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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十七

    第二天一大早,方雨林匆匆喝完最後一口麪湯,把最後一塊發麪餅填進嘴裏,把碗往水池子裏一扔,隨手抹去小桌子上的餅眉和湯永痕跡,細心地檢查過窗子上的插銷,拉上窗簾,收拾起那些放大的照片和那盤錄像帶,架起一個小梯子,把它們放進牆上一個幾乎不可能被人發現的壁櫃裏(壁櫃被一張複製的敦煌飛天古畫遮蓋着),然後撤去小梯子,把小梯子塞進牀底,這才關上門,鎖上那把大鐵鎖,還用力搖晃了一下門,確證已經鎖死,這才匆匆離去。

    方雨林的自行車放在自然博物館接下低矮潮濕的自行車車棚的儘裏頭,再往裏去是隻有六七輛早已報廢了的破舊公車。

    方雨林掏出車鑰匙剛要開車鎖,十分敏感的地發現在他的車周圍有一些剛留下的腳印。有人來踅摸過他的這輛車?他疑惑了,四下裏打量了一下。

    四下裏靜悄悄的。

    他又仔細觀察了一下自己的車,沒發現什麼異常,便開了車鎖,向外騎去。但一上馬路,他總覺得有人在監視着他。為了證實這一點,他停了下來,往後看了看,後面並沒有人。他便騎到附近一個小賣店買了包煙,索性掉頭向回騎,騎了大約百十來米,確證了沒人監視自己,這才又掉回頭,向前騎去。

    專案組所在地是個挺舊的平房大宅院,兩三位先到的同志悠閒地在青磚影壁前那棵大槐樹下擦洗着各自的自行車。他們大都是檢察系統的同志。“方公安,今天怎麼遲到了?昨晚又跟誰去OK了?”其中的一位跟他招呼道。“跟誰?跟自己。”方雨林笑笑。“來擦擦車吧,給你留了個空兒。”另一位“檢察”指指自己身旁説道。大家都知道方雨林是市刑偵支隊中的破案高手,都願意接近他,聽他説點啥。

    方雨林笑着答應了聲:“哎。”但鎖上車後,卻照直向後院的廂房走去。他的辦公室在那兒。腳印的“疑惑”還在困擾着他。後院廂房裏沒人。方雨林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覺得有點不大對頭,好像有人翻檢了自己桌上的東西。他忙打開抽屜,抽屜裏也被翻動過了。

    “你們誰動我東西了?”他探出頭去大聲問前院那幾位仍在擦車的夥伴兒。

    “怎麼了?哥兒幾個來了後,還沒上屋裏去過吶。”其中的一位答道。

    方雨林再次檢查了一下自己的抽屜,然後去問傳達室的老王:“老王,一早誰上我那屋去了?”老王神情有點怪異,只説:“沒瞅見。”方雨林又問:“昨晚呢?”老王好像在迴避什麼:“也沒瞅見。”方雨林不信:“就這幾步路的事,您怎麼會沒瞅見?”“您丟東西了?”這回老王搶了個主動,反問了一句。方雨林説:“東西倒沒丟。”老王便説:“沒丟,你嚷嚷個啥嘛!”方雨林不樂意了:“您這是什麼意思?”老王忙説:“沒啥意思……沒啥意思……我一個看大門的還能有啥意思?”

    回到後院廂房,方雨林悶悶地坐了一會兒,剛想拿起個卷宗來看,傳達室的老王來告訴他:“剛才忘了跟您説了,一早喬檢吩咐,您上班來了,先上他那兒去一下,説有急事要找您。”

    專案組組長喬檢察長的辦公室單獨設在一邊的小跨院裏。

    “喬檢,您找我?”方雨林問。

    喬檢察長指着一把椅子,讓他坐,並笑道:“怎麼了,一早起就整出個驢臉,誰欠你錢了?”説着,拿出一盒煙遞了過去。

    方雨林搖了搖頭,謝絕了。

    喬檢察長晃了晃那盒煙:“大中華,絕對是真貨。不抽白不抽。”

    方雨林一本正經地:“喬檢,上邊讓我上您這兒來,是作為被審查對象,還是作為您這個專案組的工作力量?”

    喬檢察長淡淡一笑:“怎麼,覺出些什麼來了?”

    方雨林激動地一下站了起來:“剛才……”

    喬檢察長卻仍保持着他那種不緊不慢的神情,對方雨林做了個手勢,讓他別激動,坐下慢慢説。“如果組織上要審查我,清正大光明地幹。”方雨林坐了下來。“如果你有什麼問題要我們審查……”喬檢察長也不示弱。“我要你們審查我?

    我有病?是你們……“方雨林又激動起來。”坐下,坐下。沒人跟你吵架。“喬檢察長又提醒方雨林道。

    方雨林氣呼呼地坐了下來,一時間卻不説話了。

    “好吧。情況是這樣的,昨天晚上,你們市局來了兩個同志……”喬檢察長説道。

    方雨林一下急了:“他們搜查了我的辦公室?”

    喬檢察長托起眉毛:“方雨林同志,你能不能冷靜一點?

    他們究竟做了些什麼,你別問,我也不會告訴你。但一切都是符合組織手續的。”

    方雨林一下站了起來:“符合組織手續就可以亂來嗎?”

    喬檢察長用力拍了一下桌子:“方雨林!”

    方雨林不做聲了。

    喬檢察長恢復了他那不緊不慢的語調,説道:“他們要調你回市局。”

    方雨林一怔:“調我回刑偵支隊?”

    喬檢察長説:“恐怕還不是刑偵支隊。他們開始不肯説,後來隨便聊了一會兒,他們告訴我,可能要調你去樺樹縣雙溝林場派出所當副所長……”

    方雨林一愣:“雙溝林場派出所?”

    喬檢察長眼神中掠過一絲一般人難以覺察的憂鬱,但語調卻仍是那樣的平和,又略帶一點調侃:“是。以後你娶媳婦,弄點好的硬雜木料打個大衣櫃什麼的,可就方便了。”

    方雨林緊接着問:“為什麼要調我去那兒?”

    不想正面回答,也不能正面回答這個問題的喬檢察長只説道:“明年,我兒子娶媳婦,你也幫我弄點好木料……”

    方雨林真急了:“喬檢,您別跟我打哈哈了!到底咋回事?”

    “咋回事,”喬檢察長故意停頓了一下,“嚓”地一聲,又划着一根火柴,點着一支煙,默默地吸了兩口,才反問,“你自己不清楚?”

    方雨林愣愣地想了想,問:“他們……他們昨晚幾點來的?”

    喬檢察長反問:“幾點來的,有什麼關係?”

    方雨林認真地:“如果能告訴我的話……”

    喬檢察長説道:“1O點來鍾吧?挺晚的了。”

    方雨林唸叨着:“10點來鍾……10點來鍾……”

    “10點來鍾怎麼了?在這之前出過什麼事?”喬檢察長敏感地問。

    “10點來鍾……我知道了。謝謝喬檢!”方雨林説着就要往外走。

    “雨林,”喬檢察長把他叫住。“倒底怎麼回事?”

    方雨林只答道:“這是我和他們之間的事。”

    喬檢察長神情忽然變得嚴肅起來,這在他還是不多見的:“雨林,話説到這兒,我真不該再説什麼了。你原是市公安局的人,現在市公安局要你回去,經請示有關方面,有關方面也同意讓你回去。你回去就是了……説老實話……我真不該再説什麼了……但是,我們共事這一段……”方雨林忙説:“喬檢,我明白您的意思了。謝謝您!”喬檢察長卻好像沒聽到方雨林説什麼似的,只管説他這時特別想説的:“雨林,年輕是個本錢,但它又不算個本錢。你不能只憑着自己年輕,就啥都不顧了。你一定要想到,這年輕是會過去的。”

    喬檢察長説完後,方雨林再沒吱聲。他掂出喬檢察長話裏的分量來了。話雖然只有幾句,但它肯定是喬檢察長這個老政法一生酸甜苦辣的總結。不管這些話是否符合自己的口味,也不管這些話説得是否深刻,方雨林知道對這種“教誨”,自己只能默默地領受,細細地回味才是。然後他告辭,飛快地騎上車,回到自然博物館,把車往車棚裏一扔,隨手從地上揀起一塊磚頭,就向樓裏跑去。跑到電梯口時,已經有幾位博物館的工作人員在那兒等電梯了。那幾位文質彬彬學者模樣的人,一看滿頭是汗的方雨林拿着一塊磚頭衝了過來,都不免有點驚訝,但又都不敢吱聲。電梯到了二樓。方雨林沖出電梯,問那個守候在“參觀者止步”牌子前的老人:“今天我走了以後,有沒有人來過我那小屋?”

    説話從來乾脆利落的老人今天卻吞吞吐吐了:“這……那……”

    方雨林追問:“到底有沒有嗎?”

    老人為難地:“他們……他們……不讓我睛説……”

    方雨林沒再問下去,趕緊衝到自己小屋前,一看,肯定是有人來過了,門鼻兒和鎖頭都已經換過了。他抄起磚頭就向門鎖砸去。衝進屋後,方雨林直奔牀前,從牀底下拖出小梯子,爬上去趕緊打開壁櫃。但壁櫃裏所有的東西都已經被拿走了。

    “他們這是幹什麼呢?”他悲憤不平。他衝到街邊的公用電話亭裏,稍稍平靜一下自己幾乎是無法平靜的心緒,然後拿起電話,給郭強撥了個號。等那邊電話響了,郭強都拿起電話説話了,方雨林卻猶豫了一下,一時間又不知道説什麼才好。

    “喂,哪路神仙?幹嗎不吭氣?”郭強一邊問,一邊還在處理幾份文字材料,比如隊員的探家報告,食堂添置壓面機的請示報告,關於購置兩台586電腦的申請報告,等等。方雨林仍在猶豫。郭強似乎敏感到了一點什麼,忙示意一個刑警去啓動那部來電自動追蹤定位儀。“朋友,您彆着急,有什麼事,慢慢説,就算出了天大的事,人民警察都能替您……”郭強開始實施拖延戰術,爭取時間。不想讓郭強知道他是誰和在哪兒打電話的方雨林當然知道怎麼避開這後果的產生,於是趕緊地把電話掛斷了。

    還有什麼可説的呢?

    雪又重新下了起來。只是不那麼大。只是綿軟依舊。灰暗得彷彿熄了火的灶眼兒。既然要走,還是得慢些準備。方雨林買了一車蜂窩煤,一袋大米,一大塊包在塑料紙裏的凍肉,運回家。卸下煤,一個個碼放在房檐下,去隔壁鄰居家還了車,又把大米和肉拿進自己家,然後上院裏的公用水龍頭下洗手。

    一個鄰居二大媽求他幫着修理一下她家大屋裏的爐子,“也不知道咋整的,這兩天它老不吸火。你大年兄弟去深圳出差還得個把禮拜才回來……”“哎,我一會兒就替您瞅瞅去,沒準兒又是哪一節煙道堵了。”方雨林極痛快地答應了。過了一會兒,他回到家。父親問:“把二大媽家的爐子整好了?”方雨林應了一聲,拿菜刀和案板,準備切肉。

    “今天咋這麼輕閒?專案組裏沒活兒?”

    “沒活兒。”

    “專案組怎麼會沒活兒?沒活兒整個專案組幹啥?一天開銷怪大的。”

    “沒活兒就是沒活兒嘛。我又不是頭兒,我知道它咋整的?”

    “強子來找過你兩回了。”

    “哪個強子?”

    “還有哪個強子?你們那個鄰強唄。”

    “是嗎?”

    “你幹嗎不答理人家?”

    “我沒不答理他。”

    方父的説話聲一下拔高了:“那你起碼也得給人家回個電話吧?”

    方雨林低下頭去切肉,不再跟父親拌嘴。

    方父仍然憤憤不平地:“大隊裏的同志,不管誰,對你對咱們這個家真是沒得説的!”方雨林不想跟父親吵嘴,仍保持着沉默。“你被省反貪局借調到東鋼專案組以後,人家也沒把你當外人。每回發什麼困難補助,都把咱們家放在頭一個……”父親仍在絮叨。“聽強子説,大隊里正想法子解決雨珠下崗的事兒。”

    這檔子事方雨林還不知道。聽父親這麼一説,他的心一顫,一刀切在了自己手上。他撂下刀就向農貿市場人口處跑去。雪還在下着,小風也嗖嗖的。方雨珠仍圍着那條紅頭巾,和一幫大學生、一幫下崗女工一起,捧着各自的求職硬紙牌,在刺骨的風雪裏苦苦地等待着。一輛高級轎車開了過來,從車上下來一位40多歲的“富婆”。下崗女工們一擁而上。

    “富婆”操着一口上得掉渣的東北話:“幹哈(啥)呢?

    你們幹哈(啥)呢?“女工們只得收住腳,不再往她跟前圍了。”富婆“款款地向大學生那邊走去。轎車裏,一隻長得極醜的沙皮狗把頭探出車窗,衝着女工們猜猜狂吠地叫了兩聲。

    女工們自嘲般地鬨笑了一下散去,又退回到各自的位置上。所有這一切,都被在不遠處站着的方雨林看在眼裏。他走過去,叫住方雨珠:“走,我有點事兒要跟你説。”“你手又怎麼了?”方雨珠問。方雨林奪下方雨珠手裏的硬紙牌,推着她向一邊的小吃店走去。這時,又開來一輛舊的伏爾加車。已經有了一點等待經驗的方雨珠忙對方雨林説:“這是公家的人。你先去那邊小吃店裏等着,我一會兒就去。”説着,便從方雨林手裏把硬紙牌奪了去,迎着那輛舊伏爾加車跑去了。不一會兒,方雨珠極興奮地跑進小吃店,告訴方雨林:“有了!有了!我有活兒幹了!有活兒幹了!是九天集團。赫赫有名的九天集團!還就願意要女工,就要23至30歲之間的下崗女工。

    大了不要,小了也不要。還就要紡織廠下崗的女工。真神了!

    他們這回招工,簡直就是衝着我來的。請客,我請客!哥,你想吃什麼?大渣子粥?豆腐腦兒?杏仁茶湯?粘豆包?快説呀!“方雨林説:“我已經吃過早飯了。給你要了一份你愛吃的炒疙瘩。“方雨珠忙説:“一份怎麼夠?老闆,再來一份炒疙瘩。多放辣椒,多放蒜泥。”

    不一會兒,兩大盤拌得油紅油紅的炒疙瘩,冒着騰騰熱氣端了上來。方雨珠拿起一把醋壺,“譁”地往炒疙瘩裏又倒了不少的醋,接着便攪動起兩根又粗又長的竹筷,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方雨林沒動筷子。“哥!”方雨珠催促。方雨林端起自己的那盤,往方雨殊的盤裏撥去一多半。

    “你要撐死我?”方雨珠笑嗔。

    方雨林勉強地笑了笑,這才慢慢地往自己嘴裏挑了一筷子,細細地嚼了起來。而方雨珠卻仍顯得十分興奮:“明天就讓去面試哩。要行的話,下個禮拜就能去九天集團上班了。

    哥,你使使勁嘛,你熟人多,能拐着彎兒幫我給九天集團的老闆遞個話嗎?”

    “我想想辦法……”

    “能去九天集團上班,太棒了。你不知道?這半年多,省市的電視台報紙老在宣傳他們的那個老總馮……馮什麼來看?”

    “馮祥龍。”

    “對對對,就是馮祥龍。説他特別能幹,特別有點子,優秀企業家。”

    “行,我在走之前,一定替你把這件事辦妥了。”

    方雨珠一楞:“走?你又要上哪?他們怎麼老要支開你?”

    方雨林沉吟了一會兒:“這件事,我還沒跟爸實説。怕跟他説不清,又讓他費心。我只告訴他我可能要出一越長差,去外地辦一件大案。一時半晌兒不能回家照顧他們……”

    “你到底要去哪兒?”方雨珠急了。“樺樹縣雙溝林場派出所。去那兒當副所長……”“讓你去樺樹縣雙溝林場?他們可真行!幹嗎不一竿子把你支到喜馬拉雅山那邊,把你的國籍也開除了算了!”“可惜他們管不了開除國籍的事。”“你就這麼應下了?”“我是警察……”方雨珠的聲音一下子提高了兩個人度:“警察就該隨便讓人支來支去?我找你們局領導去!他們憑什麼呀!”方雨林忙拉住她説道:“雨珠,這次調動,原因相當複雜……它牽涉到……牽涉到一些我不能跟你説的事情。我不知道這些事情今後會怎麼發展……但我想不管怎麼樣,你一定能把爸、媽照顧好……”方雨珠撇撇嘴,説道:“幹嗎?留遺囑呢?告訴你,我可經不住嚇唬。”方雨林苦笑笑:“誰給你留遺囑?!”

    到下午,方雨林去市局政治部拿調動手續。手續該組織科辦。拿上行政介紹信、組織介紹信、工資轉移證明等等一摞蓋着鮮紅鮮紅的大印章的紙片,方雨林對組織科的幾個辦事員客氣了一句:“走了,以後歡迎各位上咱林場派出所去檢查指導工作!”辦事員們也嘆惜:“唉,真不知道咱那些頭頭是咋想的,怎麼就會得把你這麼個破案高手隨隨便便地外放了……”

    方雨林走出組織科的門,遇見組織科的宋科長。宋科長在法學院上過一期三個月的短訓班,見了方雨林總喜歡叫他“老校友”或“小師弟”。如果組織科的人當着他的面向外單位來的同志介紹他是法學院“畢業”的,他一般也不否認。

    “老校友,幹嗎呢?”

    “宋要害,您響!沒幹嗎,在您這兒辦事哩。”因為這位科長老愛説“政治部是要害部門,而我們組織科呢,又是要害中的要害。”所以方雨林愛叫他“宋要害”。

    “不上科裏坐一會兒?”

    “不了不了。”方雨林説着便向樓梯口走去。“老校友”

    也沒再挽留方雨林,只是走到辦公室門口,卻好像想起了什麼,忙轉身大聲地問方雨林:“調動手續你都辦了沒有?”

    “辦了。”方雨林答道。宋科長忙又回頭問那個辦事員:“你跟方雨林説了沒有?馬局找他。”那個辦事員一拍腦袋,叫了聲:“哎喲,我怎麼給忘了。”“你真是個黃魚腦袋!”家科長訓斥了一聲,忙跑出去追方雨林,告訴他:馬局找他好幾天了,有重要的事跟他説。還特地吩咐,來辦調動手續時,一定讓他到他辦公室去一趟。

    方雨林淡淡一笑道:“請你轉告馬局,該明白的,我全明白了。我方雨林會好好在基層接受鍛鍊的。”

    宋科長忙説:“那你也得去見見馬局,要不我怎麼跟他交代呀?”

    方雨林説:“不用了。”

    宋科長説:“那可不行,你小子……”

    方雨林卻一扭頭,快步走出樓門,騎上車走了。傍晚四五點鐘左右,他已經上了去樺樹縣的火車了。那是一趟慢車,柴油機頭拉着十來節挺髒的老式車廂,“呼哧呼哧”地行駛在北方遼闊的大平原上。緩緩起伏的崗地酷似壯漢的胸脯,厚實而寬闊,在大雪的覆蓋下,白茫茫一片真乾淨。不算擁擠的硬座車廂裏,方雨林仰靠在坐位上,似乎在打盹,但他並沒有睡着。從略微虛眯着的眼縫裏,他警覺地注視着坐在自己對坐的那兩個彪形大漢。上車不久,他就注意上這兩位了。他倆的坐位分明不在這兒,卻偏偏要守在他跟前,而且總是輪班守着,不知道惦記着他身上的什麼玩意兒。方雨林當然不敢大意。不一會兒,他起身走到兩個車廂的接頭處吸煙。那兩個大漢立即跟了過來,一個進了廁所,一個就在廁所對面的盥洗室邊上站着,公然地監視起方雨林來。幾分鐘後,列車咣咣噹當地進了一個小站。方雨林忙撳滅了煙,下了車。兩個大漢也跟着下了車。方雨林走到站台前的一個佈告欄前站住,裝着在看佈告。

    那兩個大漢就在他後面大約六七米的地方站着。

    站台邊上有一個老大不小的舊枕木堆。方雨林突然躥到枕木堆後面,側身隱蔽。這兩個大漢顯然是受過某種跟蹤訓練的,一個殿後掩護,另一個一個箭步躥將過來,但沒等他站穩腳,方雨林便從暗處猛一個搶背把他摔倒,並將他死死地摁在了地上,迅即從他身上抄出一支手槍。殿後的那個聽到枕木堆後有人驚叫了一聲,忙躥過去,也被方雨林一個剪腿摔倒,剛翻身站起,一個黑洞洞的槍口已對準了他。

    “別誤會……自己人……自……自己……”這個大漢慌忙叫嚷。方雨林沒聽他解釋,只是一貓腰把他身上帶着的那支手槍也抄了下來。

    頭一個大漢忙説:“是局領導讓我們來護送您的。不信,您看我們的警員證。”説着伸手去掏警員證。

    方雨林怕他又去掏別的暗器,厲喝一聲:“別動!”

    那大漢忙説:“不動,我們不動。您自己掏。我們是新成立的治安二科的。去年在省警校受訓,您還給我們講過擒拿格鬥課。説實話,剛才您這兩招,哎喲,比您在講課時給我們演示的厲害多了!”

    火車終於停靠在了樺樹縣站台上。幾個穿着公安制服的人早就在那兒等候着了,不等列車停穩,便迎了上去。他們是縣局的同志,是市局馬副局長安排他們來接站的。爾後他們乘坐一輛掛着民用車牌的小麪包車向林場駛去。小麪包車在林區的便道上疾速地行駛。不遠處還平行地行駛着一輛由老式蒸汽機頭牽引的林區窄軌小火車。小麪包車裏,方雨林和前來護送他的那幾個警員保持着沉默,迎面撲來的是一片茫茫的林海雪原。

    小麪包車終於和那窄軌小火車分手。小火車噴吐着大團大團的濃煙繼續向林海深處駛去。小麪包車卻拐了個彎兒,向一片面積不小的“窪池”駛去。爾後,窪池裏出現了連片的木屋、連片的木架,有經驗的人便能知曉,快到林場了。果不其然,很快,小麪包車在一個獨立的小磚房前停了下來。小磚房前掛着一個“雙溝林場檢查站”的大木牌,木牌前有一輛警車和兩個警員在那兒等候着。警車的車身上印有“雙溝派出所”字樣。

    小麪包車和車上的那些警員不再往前走了,他們把方雨林“移交”給雙溝派出所的同志,就算完成了任務。方雨林轉過身向小麪包車上那些仍在目送着他的同志認認真真地敬了個禮,那些同志也向他認認真真地還了個禮。

    方雨林心裏一熱,眼眶立刻濕潤了。他忙一彎身一抬腿,上了那輛雙溝的警車。

    警車駛進暮色,一直到它慢慢地從視線中消失,奉命護送他的那幾位同志,才把手從帽檐兒上慢慢地拿了下來。他們和市局大多數同志一樣,在一知半解的情況下,都特別同情方雨林,也特別敬佩方雨林。

    警車慢慢地行駛在通往林場場部那略有點顛簸的土路上。

    路旁堆着的雪幾乎有一人多高,小家小户的圍牆都是用樹木的板皮夾成。

    警車從派出所門前開過,卻沒停,這讓方雨林有些疑惑。

    後來它開進林場場部背後的一條小巷。這裏的路況非常不好,能把人頗暈了。好在這段路並不太長,要不,方雨林寧可步行。不一會兒,車子開進一個非常陳舊的院子。院子裏有一幢非常陳舊的兩層樓的磚房,但院子裏卻停着一輛嶄新的進口本田越野車改裝成的高級警車,這着實地讓方雨林吃了一大驚。

    因為這樣的警車只有市局一級的領導才配得上坐。難道説,天下事真有那麼寸的,市局的某位領導居然也上這兒來“檢查工作”了?

    方雨林暗自琢磨着,那兩位警員把他引進了那幢小磚樓,引到一個房間門前。其中的一位敲了敲門,低聲對門裏頭的人説了聲:“方所長到了。”然後恭敬地向方雨林點了一下頭,示意他過去。方雨林猶豫了一下,慢慢推開門。他萬萬沒想到,房間裏居然坐着馬副局長。

    方雨林一愣:“馬……馬局?”這時,方雨林才明白過來,他這一回的調動,是馬副局長特意安排的一出“雙連環好戲”!馬副局長從郭強那兒得到報告,知道方雨林通過現場照片的分析排隊,居然把偵查的方向對準了剛提起來的副市長周密,他着實地吃了一大驚。從理論上説,方雨林的確可以懷疑任何人。但這樣單槍匹馬,不經任何組織批准,就把偵查的矛頭直指一個市委常委、市政府的常務副市長,多年的黨性修養、紀律規範和經驗教訓都告訴他,在我們的體制下,這是絕對不允許的,也是絕對行不通的。雖然他認為,方雨林做的工作並非沒有價值。

    “你覺得你一個人就能把這個案子搞個底兒穿?有人能在來鳳山莊那樣的地方,在咱們的鼻子底下把人殺了,你這麼蠻幹,是不是想做第二個送命鬼?”

    方雨林説:“我覺得策劃這起兇殺案的人主要目的還在於掩蓋他自己在東鋼股票案中的涉案真相。現在目的已經達到,他會把自己深深地隱藏起來,不到萬不得已,他絕不會再作案,更不會輕易殺人……”

    “如果他發現有人在跟他過不去,死活要把他推到法庭上去受審,他還會穩坐泰山,不聞不問?”馬副局長反駁道。

    方雨林哼了一聲:“怕喇喇蛄叫喚,還不種麥了?”

    “像你這麼個種法,還想收麥子?老本都得賠個精光!”

    馬副局長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方雨林不再做聲。方雨林打心眼兒裏佩服馬副局長。就因為兩點。第一,馬局是實幹出來的。這個領導真有兩下子。嘴皮子上雖然翻不出太大的花兒,但在實際操作上,每每到關鍵時刻,他真能給你點到痛處。搞偵破其實沒那麼神秘,有時也就是一層窗户紙的事,誰能把這層窗户紙捅破了,什麼事都解決了。但這一層關鍵的窗户紙到底在哪兒?學問可大了。你找不到,馬局來給你説上一句兩句的,嗨,還真豁然開朗,能給你點撥清楚。第二,馬局寬容、正直。要求一個領導沒一點毛病,沒一點個人愛好,不可能。現如今最時髦的一句話就是誰都是人嘛。是人都吃五穀雜糧,都拉臭屎,都有七情六慾。當領導的能例外?不能。但你在那個位置上就得能容人。能容人者人方肯跟着你幹。你的心眼兒就耳招兒那麼點兒大,能從人羣中悟出多大一勺芝麻油?你心術不正,老在算計別人,別人能死心場地跟着你幹嗎?但馬局其客人。他最大的一個特點就是不記恨自己的同志。只要都是為了做好工作,你完全可以戳着鼻子跟他吵,吵過不算數。你要真能出一點他想不到的高招,他不僅不忌妒你,還真喜歡你維護你。當然,你要是拿工作不當工作,給你佈置了任務,你不好好幹,他可絕對輕饒不了你。這也是方雨林敬重他的一點。當領導嘛,該耍權威的時候,耍不了權威,這樣的人肯定連紅薯也賣不好。

    過了一會兒,方雨林問:“那我現在還能做些什麼?”

    馬副局長回答得特別乾脆:“現在要你什麼也別做。”

    方雨林一愣:“又像‘5.25’大案結案前那樣?”

    馬副局長説:“但不希望你重犯那時犯過的錯誤。”

    方雨林想了想:“難道真的必須把一切都停下來,什麼都不做,才能把事情搞清楚?”

    馬副局長説:“你不做什麼,我不做什麼,不等於組織上也什麼都不做。局部停下來,是因為整體操作的需要。你應該看清,‘5.25’、東鋼股票和來鳳山莊謀殺案,絕對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經濟犯罪和一般意義上的刑事犯罪。我們的對手更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刑事犯罪分子。”

    方雨林説:“……”

    “還想不通?”馬副局長又點着一支煙。這支“老槍”一天有時得燒三盒煙。“好吧,跟你通報一點情況,你就可以知道,除你以外,還有很多人在為破這個案子工作着。現已查實,那天下午4點36分左右一直到槍響前那一刻,已經到達來鳳山莊的那些客人和工作人員中,沒有一個人到大廳的後門外去過。”

    方雨林眼睛一亮:“那……去後門外的只能是那個姓周的人了?”

    “有關方面也查實,周副市長,當時的周秘書長,在下午4點36分左右的確離開過大廳向後門走去。但有人證實,他去的是男廁所,而不是後門外。”

    方雨林一愣:“那麼,在槍響前20分鐘,在後門外的小雜樹林邊上跟張秘書在一起的那個人到底是誰?”

    “不知道。你放大的那幾張照片,連同它們的底片,我們已經拿到北京,請公安部技術鑑定中心去做鑑定了。”

    “你們懷疑照片的真實性?那張照片是省報記者照的,他是個老資格的時政記者。”

    “最後鑑定出來以前,我們誰也別下結論。兇手是否就一定是我們內部的人?那天下午,在來鳳山莊是否真的就不可能再混進來外邊的人?等等。所有這一切,都還不能説板上釘釘了。還有個情況,你可能還不知道。當天下午,案發前一刻,市政府秘書處的閻秘書奉命到後門外去找張秘書,有人聽到那個雜務工對閻秘書説,他沒看到張秘書上哪去了……”

    方雨林忙問:“是同一個雜務工嗎?”

    馬副局長答道:“是同一個雜務工。就是那個失蹤了的雜務工。”

    方雨林忙站了起來:“那太不可思議了。我們在向他調查時,他一口咬定,他看到張秘書出去了,而且是和一個揹包的陌生人一起出去的。而且……而且照片……照片上也照得非常清楚,槍響前20分鐘,這個張秘書的的確確在小雜樹林邊上跟一個什麼人在接頭。爾後,他就失蹤了。爾後,槍聲就響了!”

    “槍響前20分鐘,在山莊的各個角落,相互在接觸、在談話的,大有人在。就説你吧,當時也在山莊值勤。槍響前20分鐘,你很有可能也在跟誰在説什麼悄悄話。如果有人拍下照來,一口咬定説你們倆在合謀槍殺張秘書,這不滑天下之大稽?”

    方雨林愣徵了一下,説:“可是……可是……你們已經派人查實,那天下午在來鳳山莊裏的人,從4點36分開始一直到槍響前那一刻,沒有一個人走出過山莊的後門。但是照片上明明拍到了有這樣的兩個人出現在山莊後門外的小雜樹林邊上。這兩個神秘的人到底是誰?您剛才説,下午4點36分左右,在山莊內外,相互在接觸談話的大有人在。這沒錯。但是,處在其他位置上,根本不可能在20分鐘之內,既要談完話,又要去找到那個張秘書,帶着他一起穿過那片小樹林,再走進門窗都已經封死的那個舊別墅裏,再開槍把他打死。只要做一個簡單的測試,就能證明這一點。”

    “你總是叨叨你那些照片、照片……你有什麼充分的理由認定照片拍到的那兩個人裏,有一個人一定是兇手?兇手到山莊後為什麼一定要先跟張秘書接頭?他為什麼不可能早就和張秘書約好在舊別墅裏見面,等張秘書一走進別墅的門,就開槍……”

    方雨林想了想又説道:“如果根本就沒有人在後門外的小雜樹林邊上接頭,那照片上的兩個人到底是誰?”

    馬副局長終於有些受不了了:“照片!照片!方雨林,在北京的專家對你那幾張照片做出最後的鑑定以前,你能不能別再跟我提你那照片了?”

    方雨林得了愣,不做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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