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
新成立的聯合專案組設在江對岸一幢四層的灰磚舊樓裡。
據說這裡原先是軍工所屬的導彈工廠厂部所在。導彈工廠拆遷後,這樓就一直這麼空閒著。這些年,周圍陸陸續續建起不少新樓、飯店、娛樂場、商場,它卻一直還這麼空關著,倒也算得個鬧中取靜的地方。這些日子進駐了專案組,從外表上仍然看不出它和往日的自己,和同類型的舊樓舊院落有什麼不同。
反而覺得它的大鐵門比以往關得更嚴實了。再多的人進出,也只開一個小邊門。但只要是進得門去,就會發現,這裡的安全保衛工作極其嚴密,確實與眾不同。首先,不管什麼人出入,你得出示一種特製的出入證。方雨林在傳達室填了表。經管保衛的同志仔細地審看,在一張特製的出入證上現蓋了鋼印,加上塑封,這才鄭重地交給方雨林。“這出入證,你可得好好保管。進出這大門,只認證,不認人,丟了可就麻煩了。”方雨林笑道:“那我就回刑偵支隊去唄。”管保衛的同志“嘿”了那麼一下,也笑道:“回去?你想得美!沒說清楚到底是怎麼丟的,你哪兒也去不成,下半輩子就啥也甭想幹了。”“有那麼嚴重嗎?丟了警官證,也不至於如此!”“告訴你,這個專案組非同尋常,你還真別不把它當回事兒。帶手槍了嗎?帶了的話,交我這兒保管。
方雨林遲疑了一下,把手槍交給了他。
管保衛的那個同志又填了一張卡交給方雨林:“上外頭執行任務時,憑這張卡到我這兒來領槍。回來進大門時,必須交到我這兒保管。所以這張卡也是千萬丟不得的!丟了卡,這槍可就不是你的啦!”他又笑道。
方雨林也笑道:“我人要丟了呢?
那個同志說道:“那隻好找你爹媽去了,讓他們再給市局生這麼個寶貝神探吧。
方雨林拿起那兩張卡,在桌上拍了拍,說道:“操!我這是不是進拘留所了?!
那個同志仍笑道:“那還是有點區別的。上那兒,你得推光頭。我這兒不推光頭。週末,你還可以回家會會老婆情人……”
方雨林說:“要沒老婆情人呢?你管找?
那個同志哈哈大笑:“嗨,像你這麼個帥小夥兒,還用得著我給找?就怕你忙不過來!
這時,桌上的電話鈴響了。
那個同志接完電話,趕緊對方雨林說:“找你哩。你小子還真火,一來,頭兒就瞄上了。
方雨林扛著行李趕緊去專案組辦公室把手續交了,放下東西,辦公室主任告訴他,省紀委的孫書記找他。
方雨林一愣:“孫書記找我?他也在這兒?
辦公室主任長長地“啊”了一聲道:“你不知道?章書記親自點的名,讓孫書記在我們這兒坐鎮哩!快上樓吧,會都開始了,孫書記昨天就說要見你。
會議是在孫書記的辦公室裡進行的。辦公室陳設雖然簡陋,但特別寬敞。據說原先是導彈工廠工會的一個大接待室。
專案組方方面面的負責人都到了。專案組的楊組長正在報告一個突發的情況:今天他們決定對馮祥龍實行“兩規”,一早派人去執行,馮祥龍卻已經跑了。他們覺得,是內部有人給馮祥龍通風報信了。
孫書記皺了皺眉頭,問:“有線索了嗎?什麼人給他通風報信了?”
楊組長說:“正在查。
對馮祥龍實行“兩規”,是一天前孫書記親自做的決定。
奇怪的是一直拖了十五六個小時,才付諸執行。這裡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命令下達後,為什麼會拖延這麼長的時間不執行?這風聲到底又是怎麼透出去的?目前整個兒還是“一鍋粥”。這種通風報信的事,這兩年可以說在查處幾個大案要案的過程中都發生過,簡直是屢禁不絕。更可怕的是在一些人眼裡,這樣的事彷彿已司空見慣,見怪不怪,似乎不發生這樣的事反而是不可思議的。社會上說,現在已無密可保,就是這個意思。不管什麼會,你今天在會上做了什麼決定說了什麼話,明天外頭準有相當準確的“謠傳”在給你散播著。這是一種什麼跡象?僅僅是涉及保密觀念強弱的問題,還是一種黨風政風的問題?作為黨紀律檢查方面的一個負責人,孫立棟認為這是值得自己深思,並三思的。
馮祥龍在這個對他實行“兩規”的決定做出後不到一個小時,就接到了相關“警報”。他迅速從當晚住宿的五洲錦華堂總統套間撤出,飛車駛往大亞商城。在那兒只待了20分鐘,換了一輛車,又飛車駛往工商銀行省分行總部。他告訴司機他要去跟銀行的一個負責人談一筆貸款。進了銀行大樓,他又用手機告訴司機,別在這兒等著了,先把車開回公司總部,什麼時候要車,他會打電話給他的。然而,他根本就沒上樓,而是直接出了銀行後頭的那個鑄花大鋼門,叫了一輛出租車,回到自己家裡貓了一個晚上。誰也不會想到,這時候他會回自己家去的。誰都會認為,馮祥龍這時候有一百個地方一千個極為保險的地方可去,就是不會回家。
他們恰恰都想錯了。得到警報,馮祥龍心裡一沉,當即採取行動,準備跟那幫人周旋一番。但他心裡明白,只要上頭有人動真格的,他馮祥龍肯定是沒跑了。現在他之所以還想“周旋”,是寄希望於這次也像以前那許多次一樣,並非“動真格”的。他太明白了,上邊的一些人也非常明白,假如要動真格的,出問題的絕非他一人,因此就會扯出一大串。這就是俗話說的,盤根錯節,真拔,拔出蘿蔔帶出泥,這地面上會顯出好大一個坑哩!但萬一是動真格的呢?當然這不容易。但萬—……他倒吸了一口涼氣。當出租車的里程錶已然開始計數,他還沒有決定要到哪兒去躲一躲。無數個朋友無數個相好無數個燈紅酒綠的場所無數個軟榻秘窟……他還是想到了自己的家。他心裡一沉,又一酸,“家”呀,老婆孩子……能說我這麼幹,不是為了你們嗎?起碼最初的出發點是為了你們呀……
他在家裡住了半宿,作了種種善後的安排。以往每次回來,他老婆總要藉故跟他鬧上一鬧(這也是他越發不願意再回來的原因之一)。但那一晚上也怪了,大概是也覺出一些什麼來了,他老婆鬱郁地只是不說話,聽他作各種吩咐。他以為她什麼都明白了,臨走前,忽然想摟她一下,也真的伸出手去了,但她卻非常不願意地將他的手打開了,然後很用力地將門關上。他告訴她,他要連夜驅車去哈爾濱辦事。她一定以為他是去另一個女人那兒了,所以非常憤恨。他在自己家門外默默地站了好大一會兒。他意識到這是“最後的告別”了嗎?沒有。他這時只是被一種罕見的傷感、委屈,甚至還有好多年不再出現的那種留戀困住了,畢竟是“家”呀……離開家以後,他便到了北華賓館。他沒走正門,通過一個邊門,直接去了副樓。副樓裡有杜海霞的一個“工作間”。經理、副經理每人都有這麼一套房。還有幾間套房是專給有特殊身份、特殊關係的那些人留的。留給他們隨時隨地來此“休息”、“消費”。
杜海霞提著一包東西,匆匆走到自己那個“工作間”(準確地說,應該是“工作套房”)門前,掏出那種為貴賓專備的鍍金電子插卡開了門。房間裡所有的窗子都嚴嚴地拉著窗簾,燈也都關著。即便是白天,房間裡也顯得特別暗。
杜海霞關上門,小心翼翼地叫了聲:“馮總……馮總……”(她至今不習慣用其他的稱呼叫他。)
馮祥龍聽出是杜海霞,並確證只有她一人時,便從衛生間裡走了出來,還再次追問道:“噓……沒人跟著你吧?”
杜海霞放下手裡的東西,說道:“一會兒,我得帶各部門的領班到商學院聽課去。中午可能趕不回來了。給你準備了一點冷餐,到時候,你自己再衝一點咖啡……”
馮祥龍悶悶地說道:“我不喝那玩意兒!
杜海霞忙說:“那你自己煮奶茶喝。電鍋、牛奶、磚茶……我都給你準備好了,在裡間的壁櫃裡放著哩。煮完奶茶,別忘了拔電源線。你別再在這兒整一場大火。
馮祥龍長嘆道:“我現在真他媽的想整一場大火,把所有的一切都燒得精光!
杜海霞瞪他一眼道:“別胡說。”
馮祥龍悶坐了一會兒,突然說道:“你把車給我留下……”
杜海霞忙說:“你老老實實在這兒待著吧。你!
馮祥龍搖搖頭說:“海霞,你不懂。昨晚我整整想了一宿。躲是躲不長久的,我得主動找找那些還在位置上掌權的……”
杜海霞恨根地:“你還要去找他們?”
馮祥龍冷笑道:“我得告訴他們,他們要愣把我馮祥龍整到臺前去出醜,我可得把醜話跟他們亮在頭裡,到時,出醜的肯定不止我一個人。到那時候,還不知道誰先下臺哩!
杜海霞忙說:“這些,他們比你明白。要不,他們怎麼會透消息給你,讓你趕緊躲起來呢?他們也不想你被逮起來。現在還不到跟他們徹底攤牌的時候,得忍著點。”
馮祥龍一挑眉,咬著牙說道:“忍?哼,誰不讓我好死,我絕不讓他好活!”
這時,電話鈴響了起來。馮祥龍、社海霞都愣徵了一下。
馮祥龍示意杜海霞去接電話。電話是顧三軍打來的。馮祥龍極生氣地逼到杜海霞面前,訓問:“他怎麼知道我在這兒?”杜海霞捂住送話器,低聲催道:“你先接電話吧。”馮祥龍遲遲疑疑地打量了杜海霞一眼,這才接過電話:“你好啊!我的顧總。你這賓館整得不錯呀……啊……啊……這是你的意思,還是你老爸的意思?啊……啊……行。我考慮考慮。顧老弟,不管怎麼著,有句話,我得說在頭裡,我馮祥龍歷來是為朋友兩肋插刀在所不惜。現在到了需要朋友幫我忙的時候了,請你轉告你老爸。”說著便一下掛斷了電話。
杜海霞不無擔心地問:“他怎麼說?”
馮祥龍卻還在追問:“他怎麼知道我在這兒?是你跟他說的?你這個騷貨想跟我玩兒什麼?”杜海霞忙說:“沒……沒有……”“他說是你告訴他的!”“不是……”馮祥龍瞪起大眼,“不是?”說著,揚起他那粗大的巴掌,狠狠地甩了杜海霞一個耳光,血漲紅了他那寬大的肉臉,大聲叫道:“告訴你,馮祥龍還沒趴下吶!”說著,便向外走去。
杜海霞捂著臉忙衝到門前攔住了他:“不是這意思,真的不是這意思……”
馮祥龍一把揪住她的胸襟,問:“那是什麼意思?”
杜海霞嗚咽著:“我希望他們能幫幫你……我想讓他們幫你出出主意……他們都是你的好朋友……”
馮祥龍跺著腳,長嘆一聲:“好朋友?你真的還不懂?!
你知道他剛才跟我說什麼了?他讓我立即找專案組去自首。還說是他老爸的意思。這不是明著要賣我嗎?!”
杜海霞忙說:“祥龍(真是頭一回這麼親切地稱呼他)
你能冷靜地聽我說一句嗎?你自己也說,躲是躲不長久的。你越躲,他們越來勁兒,咱們越被動。與其這樣,不如大大方方地走出去跟他們周旋。說到底,咱們在上邊還有朋友,還沒到那個一點周旋餘地都沒有的地步。你說呢?說不定,大大方方還真的過了這道鬼門關。”
馮祥龍呆坐了一會兒,好像是下了決心要公開去跟那一幫人“周旋”了,便說:“……如果我真去自首,你還得跟我辦公室的小汪說一聲,前兩天有個魚的事兒,讓他千萬別上外頭去瞎叨叨。”
杜海霞忙問:“咋又整出個魚的事兒了?”
馮樣龍極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你就別多問了。”
杜海霞沒敢再問下去。其實事情是這樣的,前不久,馮祥龍在公安上的幾個哥們兒給他透信說,在市刑偵支隊重案大隊當副大隊長的方雨林這一段跟他特別過不去。馮祥龍覺得這小子太不近“情義”。“他妹妹下崗,我還好心好意把她招進公司。嗨,他可好,整個把我這好心當驢肝肺賣了。”他一打聽,聽說方雨林的這個妹妹也不是個什麼“東西”,進了公司就跟那個廖紅宇攪和得挺緊,在橡樹灣基地沒起“好作用”。
聽說她這一段閒在家裡跟幾個小姐妹販魚哩,經常到公司屬下的一個水產品基地躉魚。馮祥龍就起了個“歹心”,讓那個水產品基地給了她一批變質的魚,想小整她一下。馮祥龍還安排小汪,假如她那邊真出了事,比如說有人吃她的魚中了毒,就讓報社那些要筆桿子的哥們兒姐們兒,好好地給她來幾篇,好好地臭臭這不知深淺的“丫頭片子”,也剎剎那個“方隊副”
的威風。
臨走前,馮祥龍讓杜海霞坐在自己面前,輕輕地撫摩著她的手,足足有十來分鐘沒說話。最後,再三再四地叮囑:“甭管他紀委姓孫的省委姓章的有什麼道法,只要你這兒不出問題,他們就不能把我把你怎麼著。你得向我保證,一定馬上去把這幾年保存的私賬燒了。他們沒憑沒據,咬不下我一根毛!
現在不跟文革時那樣了,不能只憑當官的一句什麼話就把人判了斃了。得有證據!你聽明白了沒有?咱們得把所有那些可能被他們拿去當證據來整我們的東西都毀了。趕緊!聽明白了嗎?”
杜海霞認真地點了點頭。兩個人又接到一塊兒小纏了一會兒,馮祥龍這才丟開杜海霞,大叫一聲:“走,不走是狗熊!”扭頭就走了。杜海霞獨自聽著他“噔噔噔”的腳步聲遠去了,一時也顧不得那許多的哀怨、悲慼,趕緊把房間稍稍整理了一下,打電話請人替她帶隊去商學院,自己便匆匆往郊外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