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大型噴氣客機對準跑道俯衝下來,巨大的膠皮輪猛一下觸地的那一瞬間,馬鳳山心裏總是控制不住地要“忽悠”那麼一下。雖然他已經記不清自己究竟坐過多少次飛機了,從最初的伊爾14、18(更早時還坐過雙翼的安二型噴農藥飛機),到現在的波音、麥道(有一回通過國際刑警組織,跟公安部的同志一起去歐洲帶逃犯,在阿姆斯特丹,他還坐了一回協和),但幾乎每回降落時,他都會“忽悠”這麼一下子。也就是説,總有那麼零點兒幾秒的時間,他要心慌一下,總會本能地產生一種整個人都飄起來、沒着沒落、不知所措的感覺。他悄悄跟老婆説過此事。老婆笑着只給了他兩個字的結論:“農民!”
這麼説馬鳳山,還真讓他冤得慌。馬鳳山雖説出身貧寒,既不是像這個圈子裏的許多工作人員那樣出自公安世家,也並非出自革幹門庭,但畢竟還不是個“種地”的。他老爸跟《紅燈記》裏的李玉和是同行——鐵路工人,扳道岔兒的。母親早亡,他從小跟着父親在那個道口的小磚屋裏,陪伴着那幾棵挺拔粗悍的鑽天楊和信號燈杆,等待着一趟又一趟呼嘯而來,又呼嘯而去的“鐵龍”。父親沉默、堅毅、嚴謹、儉樸,就像那永遠在風雨中卻又永遠不生鏽的鋼軌一樣,承受着巨大的重負,生活得十分簡單,卻又十分明確。父親説他長得像母親,但他起小崇拜的卻是父親。
市局派來接他們的車一上機場公路,便飛也似的向市區駛去。這一回他和幾位同志奉命進京,是向部裏彙報“12.18”
大案的進展情況的。中紀委聽説他們去了,還特地派人來一起聽取了情況彙報。一上車,馬鳳山就告訴隨車來接他的郭強,馬上通知破案小組的全體同志來開會,同時也通知方雨林。郭強忙問:“上邊是不是有新的精神,可以對周密正式立案偵查了?”馬鳳山搖了搖頭,嘆道:“事情還沒那麼簡單……”
到開會時刻,除了有兩位同志去東鋼可能要晚到一會兒,就是方雨林沒來了。
馬鳳山間郭強:“通知他了沒有?”郭強説:“通知了。
這小子怎麼了?跟他説了今天的會特別重要,千萬別遲到。他答應得好好的。”
“催他!”馬鳳山下令。
電話打到方雨林的手機上,開始沒人接,後來接的居然是他老爸。
“大伯?您好!雨林去哪兒了?”郭強問。
“我們也在找他哩。郭大隊長,他沒跟你們聯絡?咋回事?他一早就讓人叫走了。我在一邊聽了一耳朵,好像是雙溝林場的……是是是……是雙溝的。他走得還特別匆忙,連手機和呼機都沒來得及帶……”
聽説雙溝林場的人把方雨林叫走了,馬鳳山着實吃了一驚,忙從郭強手裏拿過電話,問:“老哥,我是市局的老馬,怎麼回事?”也許是方父怕自己説不清耽誤事,便忙把手機交給早在一旁急得不行的方雨珠。方雨珠忙答道:“今天起早,還不到6點,我哥在院子裏幫我收拾平板車,來了兩個人,自稱是雙溝林場的,把我哥拉到院門外頭説話去了。過了不大一會兒,我哥進院衝我説了聲,他去辦點兒事,一會兒就回來,就跟着那兩個人走了……”“他説去哪兒了嗎?”馬鳳山問。
“他説一會兒就回來,我也就沒問他去哪兒。再説,他出外辦事,從來也不讓我們打聽他的去處,問了也白問。”方雨珠答。“大概有個方向嗎?”馬鳳山再問。“好像是一出門,就往北走了。對,中間還打回來一次電話,大概是7點半左右吧,説是在陪那兩個人在哪兒吃早飯,讓我替他盯着他的手機和呼機,在他回來前,千萬別離開家。要是局裏有人打電話找他,讓我替他接一下電話。”方雨珠又答。“他沒説什麼時間回家?”馬鳳山又問。“沒説。聽起來,他在那兒説話好像不是挺方便,説得特別匆忙,説話的聲音也壓得特別小……局長,你們派人去找找他吧!他會出什麼事嗎?”方雨珠懇求道。“別急,大白天的,又是在市裏,出不了啥問題。一會兒,他要再打電話回家,你一定問清楚他的位置,讓他無論如何給局裏回個話。”馬鳳山安慰了方家人,立即讓人取來方雨林家所在街區的詳圖。對照地圖,他又略略沉思了一下,命令郭強立即通知棗林前街、棗林后街、西橫街三個派出所,讓他們派人到他們轄區靠近方家的那些小吃店去找一找。發現方雨林的下落,馬上報告,但無不要驚動他們,繼續監視。“順便再到附近的茶館酒吧澡堂瞧瞧。”最後他又補充了一句。郭強問:“雙溝林場的人找他幹嗎?”馬鳳山只説了一句:“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快去行動!”
方家周邊幾個派出所的同志於是忙傾巢分頭出動。但一直找到近中午時分,也沒找到。快到11點半左右,這兒正着急哩,方雨林突然打來電話了。馬鳳山拿起電話,真是有點生氣了:“雨林?你在哪兒呢?”方雨林告訴他:“我剛到家。”
“你小子整啥呢?找你一上午!”馬鳳山批評道,並問:“雙溝的人找你幹啥?”方雨林忙歉疚地説道:“見面再跟您彙報。”“那你馬上到這兒來。”“我現在還不能去……”“為什麼?”“見面再説。”
方雨林匆匆掛斷電話,急忙安排小妹去東大橋的那個西餐館。方雨珠正在收拾那些魚,不想去。方雨林啐她:“魚魚魚,你就知道你那些魚!”方雨珠嬌嗔道:“魚賣不掉了,你賠我呀?”方雨林着急地説:“我賠,我全賠。你趕緊打個出租車去。”方雨珠説:“打出租車?你發橫財了?”方雨林説:“聽我的,你趕緊打個出租車到那個西餐館,剛才我跟雙溝的那兩個人吃完早飯,從東大橋過,冷不丁瞧見丁潔跟個男人向那個西餐館去了……”方雨珠立即叫了起來:“你想讓我跟蹤丁姐?哥,你咋了?你咋變得這麼無聊、小氣?你又不想跟丁姐處對象,你管她跟哪個男人進西餐館呢!”方雨林臉微微紅起,但還是堅持道:“快去,我這是工作需要,完全跟私人感情無關!”方雨珠卻説:“工作需要,你讓你手下那幫偵察員去幹麼。”方雨林着急地:“在沒有搞清跟丁潔進西餐館的那個男人到底是誰以前,我不能動用刑偵支隊的同志去做這件事。”方雨珠説:“可我又不認識丁姐的那些男朋友,我咋能告訴你他是誰?”“你只要回來跟我描述一遍你見到的那個男人的樣子就行了。”方雨林説道。“丁姐那麼些男同事男朋友,你都認識?”方雨珠説道。“我沒必要知道那麼些。我只要確認這個男人是不是我需要確認的那一位就行了。”方雨林説道。方雨珠遲疑了一下,問:“你要確認誰?”方雨林説:“這你就別問了。進西餐館以後,表情要自然,不要賊眉鼠眼地緊看着他們。如果能背對着他們看就更好……”方雨珠説:“背對着他們,我咋看?我後腦勺上又沒長眼睛!”方雨林説:“你就那麼傻?不會利用櫥窗玻璃、鏡子、或別的什麼方法拐彎抹角地去看,非得大眼瞪小眼地去看!”方雨珠噘起嘴説:“我可沒受過你們那種間諜訓練!”方雨林趕緊掏出一點錢,催促道:“快去,一定把那個男的年齡、高矮、面貌等主要特徵着清楚了,你給我認真一點。哥絕對不是在跟誰爭風吃醋,明白嗎?”方雨珠這才點點頭走了。
方雨林爾後又趕緊讓父親去醫院,替母親收拾收拾,準備給她轉院。方父不明白,問:“你媽住得好好的,轉啥院?”
方雨林忙説:“您先別問這麼多,收拾好我媽的東西,您在她病房裏等我的電話。在我的電話來之前,您千萬一步也別離開我媽身邊,收拾東西時,表情也要做得自然一些,別讓人覺出您是要給我媽辦轉院手續了。另外,這幾天您輕易別出咱大雜院的門。不管外頭誰來叫您,您都別理睬,別離開家一步。記住了沒有?”方父還是不明白,但沒再追問,只是又呆呆地愣怔了一小會兒,便進了自己的小屋。
安頓了父親,方雨林走進自己那個小房間裏,掩上門,從內衣口袋裏取出一個牛皮紙信封。信封裝得鼓鼓囊囊的。他往外一倒,“譁”地一下子倒出一厚摞百元大炒,總數不會少於萬元左右。他的心一“撲騰”。這時,門外方父叫了一聲:“雨林,我還有件事要跟你説。”方雨林忙把那信封和錢都塞到枕頭底下,應道:“爸,您就趕緊上醫院去吧。”
方雨珠在衚衕口外的街邊上等了一會兒,等來一輛低檔的出租車,到東大橋那西餐館門前,車剛停下,穿着黑紅呢子制服,戴着雪白手套的餐館的傳應生忙上前來,替她開車門。方雨珠哪經過這陣勢,霎那間,渾身不自在起來,臉大紅,差一點都忘了給出租車司機付車錢了。進了餐館,她雖然仍處在忐忑之中,但還是很快便在一棵碩大的桶栽的橡皮樹背後,“發現”了丁潔和“那個男人”。怎麼看清那個男人的長相呢?一路上,她琢磨了個“偵查方案”。此刻便“照計行事”。她多少有點僵硬地走到餐館的一個外賣櫃枱前,買了兩個最便宜的麪包。趁服務生找零錢的工夫,她又向那棵橡皮樹背後,細細地瞟了一眼。也許正是她這一回頭和一瞟,引起了丁潔的注意。每回單獨跟周密在一起,丁潔總覺得周圍的人都在用異樣的目光打量她(其實沒有,全是她自己神經過敏的緣故)。晚間這種“過敏”還稍稍好一些。今天周密約她中午出來見面,她越發不安,對周圍的目光就更加敏感了。而且一眼之下,她覺得那個回頭打量她的人非常像方雨林的妹妹,不免心裏一緊,便慌張地扭轉身去張望。“怎麼了?”周密也覺出她的慌張來了。“沒什麼……沒什麼……”她一邊掩飾道,一邊卻仍有點緊張地注視着方雨珠離去的背影。“看到熟人了?我們要不要換個地方?”周密關切地問。“不用……不用……”她忙説,對自己的這種“慌張”也覺得有點可笑,為了鎮靜自己,端起咖啡杯,連連地抿了好幾口。
方雨珠回到家,對方雨林詳細描述了那個男人的模樣。方雨林一邊畫一邊修改,十幾分鍾後,方雨林筆下已經畫出了周密的一個頭像。
“是這個人?”方雨林問。
“唔……差不離吧……面部表情好像還要和善一點……”
方雨珠答道。此時,平靜下來的她,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在哪兒見過這個人。“他是誰?怎麼這麼眼熟?”她問。
方雨林沒正面回答她的問題,只是追問:“你再看看,剛才作在西餐館裏看到的那個跟丁潔在一起的男人,就是我畫的這個模樣?”
方雨珠斬釘截鐵地答道:“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