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開始往中輕井澤方面走。在遠方可以看到綠色的起伏的山,在道路的旁邊盛開着紅色的花朵。
我不停地回想雛子説的話。簡直像是快要發瘋似地不停在腦中翻來覆去。小信説很棒,小布很棒,興奮得不得了。
我一想像信太即告訴雛子這些的情景,就連站也站不穩,憤怒地頭昏起來。我想起前一晚上的事,信太郎的愛撫相當温柔,一點都不粗魯乳頭還殘留着被咬的疼痛感。信太郎連這也報告了嗎?我咬了小布的乳頭,不知咬了多少次。那小小的乳頭,要是不用舌尖舔還不知道在哪兒。
我突然站住,往上仰像是吐東西一樣大大地喘氣,在旁邊走着看起來像是觀光客的老夫婦有點嫌惡地回頭看我。我用指尖摸摸鼻子下面,假裝在打噴涕。
雖然是自己奔跑出來,但我心中想讓他們擔心,想要他們陷入不安而好好大鬧一場。這是給他們的懲罰。對這種高興地互相吹噓自己的情事的夫婦,不給他們一點顏色不行。我不記得是走到哪裏,也沒有目標。身上沒有帶錢包,連咖啡店都沒辦法進去。
我繼續在公路上行走,途中好像往右轉,等到意識過來時,我已站在年輕井澤車站。
車站旁邊的空地正在辦花市。各式各樣的樹苗還有盆栽並排擠在路上。印象中有許多打扮相當時髦來度假的遊客,相當熱鬧。
好像是鎮上的農會主辦的市集。在樹蔭下搭起了帳篷,裏面有桌子和椅子。桌子上貼着一張紙條寫着請自取飲用,然後擺着一個大水殼和好多小茶碗。是免費提供給來參觀花市的人喝的麥茶。
在炎熱的夏天持續行走,喉嚨相當地渴。我毫不猶豫地進了帳篷,將麥茶倒進杯子喝乾。麥茶好像是一大早就放在那裏了,不夠冰涼。
我倒了第二杯,端着杯子在摺疊椅上坐了下來。樹蔭下的帳篷很涼快。我用肩膀的衣服擦鼻頭的汗。帳篷內沒有其他人坐着。流的汗一點一點幹了,在腦中狂吹的熱風也靜了下來。我想,自己到底在這樣的地方做什麼。也思考了唐木的事。一想到才在四個月前我還和唐木一起睡在一個被窩裏。雖然才四個月,但是感覺相當地遙遠。
前年的夏天,我還和唐木一起共度。唐木為了與和他同屬的東北大學的學生見面來到仙台,返鄉省親的我和他在市內的咖啡廳會合,一同前往唐木落腳的東北大學的宿舍。
屋裏不知從哪撿來的好幾件被子疊在一起,然後再鋪上骯髒的牀單就當作是牀。長着鬍子的學生看到我們就説“我出去買煙”,然後就出門了。
學生的腳步一遠,唐木突然把我壓倒在那汗臭的牀上。我激烈地抵抗。
他用不解的神情問我:“怎麼啦?”
我説,“這種地方太髒了。”
他這麼壓着我不動,過了好一會才離開身説:“我弄不懂你。”我也回説:“我才搞不清楚你呢。”封閉的房間像蒸籠一樣,有不少蚊子飛來飛去。在室內散亂着的印刷的板子下面,有一隻巨大的蟑螂死掉了。
然後在他回到東京前的那幾天最糟了。他像着了魔一樣口沫橫飛地談着抗爭,對我帶他參觀的青葉城和廣瀨川都沒有興致觀賞。一發現在街角有演説,就插進去開始大聲地辯論起來。然後在我帶他去的爵士咖啡店,他眼裏也像沒有我這個人一樣地看着書,好幾個鐘頭都不説一句話。
那是炎熱的夏天,我也懶得跟他吵架。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不想在有蟑螂屍體的房間內,睡在混合着他人汗臭的牀單上這一點,種下了不合之因。我真的不清楚到底是為什麼。但是在唐木回去東京的那天,我到車站去送他。在椅子上等我的唐木,一看到我就猛然地把我拉到月台的陰暗處。
“幹什麼?”我問。他的臉扭曲着,然後突然將我緊緊抱住,緊到我幾乎喘不過氣來。他手的力量減弱,用像是要哭出來的聲音説:“不要離開我!我求你。”
……不知哪兒傳來笑聲。我回頭看,在帳篷的旁邊,看到一位老婦人正在聽着種植樹苗的説明。
婦人接過矮矮的一株根部捲起來的樹苗,腰伸得直直地以免白色的蕾絲洋裝沾到泥巴。
“這麼説,我已經是這把年紀了,等不到結出果實也不一定。”婦人笑容可鞠地説。
婦人説話的對象是一位戴着深藍色帽子的五十歲左右的男性。男人抽着煙説:“不用擔心,這位太太怎麼看,至少還有四十年沒問題。”
“您不要開玩笑了。”婦人説,但是並沒有不高興,還是笑嘻嘻地將樹苗還給男子。
“這可是?太太,在這兒是沒什麼稀奇,但拿回東京的話,大家可會羨慕喲。既耐寒,又會長出香味芬芳的果實,可是沒得挑的。”
“但是不巧我先生不喜歡有香味的果實。”
“那真是少見。”
“就是呀,我們家那位和一般人不一樣。對不起呀,真的。讓您那麼麻煩還説明了這麼多。真是不好意思。”
老婦人用很高貴的姿態將大的帽沿重新戴好,稍稍傾身道謝後離去。
我走出帳篷,往下看着老婦人沒有買而放在那裏的樹苗。大概有六十公分高,沒有什麼特別,是一株細長的樹苗。
“今天真是熱。”男人用繞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汗朝着我搭汕説。“你是來輕井澤做什麼?這兒有學校宿舍嗎?”
我微笑回説:“我來這打工。”
“什麼樣的工作?”
“服務業。”我這麼一説又笑了起來。我的工作的確可以算是服務業,服侍片瀨夫婦。一陣自虐似的快感在胸中浪濤洶湧。
男人看着我説:“是在民宿幫忙嗎?”
“嗯,就是那類的工作。”
“狠不錯嘛。東京的夏天太熱了。對了,這個怎麼樣?我算你便宜一點。”
男人這麼説,故意模仿剛剛的老婦人的語氣説:“真是不巧,我先生不喜歡有香味的果實……這麼一來,我可沒法度了。”
我又笑開了。“這會結出香香的果實嗎?”
“當然啦!這是槨(marmelo,葡萄牙文。為甜瓜的一種,甘酸可口)。”
“槨”
“和梨花很像的呀。”
“梨花?”
“年輕人就是這樣,什麼都不懂。”男人皺起眉,“不知道嗎?感冒的時候喝梨花酒就會好。用梨花果加上燒酒,沒喝過嗎?”
“呀!那個呀!我微笑,想起了小時候母親做的梨花酒,用有蓋子的玻璃瓶裝着,放在流理台的下方。”“就是那個梨花果呀,我知道。我好喜歡那個香味。”
男人不厭其煩地推銷説,種了以後過十年,最多十五年會長出很漂亮的果實。想到在十年及十五年遙遠的將來後,這個瘦小的樹苗會開花結果實在不可思議。
“我很想買,但是不巧忘了帶錢包。”
“你父母呢?在東京?”
“不,仙台。”
“嗯,仙台呀,我只去過一次。在回松島的路上。”
男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一陣。眼睛溜溜地看四周,然後把我叫過去。“這個給你。”
“什麼?”
“沒什麼,拿去。”
“但是……為什麼?”
“送你當紀念。來輕井澤打工的紀念。或許把它帶由仙台讓母親種在庭院裏。過了十年,你結了婚生了一羣小孩後,果實就結成了。然後想起來很久以前在輕井澤有一位先生送樹苗給我。要是這樣的話,我也很高興。”
男人用放在旁邊的舊報紙,把樹苗胡亂包起來遞給我。我説“謝謝”。
這個樹苗種在他們別墅的庭院裏的話……我馬上這麼想。等果實結成了,他們準已是邁人中年嘍。要是他們眺望着庭園,朦朧回憶起以往時,能想起我的話,是多麼美好的一件事。這麼一想就坐立難安。
我抱着樹苗,開始往回走。想把它種在別墅的庭院後,什麼都不成就回東京。
我被這個“將樹苗種好,沉默地離開他們”的想法所吸引。然後把打工辭掉,也不再去目黑的公寓。但就算我從他們的眼前消失,樹苗會繼續成長、茂盛、開花。偶爾來到輕井澤看到這株樹,他們即使不願意也會想起我。
太好了!雖然是有點傻,但是我真的為了這個幼稚的想法而興奮得很。
在中輕井澤車站前的十字路口往左彎,正要沿着十八號公路走的時候。不知哪兒傳來急躁的聲音。好像有人在另一頭的車道叫“小布”,我看到信太郎把車停下來幾乎整個上半身露出駕駛座向我招手。在後面的車輛不高興地按着喇叭,但是信太郎卻不為所動。
“待在原地,不要動。聽到了沒。我馬上過去。”信太郎這麼説,然後加速前進,四周全是喇叭聲。
我好像在做夢一樣。信太郎的車在十字口先左轉消失後,大概在相當近的距離迴轉,以闖紅燈的車速開過來。在我站的行人道的旁邊緊急煞車停了下來,後面的卡車發瘋似地按嘈喇叭。
“上車!”信太郎開車門,像在發怒-樣説“快點”。我沒説話,上了車。抱着樹苗的頂尖磨擦着車頂發出聲響。
信太郎什麼都沒説開着車。車速相當快,急駛在公路上。進到別墅的石子路後往右轉,然後用力踏煞車。我的身體還有他的身體都往前傾。
“開得太快了。”我説,“不像老師開車的方式。”信太郎看着我。看不出臉色發白或是情緒不安。但是有我沒見過的那種強悍。“跑到哪裏去了?害我擔心死了。雛子説要一起來找,但是怕小布要是回來家裏不能沒有人在,所以沒來。還好找到了,真的。”
我不知到底算好還是不好,但努力看起來很輕鬆,裝得投事的樣子。
“中輕井澤車站有花市,一位先生給了我這個。”
“這是什麼?”
“是槨。”
他點點頭。我竭盡所能不懷好意地瞪着他。“雖不是用錢買來的東西,但想留給老師和雛子作紀念。等下我把它種在院子裏,然後就回東京。”
“什麼?”
“回家呀。回東京。”我重複説。然後喉嚨哽住了,聲音顫抖着:“這裏我再也待不下去了。”
“你説什麼?小布。”
“我沒有辦法過像老師和雛子這種生活。我腦袋已經不清楚了。什麼都搞不清楚了。”
信太郎朝我伸過手來。但樹苗擋在中間,他從我手中把它拿過去放到後座,然後扭住我的肩膀。
我身體僵硬。信太郎靠過來撫摸我的臉頰。我快忘記的那種親密又甦醒過來。他的觸摸擴到全身。我把眼睛閉起來。自己是想哭泣呢,還是想矩絕呢,還是想完全委身於他呢?什麼都無法思考。我對這樣的自己感到害怕。
他把嘴唇湊到我的耳邊,低聲私語説:“我和雛子都好喜歡你。”
“老師背叛了雛子,我也是。但是雛子和老師都不在乎。我不瞭解也沒辦法相信。雛子應該生氣的不是嗎?老師應該會覺得做了不該做的事而感到煩惱不是嗎?為什麼和打工的學生上牀呢?應該會想以後要是不會惹麻煩最好,不是這樣嗎?”
“我一點也不煩惱。”信太郎抱着我更緊。車裏全是衣服摩擦的聲音。“就算我和你上牀也不算背叛雛子。雛子自己也做一樣的事。不管她和誰上牀都不算背叛我。我們是這樣想。”
“我不瞭解。”我搖頭説。越過車窗可以看到在遠處一位正下田做工的男子。他不時地停下手中的工作往這邊看。外面光線很強,到處都是太陽的火焰。
“小布。”信太郎説,親吻着我的頭髮。“雛子在擔心着呢。回家吧。”
“我在老師的牀上睡覺時,雛子進到房裏來了嗎?”
“進去了呀,我就因為這樣才被吵醒的。”
“她説什麼?”
“不想吵醒你。我和雛子都沒開口。”
“雛子在卧室內換了衣服嗎?”
“嗯,儘量不吵到你。”
“是誰把洋裝掛起來的?”
“雛子呀。”
“然後你兩人一起下樓的嗎?”
“對呀。”
“你們説了些什麼呢?”
“小布。”他説,用兩手把我的臉端起,“什麼問題都沒有。聽清楚了。你什麼都不需要擔心。這個等你看到雛子以後會更瞭解。我沒辦法跟你説清楚,我和雛子就是這麼活的。”
我硬嚥起來。胸部劇烈起伏。信太郎越是撫摸我、越是在耳邊私語,我就像是被打了麻藥一樣,身體麻酥起來,完全無法思考。我對這樣的自己感到恐懼。
回到別墅,雛子奔到玄關外面來。像是想吃餌的小貓一樣,往我這兒跑來,大大張開兩隻手臂抱起我,摸着我的臉頰。
“傻瓜。小布真是傻。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
雛子波浪狀的頭髮像羽毛般的柔軟拂在我的臉頰。雛子沒有穿着胸罩的豐滿胸部壓着我的胸前。她的胸部極為柔軟,充滿彈力。
我兩隻手就這麼垂着,接受着擁抱。她抬起頭又再度小聲説了句“傻瓜”。在笑容中可以發現一種真正的放心。我不禁胸口熱了起來。雛子的鼻子下面浮着汗滴,帶着煙味的吐氣在我的臉龐邊飄着。雛子離我近得不能再近了。
恐怕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雛子是活生生的女性的肉體,而不是信太郎的妻子。但是沒有那種在高中時代好玩地和女同學抱在一起時,會感到的那種特別的差赫,也沒有後悔。我只是身體完全地接受着雛子。為她的美、豐腴、柔軟而感動。我記得當時那種朦朧的喜悦。
我們三人進到家裏面,在陽台喝着雛子做的冰檸檬汁,桌上有水果,有葡萄、水蜜姚、香蕉等等。信太郎用指甲很快地剝着水蜜桃的皮,濺得都是汁。聞到甜昧的蜜蜂三隻一起飛過來,我們一面尖叫一面往屋內跑。除此之外,都待在陽台懶得動。
他們夫妻對我逃跑的事問都沒問,昨天的事也沒提。也沒談半田和副島的事。只是温馨地談天。聊庭園的樹木、野鳥、花草……
到了傍晚,蟲兒在落葉松的樹林深處叫着。氣温下降了不少。天空開始陰霾起來,遠處傳來打雷聲。
雛子端來冰過的白酒。下酒小菜早已準備好了,是雛子親手做的紅燒肉。
信太郎開始聊起《玫瑰沙龍》。他説書中有關性行為的描寫實在是太唯美了,有時還會搞不清,那是在描述性愛的場景而錯譯。他這麼一説,雛子的眼睛就亮起來問道:“比如説呢?”
信太郎要我拿記下來的草稿來。我一站起身,他也站起來説:“算了,不用了。小布,我們三人都進屋去吧。有點累了,躺在牀上聊天好了。”
我將他的話聽成“三人一起上牀算了”,心想要來的終於來了。好像從混沌黑暗的底端被解放似的。
但是沒有感到厭惡。我對他們的愛情一點都沒有動搖。應該拒絕呢,還是這麼三人上牀呢。要在這兩者間擇其一.似乎只有神才能做到。於是我就這麼簡單地成為神。我和他們夫婦並着肩一面説笑一面上了樓梯。我從自己房間拿了筆記到了他們的卧房,他們倆已鑽進被窩等我。雛子叫我進來擠在中間。信太郎為我把位置空出來。
開始下起雨來,四周漸漸暗起來。信太郎把牀頭燈打開,一面讀着筆記,一面向雛子解説。儘管是男女狂亂的情節,而且一念出來會覺得是愚蠢的醜態,但是翻譯出來的文字聽起來美極了。
雛子很憂閒地聽得入迷。抽着煙把頭靠在我肩上。或許是因為中午在豔陽下走了一大段路的原因吧。我的手臂曬黑了,一被碰到感覺很癢。我一搔癢,雛子就把手指伸過來,在我肌膚上划着圓圈。
信太郎不厭其煩地繼續念着。窗外打起雷來,室內有閃電。雨下得得更大了。
蟲兒飛到網子上,發出嗡嗡的聲響飛來飛去。涼爽的夜風把窗簾吹得搖搖晃晃。室內充滿着樹脂的味道、草的香味還有含着雨的土香。
我們三人有相當長的時間,就是這麼貼着肌膚在一張大牀上動也不動。我和雛子靜靜地聽着信太郎的閲讀聲。信太郎有時像是陷入思考一樣地繼續念着。我被無比的幸福所催眠,就這麼睡着了。一睡到早上才醒來。
第二天早晨,信太郎在別墅的庭園朝南、陽光最充足的地方,選了一個角落挖起土來。我在那兒種下了樹苗,雛子用露水來澆它。
我想説,希望到結果時都一直能跟你們在一起,但是沒有辦法説出口。種好樹苗後,我幫忙信太郎的翻譯工作。到傍晚三人一起到舊輕井澤去買東西。
那天老媽從二階堂的別墅回來。夜裏在陽台吃老媽做的萊,我喝醉了不醒人事,任由信太郎抱回房間,在自己的牀上熟睡到天亮。
然後第二天,我按預定計劃經東京回到老家仙台。現在回想起他們夫婦到車站替我送行的身影,還是萬分地懷念。他們買了月台票到月台上來。信太郎穿着白色的麻外套,雛子穿着類似質料的洋裝,頭上纏着紫色的印度棉紗。
我在列車前站住。一説:“再見了,九月見。”雛子就眼眶潤濕,像是賭氣一樣撇開頭。信太郎笑着從後面抱住雛子。雛子的頭上有信太郎的頭。兩人這麼站着像是雙頭天使一樣。
在發車的聲音響起的同時,門關上了。我們隔着車窗相互揮手。我第一次感到那種胸中收緊的難過別離。信太郎、雛子,不管哪一個,我都同樣地愛着。
火車開動了。漸漸看不到他們的身影。我靠着車門哽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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