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人間有味是清歡(3)
晁補之出身北宋名門,文學世家。其高叔祖晁迥,宋真宗朝任翰林學士承旨、太子少傅。迥子晁宗愨官至參知政事,可謂名重一時。此後,晁氏自迥以來,家傳文學,幾於人人有集。晁補之和蘇軾有一段宿緣,所以他的文風和為人都受蘇軾影響極深。他十七歲時,隨父親晁端友赴任杭州新城令,着《七述》一文,記述錢塘山水之風物秀麗。時任杭州通判的蘇軾是其父親好友,稱讚此文時説吾可以擱筆矣,又贊他於文無所不能,博辯俊偉,絕人遠甚,將必顯於世。後來晁補之和蘇軾再相逢,二人交往甚密,寫下不少唱和之作。也從此,與張耒、黃庭堅、秦觀並稱蘇門四學士,和張耒並稱晁張。
晁補之的官場生涯,可謂起伏坎坷。舉進士,試開封及禮部別院,皆第一。但因為朝廷的動盪,以及他生性清孤耿介,故屢遭貶謫,流離漂泊,生活上,也一直未能擺脱窮苦的困擾。晁補之居官京師的時候,恰逢蘇軾任翰林學士,黃庭堅、張耒等俱供職館閣,他們詩酒酬唱,度過此生中最愜意的時期。只是歡樂太短,悲傷太長,他的一生,多是在沉浮的宦海上飄蕩,頻繁地更換客船,輾轉天涯,不知歸路在何方。
然而,他的詩詞卻受蘇軾影響,嘯傲風月,寄興林泉,曠達超脱,高蹈世外。
這首《臨江仙》是晁補之被貶為信州(今江西上饒)鹽酒税時所作。此時的他,早已厭倦了官場的紛亂,疲於奔波,嚮往迴歸故里,做一個耕風釣月的閒人。他説:謫宦江城無屋買,殘僧野寺相依。偏遠的信州,自然不及京師繁華,可也不至於荒涼到無屋可買。可見他內心對這偏僻的小城有諸多的不滿,寧可做個閒人,和年邁的老僧、陋小的古寺相依,也不想成為這個讓人屈辱的小官吏。山林古剎,的確是一方淨土,松針滿地,苔深石涼。松間藥臼竹間衣,就是在這樣寧靜的深晁補之居官京師的時候,恰逢蘇軾任翰林學士,黃庭堅、張耒等俱供職館閣,他們詩酒酬唱,度過此生中最愜意的時期。
山小廟,在松蔭竹林的掩映下,聽到一聲聲搗藥聲,隱約看到飄逸的一角衣衫。這句詩,總是惹得人無限神往,只想和這位老僧,在山間採藥,在松下參禪,就這樣閒逸地度完長長的人生歲月。
水窮行到處,雲起坐看時。就這樣,在山窮水盡的地方,坐看雲起,沒有歸路,就是最好的歸路。居住在小廟,聽暮鼓晨鐘,一方木魚,一卷經書,一盞香油燈,就是生活的全部。這兩句,是化用了王維《終南別業》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詩句。文字的調整,也讓意境有了轉變。這裏的水窮,是否暗喻了他在官場上,已經走到了山窮水盡的境地?
而云起,又是否意味着,他早已冷眼相看,翻雲覆雨的朝廷?
此中意境,似在山間,品一壺清泉烹煮的雲霧茶,令人回味無窮。
原本詞人想遁跡山林,和老僧為伴,白日荷鋤採藥,夜間品茗參禪。卻不知一個幽禽緣底事,苦來醉耳邊啼?月斜西院愈聲悲。這一句的描寫,讓詞境在瞬間轉折。原本想着,山中歲月似煙雲,一生恍然而過。這杜鵑鳥,究竟是為了何事,在耳邊聲聲啼苦,月影西沉,啼叫聲更加悲切。令他本已淡定超脱的心境,開始煩亂,蒼涼之感頓然襲來。讀到此處,有一種難言的悲哀,搗藥聲、流水聲、木魚聲,轉眼都換成了杜鵑的啼苦。
他只能無聲地感嘆:青山無限好,猶道不如歸。是啊,這裏的青山美好無限,令人流連,可杜鵑鳥,依舊啼叫:
不如歸去不如歸去就如同李商隱有詩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晁補之是這樣的萬般無奈,他想在山林,聽竹林松濤,看水觀雲,採藥參禪。可他畢竟身在官場,雖是被貶的小官吏,也做不到拂袖而去,久居山林,不與紅塵往來。
雖然詞的上闋和下闋意境不同,但這首《臨江仙》,卻不失為高格絕俗之作。我當忽略杜鵑的啼叫聲,在這端然無塵的雲中之境,做一隻展翅的小鳥,飛出世俗的囚籠。沒有名字,只有一雙輕薄的羽翼,在竹林雲端輕盈地飛舞。度過一程山水,和風聲的過往,一一説別離。
年少時喜歡細雨落花的清涼,喜歡讀温婉秀麗的詩詞,所以一直不太喜愛讀辛棄疾的詞,總以為他的詞,都是金戈鐵馬、漫漫黃沙,怕自己會不小心被刀光劍影刺傷,生出疼痛。
卻不知,風刀霜劍更加的柔軟鋭利,年少時的傷口,現在碰觸,依舊會隱隱地疼。錯過辛棄疾的詞,就像這個夏季,錯過了一朵綠荷的清新,直到秋天來臨,才恍然,綠荷已落盡了最後的花朵,我連説聲再見,都來不及。但依舊可以在殘荷裏,尋找一份詩韻,就如同我重讀辛棄疾的詞,發覺他的詞,不僅是邊塞的烽火硝煙,還有田園的恬淡樸素,亦有凡塵的人情況味。
被疏梅料理成風月賀新郎辛棄疾把酒長亭説。看淵明、風流酷似,卧龍諸葛。何處飛來林間鵲?蹙踏松梢殘雪。要破帽、多添華髮。剩水殘山無態度,被疏梅、料理成風月。兩三雁,也蕭瑟。
佳人重約還輕別。悵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路斷車輪生四角,此地行人銷骨。問誰使、君來愁絕?鑄就而今相思錯,料當初、費盡人間鐵。長夜笛,莫吹裂!
偶然翻讀辛棄疾的這首《賀新郎》,被其中兩句詞深深吸引。剩水殘山無態度,被疏梅、料理成風月。在冷落瘦瘠的山水間,獨見那一枝清絕,裝點了人間風月,令人心中有一種難以言説的雅緻與端然。鑄就而今相思錯,料當初、費盡人間鐵。這一句,甚為奇妙,這裏的錯,就是一把銼刀,一把費盡人間鐵鑄就的銼刀。這樣的詞句,巧妙到只可意會、不能言傳的境界。像是一罈封存在雪地裏的陳年老窖,無論過了多少年,取出來品嚐,入口沁涼,回味無窮。就算是醉了,也醉得清醒、醉得詩意。
一直喜歡賀新郎這個詞牌名。賀新郎,又名金縷曲、乳燕飛、貂裘換酒。辛棄疾所作的這首《賀新郎》,記述了他和好友的一段交往。《宋史辛棄疾傳》説棄疾豪爽尚氣節,識拔英俊,所交多海內知名士。陳亮就是與辛棄疾一樣的愛國志士,為人才氣超邁,喜談兵,議論風生,下筆數千言立就。他們一同主張抗金,交往甚密。辛棄疾在四十多歲的時候,一直賦閒在江西上饒,自號稼軒居士。
那年冬日,陳亮來上饒拜訪辛棄疾,兩人言談甚歡,並遊鵝湖,這也是史上着名的詞壇佳話鵝湖之會。
辛棄疾在寫下《賀新郎》前有這麼一段記載。陳同父自東陽來過餘,留十日,與之同遊鵝湖,且會朱晦庵(朱熹)於紫溪,不至,飄然東歸。既別之明日,餘意中殊戀戀,復欲追路,至鷺鷀林,則雪深泥滑,不得前矣。獨飲方村,悵然久之,頗恨挽留之不遂也。夜半投宿吳氏泉湖四望樓,聞鄰笛悲甚,為賦《乳燕飛》以見意。又五日,同父書來索詞,心所同然者如此,可發千里一笑。
他回憶在驛亭把酒話別時的情景,看淵明、風流酷似,卧龍諸葛。把陳亮比作有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遠大志向的陶淵明和攘除奸兇,興復漢室立有豐功偉業的諸葛亮。
山林間,不知何處飛來的鳥鵲,抖落松枝上的寒雪,雪落在帽檐上,更添了他鬢邊的白髮。他似在感嘆,自己已是滿頭白髮,到了知天命之齡,仍是報國無門,被閒置山野,做了耕田種地的老翁。剩水殘山無態度,被疏梅、料理成風月。冬日的山水,是這樣的了無生機,唯有幾枝疏梅,點綴了蕭索的風景。兩三雁,也蕭瑟。他用剩山殘水,暗喻宋朝的江山已經岌岌可危,只有寥落如疏梅和孤雁的愛國之士,努力地支撐破碎的河山,可還是被風雪欺壓,被朝廷排擠。
稼軒的心中,還在惜別,他既喜陳亮重約來相會,又怨怪他匆匆而歸。他感嘆自己,沒能留住他,雖然極力去追趕,卻還是太遲。寥廓的清江,因天寒水深,結了冰,茫茫江岸,沒有渡船。道路阻斷,車輪似長了角,不能轉動。這樣的時候離去,真叫行人銷魂傷神。問誰使、君來愁絕?孟郊詩:富別愁在顏,貧別愁銷骨。這裏所寫的,不僅是離別愁緒,更在感嘆國家的危亡,以及諸多有志之士不被重用。可見辛稼軒身在田園,終難忘,家國政事,劍膽英雄,又怎麼捨得光陰虛度。
鑄就而今相思錯,料當初、費盡人間鐵。這一句,最動人心腸。匆匆的相聚,又匆匆離別,像是費盡了人世間的鐵,鑄就了這麼一個錯誤。而南宋偏安以來,若不是一味地屈膝求和,又豈會鑄成國勢衰危如此的大錯?據《資治通鑑》載:唐哀帝天佑三年,魏州節度使羅紹威借來朱全忠軍隊,為供應朱軍,歷年積蓄用之一空,悔而嘆曰:合六州四十三縣鐵,不能為此錯也。在這裏,錯字語意雙關,既指銼刀,也指錯誤。
長夜笛,莫吹裂!寂夜裏,不知是誰,吹奏長笛,更惹得思念無限,悲傷不已。這首詞,大量引用典故,可見辛稼軒胸存詩書萬卷,熟讀經、史、子、集,別開天地,橫絕古今。
從古至今,多少懷才不遇的文人墨客和愛國英雄,在官場受挫,選擇出世歸隱,開始另一番人生。其實,做個平凡淡泊的人,更自在逍遙。可以在杏花煙雨裏,吹笛到天明,可以邀三五知己,相聚一起煮酒論詩,也可以在田園鄉間,植柳種菊,在大雪紛飛之時,獨釣寒江。如此閒情雅逸,難道不遠勝於在朝政上爭名奪利,將自己陷入俗世的泥沼?閒隱固然自在,可以傲視王侯,作主自己的人生。可倘若人人選擇出世,那萬里河山,野草瘋長,無盡蔓延,又靠誰人來打理?
後來, 陳亮收到辛棄疾的詞,也步韻和了一首,辛棄疾看到,又和了一首《賀新郎》。而這首詞,唱出了南宋時代最激盪的曲調: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多少豪情壯志,就這樣,消逝在歷史茫茫的風煙裏。歲月慢慢老去,所幸時光每一次與人告別,都會留下光和影,我們也許失去了許多美好的從前,但並非一無所有。
日子就像是一本書,一頁看完了,又翻過一頁。在浩瀚的書卷裏,我總是感到時光的錯亂。就如此刻,我就是一個誤入宋朝的女子,在散着墨香的詞卷裏,發出不知所以的感嘆。
不知道這是第幾個秋天了,窗外,蘭草淡淡,就像清簡的日子,像午後長廊裏一縷微風。依稀記得宋朝有個女詞人,在秋天,佐一杯記憶的酒,在窗下獨飲。寫下一段,人比黃花瘦的心事,託付給流年照料。
喜歡讀簡約的宋詞,喜歡寫安靜的文字。如同喜歡將一杯茶,喝到無色、無味;喜歡將凝重的歲月,過到單薄、清新。
其實往事早已蒼綠,在時光的阡陌上,我們依舊可以邂逅一朵含露的花,一片水靈的葉,和一株青嫩的草。帶着潔淨的心,翻讀一卷宋詞,會發覺,每一闋詞,都會説話;每一個字,都有情感;每一個作者,都有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