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6點來鍾,天已大黑。蘇大夫匆匆趕到住院部值班室,讓正在當班的幾位大夫護士都大感意外。“蘇大夫,您今天不是休息嗎?”他不置可否地只應了聲:“啊……”便換上白大褂,匆匆拿起夾着廖紅宇病歷的鋁質薄板翻看了一下,向廖紅宇住的病房走去。
“廖紅宇今天挺穩定的,怎麼了?”一位護土問那個當班大夫。
“是挺穩定的,沒怎麼呀!”那個當班大夫也不明白蘇大夫突然返回是為了什麼,只能這麼應道。“蘇大夫很少主動加班。再説,今天也沒有加班的任務呀!”“這就叫利益驅動啊!
多得多勞嘛!“一個小護土撤撇嘴調侃道。她以為蘇大夫一定是因為收了廖傢什麼人塞的”紅包“,故而特別來勁兒,連休息日都放棄了來關照廖紅宇。在場的各位聽了只是嘿嘿一笑,便散開各忙各的了。
蘇大夫走到廖紅宇的病房前,先叫出特別護理,問:“剛才沒發生什麼情況吧?”
特別護理愣了愣:“沒有啊!發……發生什麼情況了?”
蘇大夫只説:“沒發生情況就好。”
這時,廖莉莉拿着暖瓶出來打水,蘇大夫忙對她使了個眼神,讓廖莉莉跟他一起到樓道拐角處。蘇大夫窺探了一下四周,見無人注意他倆,便壓低了聲音問:“今天沒什麼人來找過你媽吧?”
廖莉莉見狀,也愣了一下,答道:“沒有啊!怎麼了?有什麼情況?”
蘇大夫猶豫了一下説道:“馮祥龍今天派人來找過我……”
廖莉莉一驚:“是嗎?找您幹嗎?”
“給了我一萬元錢。當然,我沒拿……”
“他們沒説要讓您幹啥?”
“只説是馮總提前給的年禮。”
“年禮?誰會提前這麼長時間送年禮的?!”
“是啊……”蘇大夫沉重地嘆了一口氣。
那是在傍晚時分,馮祥龍派了兩個心腹開着一輛車,找到蘇大夫開的惠力私人診所。當時診所裏候診的人不多,只有兩個老街坊病懨懨地坐在窄窄的過道里,打着吊針。突然走進兩個身穿黑呢子大衣的人,還真把那兩位老人嚇了一跳。得知是馮祥龍派來的人,蘇大夫忙把他們迎進一側的一間小屋。小屋的門被漆成白色,門上寫着兩個紅字:“診室”。這兩個人不等坐下,就去把門關上,然後就掏出了那個裝着錢的信封。蘇大夫掂了掂信封,心裏自然明白這裏裝的是什麼東西,便趕緊先去把那兩位老人打發了,關上診所大門,並在門上掛上“休息”的牌子,再回到那小屋,問:“馮總要我幹什麼?”其中一個人不屑一顧地説道:“幹啥呀!你這當大夫的怎麼也那麼俗呢?怎麼一見錢就問要幹啥?馮總特地交代了,他什麼也不幹,就是跟您交個朋友嘛。”蘇大夫當即把錢裝回到信封裏,忙説:“無功不受祿……一萬元錢,可不是個小數。”這個人大大咧咧地説道:“嗨,別裝得跟個沒破過身的小童子雞似的。你們這些當大夫的什麼世面沒見過?一萬元錢算個啥嘛。”説着,又把信封扔了過來。
蘇大夫把信封又推了回去。
另一個人就問:“嫌少?”
蘇大夫忙説:“不不不……”
兩個穿黑呢子大衣的人説:“你怕什麼?這會兒只有你和我們。我們説沒給,你説沒拿,誰還能把我們怎麼樣了?”
蘇大夫説:“我不是怕這個……”
其中一個人説:“那您就是不給我們馮總這個面子了?”
蘇大夫忙説:“不不不……不是那意思……”
另一個人開始面露兇相了:“蘇大夫,這樣……不大好吧?”一邊説,一邊把信封往蘇大夫懷裏一塞,冷冷一笑道:“我還不信哩,真有不吃腥的黃貓?不吃腥,就別在家裏偷着開私人診所呀!您一個國家大醫院的大夫……”
蘇大夫不高興了:“你能不能把嘴放乾淨一點?我偷着開診所怎麼了?我出賣的是自己的勞動,我用自己的業餘時間,我掙的是自己的血汗錢。我一不害人,二不坑國家……”
那兩個穿黑呢子大衣的人見蘇大夫真來火了,人家畢竟是馮總的“朋友”,真把他得罪了,在馮總跟前也不好交代,便説了聲:“得得得……”拿着錢趕緊撤了。
等剩下自己一個人時,蘇大夫越想越覺得不是味兒。再往深處想,不覺一哆嗦:馮祥龍那邊是不是又想要對廖紅宇下什麼毒手?便趕緊趕到醫院裏來了。
“你為什麼還不給你媽換一個單人房間呢?我擔心住這樣的大房間,人員那麼雜,總有一天還會出事。”蘇大夫低聲對廖莉莉説道。廖莉莉暗自一驚:“還會出什麼事?”蘇大夫嘆了口氣:“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這兩天都留點神吧。”
叮囑了幾句,蘇大夫便抽身回家去了。
回到家,也不安生,左想右想,總覺得要出事。
“怎麼了?不舒服?”妻子問。“咱們家這個診所……”
蘇大夫吞吞吐吐地説道。“咱們家這診所又怎麼了?單位裏有人説你了?原先不是允許個人利用業餘時間開診所的嘛!”妻子説。“唉,又下了個新文件了,又不允許了。”“一天三變!甭管那麼些!現在哪個有本事的人不搞第二職業?沒有灰色收入?你沒看報上剛登了個案子,一個副省長,光從他家抄出現金就二百來萬,滿屋子的家用電器一摞一摞地堆到天花板,幾輩子也用不完,就跟個百貨公司倉庫似的。他一個副省長,光靠那點工資不吃不喝一輩子,能攢幾個錢?二百來萬現金,他靠啥?”妻子説得慷慨激昂。蘇大夫卻嘆了口氣:“他這不犯了事了嗎?進了局子,等着吃槍子兒。”“你管那麼多哩!這年頭,誰跟誰呀?能掙一點算一點,到上門來封咱這診所時再説。他是犯法,咱們這最多也就是違紀。不怕!”嘿,妻子還挺懂法。
這時,有人敲門。兩個人一驚,忙去開門。敲門的居然是廖莉莉。蘇大夫又一驚:“你怎麼知道我住這兒?”然後給妻子介紹道:“這就是我告訴過你的那個病人廖紅宇的女兒……”“廖莉莉。”廖莉莉禮貌地自我介紹道。蘇夫人忙把“廖小姐”讓進屋裏。
傍晚時分,蘇大夫離開醫院後,廖莉莉趕緊把蘇大夫説的情況悄悄地告訴了廖紅宇。廖紅宇沉靜下來,認真忖了忖,還真沒想到自己能遇見蘇大夫這麼個好人(從表面上看,這個大夫還挺滑的),想着不能讓好人吃虧,説不定自己以後還需要他幫忙,就趕緊打發女兒來見蘇大夫。
“我媽讓我來謝謝您!她説,當大夫的工資收入也不高,為了她,您拒絕了那一萬塊錢……”廖莉莉説道。
蘇大夫説:“還不能説是全為了她。”
廖莉莉説:“但怎麼説,她心裏都特別過意不去……”
蘇大夫滿不在意地説道:“嗨,錢的來路多得很,咱幹嗎非要拿那錢?莉莉,我早就提醒過你媽,裝着不説話,裝着神志不清,以此來麻痹那些壞傢伙是長久不了的。下一步怎麼辦?你媽想過沒有?”
廖莉莉説:“她今晚讓我來找您,主要的還就是為了這事兒。她想去北京,找一找那兒的領導。進不了中南海,能見見中紀委的人也行啊!”
蘇大夫問:“怎麼去北京?”
廖莉莉説:“我媽説,您開個轉院證明,建議送北京治療,就管用。”
蘇大夫想了想:“這倒是個好主意。”
廖莉莉説:“為了裝得更像一些,醫院可以找一兩個人陪同。比如您,再加上一兩個護士。你們來回的路費和在北京的開銷,我媽全包了。”
蘇大夫想了想又説:“費用還不是主要的問題……”
廖莉莉説:“不解決費用問題,醫院不會同意讓你們護送的。沒有醫護人員護送,那些傢伙不會相信我媽去北京是為了治病。鬧不好,他們還會在半路上對我媽下手。這費用當然不能讓醫院、更不能讓你們個人負擔。所以你們就甭客氣了。”
蘇夫人忙插話:“為了避嫌,老蘇最好不去。”
蘇大夫説:“這問題不大,醫院裏同情和敬佩她媽的同事有的是。”
廖莉莉打量了一下蘇大夫兩口子,猶豫道:“還有一件事……不知道……不知道該不該……”
蘇大夫笑笑道:“該,不該,你自己全説了。我還説什麼?”
廖莉莉臉微微一紅,又猶豫了一下道:“我媽請您,也請阿姨別生氣……她沒有別的意思……”説着,她猶豫着從皮包裏拿出一個小白信封,怯怯地放到蘇大夫面前。
蘇大夫立刻變色道:“幹什麼?”
廖莉莉慌忙站起:“我媽説,您為了她,擔驚受怕,還受到威脅,她心裏實在過意不去……她真的是沒有別的意思,只是覺得怎麼感謝您都感謝不盡……”
蘇大夫一下站起來,臉色整個變得十分難看,指着桌上那個小白信封,嘴唇顫動道:“你……你們……”
廖莉莉從沒在別人家裏遭遇過這種場面,此時臉色一下嚇白了,慌慌地連聲説道:“……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並慌里慌張地收起了小白信封。
深夜,蘇大夫在牀上翻來覆去地睡不着。蘇夫人不耐煩地説他:“瞧你這人,給你錢又不敢拿,不拿了吧,又不甘心……”蘇大夫嘟嚷道:“誰不甘心了?”“那你翻來覆去地在牀上烙什麼餅?折騰得別人也睡不成!”蘇大夫一下坐起,把被子全帶了起來。妻子叫道:“你瘋了?怕我不感冒?”蘇大夫拉亮了燈,卻説道:“你説,咱這中國到底怎麼了?好人壞人辦事,全拿錢鋪路……”妻子叫道:“哎呀……
這有啥想不通的嘛!“蘇大夫回頭問妻子:“是不是我這個人不怎麼樣,好人壞人跟我打交道,覺得都要拿錢來填補我才行?“妻子不樂意地嘟囔着:“行不行……麼正你一分錢也沒敢拿。窩囊!睡覺!”
蘇大夫長長地嘆了口氣問道:“也許……我這人的膽兒,真的太小了?”
“知道就好!睡覺睡覺。”燈關掉了。不一會兒,她那邊便響起了粗重的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