒犯禁忌的神秘喜悦的確會帶來一陣快感和樂趣,但是一旦那也消失的話,就很難了。現在的雛子就證明了這一點。”
“你才不懂呢!”我低聲呻吟説。
大久保笑着説:“雛子和片瀨先生所共有的,嗯,怎麼説呢?要我説的話就是隻有共犯者之間的快樂這點吧。男女共同分享着重大的秘密,然後受到性吸引結合在一起。當然也有的會一直持續下去,但是那樣的東西本身就是毀壞的。”
“為什麼呢?因為抱着秘密而活的人,精神大體來説都是不安定的,充滿了不安和恐懼。只要哪一方還持續着強烈的性的需求,還會保持某種平衡。但是精神上絕對得不到真正的安定。可以説越做愛越是感到不滿,越是會感到空虛和寂寞。我認識雛子時她就是那樣,我馬上就感覺到了。”
一直面向窗外望着的雛子猛然回頭望着大久保。大久保以那種過於明顯的眼神靜靜看着她。在厚唇邊湧起幾乎注意不到,但是相當吸引入的謎樣微笑。
雛子的表情很柔和。她坐着向大久保伸出手,大久保也一樣。兩人的手指繞在一起。
“在他人的面前做愛是很愚蠢的。”大久保放開雛子的手,站起來往餐桌那走。拿起一根放在煙灰缸旁的煙,歪着頭用打火機點火。
“我從雛子那還聽説了,她在你面前好幾次和信太郎做愛、愛撫。我多多少少可以瞭解這樣做可以帶來墮落的快感,但實在是太愚蠢了。那種東西不過是寂寞的另一面罷了。要是想讓別人看自己做愛的樣子的話,我呀,會到沙漠的正中央看着滿天的星星自慰。這麼完了以後往頭上放一槍自殺算了。那樣才夠色情。”
“夠了,勝也。”雛子説,“小布一定是嚇壞了。從小信那兒聽來這些,所以嚇倒了。”我不説話瞪着雛子。雛子避開我的眼光。
“還有呀,布美子小姐。你實在是個怪人。”大久保輕輕坐在餐桌上,一面吐着煙説,“你是那種原本肯定人生充滿感謝的人,只不過是感受性強。但因為沒有好好受過思考的訓練,所以變成那樣。”
説到這裏的大久保,用那種毫不在乎、充滿自信的手勢彈着煙灰。
“我絕不認為你是同性戀,也不認為你是兩者都來。不管從雛子那聽説了你多少事,我一次都沒有認為過你是那樣的人。你只不過是撞憬着那種倒錯的性愛而已。一面和片瀨先生有肉體關係,一面又渴望着雛子的身體。這個想法是頗有魅力的,但是以我來説呢,是不夠格調。從雛子那兒聽到你的事的時候,不好意思,我只感到你在精神上的幼稚。”
“勝也!不要説了。”雛子低聲打斷他,然後慌張地朝着我説:“小布,你不要誤會,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耳中轟轟地晌,後面的話都聽不到了。我感到喉嚨打結,感到好像一瞬間無法呼吸。明明聽不到雛子在説什麼。但是很奇怪地從電視機傳來的男主播的聲音卻聽得很清楚。
那時畫面上播出的是像是建築物的陽台,突擊隊想從屋頂攻入卧室。男主播這麼重複地説。機動隊的一員出現在陽台,在建築物四處挖洞,從那兒水流出來。機動隊員開始往室內投瓦斯彈,擴音器的聲音蓋過了轉播的聲音。“大家,把手放在頭上!馬上出來!不要抵抗!大家,把手放在頭上!”
我無心地瞪着畫面。這麼一來感到喉嚨的緊張感慢慢緩和下來。然後剩下的只有持續了一陣子的耳鳴,和像是吞進了鉛塊般的沉重苦痛。
雛子向着大久保不知説了什麼,大久保嘴角往下彎,輕輕地點頭。雛子站起身來,大久保也跳下桌子。
雛子站着拿起一根煙,大久保替她點上火。雛子淺淺地吸了一口,然後皺起眉,咳嗽起來,身體顫抖着。大久保把雛子手上的煙奪過來熄掉。
雛子用手摸額頭。大久保把它撥開用自己的手摸。兩人又不知説了什麼。
雛子往我這走過來説了句話。她説了什麼我一個字都沒聽進去。我的耳朵正在流血。像是腦血管沒去處膨脹起來的那種感覺。
兩人沒一會兒就並着肩走出了起居間。我不知道他們走去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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