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柯曼大使夫人張着雙手歡迎他時,瑪蒂達姑婆的形容詞躍進了他的腦海。咪麗-柯曼年約三十五到四十,五官非常的細緻,一對圓滾滾的藍灰色大眼睛,栗色的頭髮梳向一邊,完美地襯托出那化裝得恰到好處的臉龐。她是倫敦社交界的名人。
山姆-柯曼大使,是一個身材魁梧得稍嫌笨重的大塊頭。他很以咪麗的美貌與八面玲線的社交手腕自傲。他自己的講話常常太慢而顯得有些過分強調或一再重複的毛病,使他的聽眾經常無法把精神集中在他那冗長的談話裏。
“剛從馬來亞回來是嗎,史德福爵士?那邊還挺有趣的吧?雖然我是不會選這個時間去那邊旅行。不過,我們都很高興看到你回來,真使我們的宴會增光不少。嗯,我看。噢!愛得堡夫人和約翰爵士你認識吧?還有藍克先生,那邊是史金漢先生和夫人。”
在場的人,史德福大都認識,只是交情的深淺程度不一。荷蘭新任大使和夫人因為剛到任,是他沒見過的。史金漢先生是社會安全部的部長,夫妻二人都是活不投機的人,頗為無聊。
“這位是麗蘭塔-柴納華斯基女伯爵,她説你們見過面?”
“那麼該是去年吧,我上次來倫敦的時候。”女伯爵説。
怎麼會是她?法蘭克福的過客?
看她一副怡然自得、自信自滿的樣子,身上一襲鑲了藍灰色栗鼠毛的禮服使她出落得分外明豔。她的頭髮高高地盤在頭上(假髮),一條經過名家設計出來的紅寶石項鍊乖巧地貼在白皙的頸上。
“嘉斯波洛小姐,雷諾伯爵,何布斯諾先生、夫人。”來賓一個接一個的到了。
史德福大致算了一下,總共有三十個人。晚餐桌上,他的位子剛巧被排在言語無味的史金漢夫人與來自意大利的嘉斯波洛小姐之間。柴納華斯基女伯爵正在他的對面。
一次大使館的聚餐,來的都是大同小異的外交界人土,間或雜着幾個工商業的鉅子,那是因為他們的長於談吐與顯要的社會地位而受邀請的,可是其中好像有那麼一兩個有點不同。雖然史德福與嘉斯波絡小姐的談話正緊鑼密鼓地進行着,他還是分心去觀察在場的每一個人。嘉斯波洛小姐是一個話匣子,稍嫌輕浮。史德福的眼光隨着他心思的變換而流轉,當然偶而正視嘉斯波洛小姐一下,避免對方不高興。
當他掃現每一位表面上是那樣興高采烈的來賓時,有一個問題首先浮了上來。他是受邀而來的,為什麼?是有特殊原因的,還是“輪”到他了?幾乎每一位有效率的秘書都有一張名單,依主人的特殊目的而挑選客人,比較不重要的就輪流邀請,不使某人覺得被冷落。偶爾也有被抓來“填空”的,以求平衡席間的男女人數。他是經常被抓這種公差的。
“噢!有了!”某一位外交家太太會指示秘書説:“就請史德福-納宇爵士吧。你就把他的座位安排在某某夫人與某某小姐之間。”
可是從今天的種種跡象看來,不像。根據經驗,他的受邀好像還是特別安排的!所以,他就開始忙碌地研究在場來賓;當然是很機伶的,不讓任何人誤會他不禮貌地瞪視某個人。
在這些人裏,就有一個人在某一件事上是很重要的。因此,為了某種原因,他或她挑了一批適當的人來參加這個晚宴;或者是他或她認為這個晚宴上的客人符合要求而特來參加的。這個人是用了點心機,而且影響力可能不小。可是,這個人是他們中間的哪一個?
柯曼大使當然會知道,咪麗也可能知道。這個時代的太太們經常出人意外,她們經常比丈夫們更像外交家。今晚純粹只是一種社交性的聚會嗎?他快速而警覺的眼光已經繞了一圈,大概有兩三個人有點可疑。一個美國商人,雖然很和善,但似乎是裝的,他並不習慣於這種社交場面。一位中東來的大學教授。一對夫婦,先生是德國人,太太很明顯地可以看出是個暴發户美國人,神態稍嫌誇張了些,人倒是長得挺漂亮,身材也頗富吸引力。
這些人裏有什麼人是負有特殊任務的嗎?好些個字母在腦海出現:FBI聯邦調查局),CIA(中央情報局)。那個商人很可能是中央情報局的幹員,派出來偵察外國的情況——老大哥看着你,大西洋對岸的表親看着你,歐洲共同市場看着你。辦外交的困難就在這裏,誰也不信任誰,雖然大家表面上是親兄弟一樣。的確,在每一件事的背後似乎都隱藏着另一面的故事,尤其在那錯綜複雜的商業經濟與國際關係的籠罩下。
這只是前台的戲,在那後台上,還有等到暗示就要攪它一個天翻地覆的人。這個大世界的前台與後台正有什麼勾當在進行呢?
有一些他知道,有一些是猜的。知道嗎?他又懷疑了,他似乎什麼也沒摸着,而且似乎有人不希望他介入太深。
他趁機打量了坐在對面的佳人,她的頰上一抹飛紅,嘴邊帶着淡然而禮貌的微笑。他們的視線遇上了,眼神,沒有什麼意義;笑容,也沒有什麼意義。她是抱着什麼目的來的?看她那如魚得水,得其所哉的閒適模樣,就像到了家一樣,告訴人們,這是她的世界,四周都是她熟悉的環境。難道這一個她才是真正的她?她出身在外交界,或與外交界有很深的因緣?
那位在法蘭克福突然與他攀談的年輕女孩,穿着長褲,有一張急切的、機智的臉龐。現在的她,儼然一副經驗老到的社交名媛。哪一個才是真正的她,或者都只是她演出的幾種角色之一?他真想探出個究竟來。
咪麗-柯曼站起身來,有人跟着起立。突然,一陣喧囂聲像鞭炮炸開似地,轟然而起。房外的街道似乎有大批的羣眾喧鬧吵嚷,還有玻璃窗被砸破的聲音,人聲的叫喊,而且,似乎還雜有槍聲。
嘉斯波洛小姐抓住史德福-納宇的手臂,嘴裏嚷着:“怎麼回事,怎麼回事!我的天,一定又是那些可怕的學生。在意大利也是一樣。為什麼他們要攻擊大使館呢?他們打架鬧事,與警方頑抗,示威遊行,喊叫一些白痴的口號,還躺在大街上抗議。就是這樣的,在羅馬、米蘭,歐洲的每一個地方都有這樣的人。為什麼他們永遠不快樂,永遠不滿意呢?這些年輕人,他們要的到底是什麼?”史德福安慰地拍拍她的手臂。
史德福啜着手上的白蘭地,一邊與史金漢先生聊着。外面的聲音小了下來,一場暴動大概已被警方抑制,喧譁聲漸漸淡去。
“我們需要加強警方的武裝,這就是我們目前要趕快做的。德國、法國也常有這種情形,假如依我的方法來辦的話
史德福-納宇一邊奉承地聽着史金漢先生大談他的殺手鐧,一邊構思另一條出路。
有一些女士們補妝回來,眾人一起移到舒適的起居室。史德福悠閒而漫不經心地朝他已經選定的目標遊移過去,在她身旁的椅子坐下。這一位金髮而長舌的女士也是他的舊識,她説出來的話,保證沒有一個字稱得上智慧,可是由於交遊的廣闊,使她對於她的同性有廣泛的資料。
他先問候了一些其他人的近況,在場的幾位女士的服飾,才慢慢説到:“好像聽到有人提起柴納華斯基女伯爵呢。”
“還是很漂亮吧,她最近很少來了。大部分時間都在紐約,不然就在那個很棒的島上。你知道哪一個的,不是西班牙的米諾卡島,也在地中海上。她有個姐姐嫁給瑞典的皂業大王,那個錢哪,像漲潮的水一樣湧進來。當然,她還經常住在慕尼黑附近的城堡——一個很有音樂氣氛的地方,她本身也是出身音樂世家。她説你們認識?”
“哦,是的,大約在一二年前吧,我想。”
“嗯,那大概是她上次來倫敦的時候。她的思想非常先進,經常搞些聯名請願的活動。不過沒什麼人注意他們的活動的,現代的人除了擔心税率的提高外,誰也不會去留心別的事的。海外旅行津貼多少有些幫助,可是人也要有錢才能匯到國外去呀——”
史德福看她左手上的兩顆大鑽戒,同情地對她笑了笑。
這位太太繼續嘮叨不停的講下去,但史德福對於他的那位法蘭克福過客並未增加多少認識,有的只是一些經過高度技巧琢磨後的偽裝。她對音樂很有興趣,不錯,他曾在歌劇院看到過她。她喜歡户外運動,有個富可敵國的親戚,擁有地中海上的私人島嶼;支持自由作家運動;社會關係良好,活躍於高層社交界。與政治界的牽扯還不算太深,似乎只隱約地屬於某個團體。她也是一個經常施行的人。周旋於富人、天才與文人之間。
他參加的也許是一種間諜活動,這應該是最可能的,可是史德福仍然不滿意這個答案。
晚宴繼續下去,大概是輪到他來挨女主人的轟炸了,咪麗走了過來。
“我等着要跟你説話都有幾世紀了,我想聽聽你談馬來亞的風光。對於亞洲我實在是無知得可笑,而且總把他們混在一塊兒。你這一趟好玩嗎?或者只是無聊得讓人想打瞌睡?”
“你已經猜到答案了呀!”
“我想無聊是免不了的,但是你可沒有資格這樣説喲!”
“誰説不是呢?還好我是一個隨遇而安的人,喜歡在海外旅行,增加新的知識。”
“你的確很能自得其樂,外交人員的生涯其實都很無趣。噢,我不該這樣説自己,可是你能體會我的意思,不是嗎?”
多藍的一對眼睛!像花園裏的藍鈴他們揚了一下,淡掃的蛾眉舒張開來,像煞一隻美麗內藴的波斯貓。他實在搞不清楚咪麗到底是一個怎麼樣的女人?那軟語呢喃的口音,像是南方人;那小巧而完美的頭顱,側面看去,就像銅板上的浮雕。她到底是怎樣的人?一個絕頂聰明的人,必要時可以耍出她的社交手腕或迷人的魅力,避免使自己陷於孤立,而永遠能達到自己的目的。她現在就用那種很熱情的眼光看着他,她有所求嗎?卻聽她説:“你認識史金漢先生吧?”
“噢,我們剛才還在一起談天呢,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
“聽説他是一個很重要的人,”咪麗説,“PBF的首腦呢,你知道嗎?”
“我早該知道,你聽,什麼PBF,FBI,LYH。所有的東西都拿字母來替代了。”
“實在很可厭,這些字母,一點人性都沒有,我常常這樣想,為什麼這個世界總是那麼可厭的。我希望它能平靜而安祥,不要這種——”
她是真心的嗎?也許是吧!真是有趣得很——
葛羅斯文納廣場靜悄悄的,人行道上還有玻璃破片,濺了一地的雞蛋,砸爛了的番茄與一些閃閃發光的金屬碎片。
天空上,星星寧靜地眨着眼。一輛一輛的車子開到大使館門口,去接宴罷將歸的賓客。仍有幾位警察在廣場的周圍,可是已經解除警戒了。有一位客人捱到警官身邊低低的説着什麼,然後回來説:“逮捕的人不多,只有幾個。聽説明天要轉到包爾街,真不知道他們幾時才罷休?”
“你的住處離這兒不遠,不是嗎?”有一個聲音在史德福-納宇的耳邊説,一個渾厚的女低音。“我可以順路送你回去。”
“不,不,沒關係的。只有幾分鐘的路。”
“反正是順路,不麻煩的,”麗蘭塔。柴納華斯基女伯爵説。她還加了一句:“我就住在聖詹姆斯飯店。”
“謝謝你。”
等在面前的是一輛看起來很貴的出租轎車。司機開着門,史德福跟着麗蘭諾坐火車內,由她把納宇爵士的地址告訴司機,車子開動了。
“你確實是知道我的住處不遠呢!”他説。
“當然。”
“你什麼事都知道,不是嗎?我還沒謝謝你把護照寄還給我呢。”
“但願沒給你惹來什麼麻煩。假如你把它燒掉的話,會更單純,我想,你一定申請補發了,不是嗎?”
“是的。”
“你的海盜斗篷我已經叫人放回櫃子的下層,相信這是你希望的。再買一件新的,你又不會喜歡,而完全一樣的又不可能。”
“尤其現在的章義更非比尋常——在經過一次冒險後安全歸來——它也貢獻了一分力量。”他説。
“所以我才能活着到現在……”
史德福沒再説話,他有種感覺,覺得她是在等待他的問題,問她做了什麼?問她逃過了哪些厄運?她希望他表現出好奇的樣子,可是他偏不願如她的意。他聽到她輕聲地笑着,她總是佔了上風!那笑聲很愉快也很滿足。
“晚上的宴會你還滿意吧?”她問。
“很好,咪麗的宴會一向都辦得很好。”
“你們認識很久了?”
“她還沒結婚前住在紐約就認識了,一個袖珍型的維納斯。”
她有一些驚訝地望了他一眼。
“這是你對她的讚美?”
“不是的。這只是一位年長的親戚對我説的。”
“聽起來就不像是很現代化的形容詞,不過,還蠻真切的。只是——”
“只是什麼?”
“維納斯是具有誘惑性的,她也是嗎?她也很有野心嗎?”
“你認為咪麗是很有野心的人?”
“嗯,是的,比今晚在場的任何人都要強烈。”
“但是,爬到美國駐英大使夫人的位置。難道還不滿足?”
“噢,才不呢,”女伯爵説,“這才剛開始呢!”
他並沒有答腔,只望向車窗外,他正想説話,但轉身注意到她期待的眼光又住了口。一直到車子爬上一座橫跨在泰晤士河上的橋。
“你並未打算‘順路’送我回家,你也不住在聖詹姆斯飯店,是嗎?我們正在泰晤士河的橋上。你打算把我帶到哪裏去?”
“你會生氣嗎?”
“我想我會的。”
“看起來像真的動了氣的樣子。”
“我當然知道你走在時代的尖端,綁票是最近頗熱門的話題。我被你們綁架了,為什麼?”
“因為,就像上一次的經驗,我需要你的幫忙,”她又加了一句,“其他的人也需要。”
“真的?”
“這個理由還是不能令你滿意?”
“我寧願受到邀請。”
“假如我送上請帖,你會來嗎?”
“也許會,也許不會。”
“真可惜。”
“真的?”
車子在靜寂中默默地前進,並不是朝荒僻的鄉下走去,他們是在一條馬路幹線上。沿途偶而有一些招牌與路標,藉着燈光跳進史德福的眼裏,所以他能很清楚的知道正在前進的方向。他們經過薩里郡,再經過薩西克斯郡外圍的一些住宅區。車子走的方式好像是迂迴的繞着外圍,讓他覺得也許是怕人跟蹤。但他打算堅持自己的沉默抗議,該她説話,也該由她來提供資料,但是她愈來愈像一個孤僻而防衞森嚴的人。
他相信這一套完全都是預先策劃好的,一個他原不想來的宴會,一輛租來的豪華轎車。他猜想,他大概馬上就會知道他們的目的地了,除非車子一直走下去,到了海邊,那就很難預料了。外面已是一片肥沃的原野,茂密的樹林,與式樣頗為帥氣的住宅,他好似看到一個路標:“高地馬”。他們又轉了幾個彎,車子終於慢下來,目的地到了。經過一道鐵門,與鐵門後小小的白色門房。開上一條車道,兩側有刻意修剪的石楠,然後繞過一處圓形的花圃,一棟房子便進入他的視線。
“都鐸王朝的風格”——史德福自言自語地説,他的女伴轉過頭來疑問地看着他。
“只是一種看法,別在意。我們已經到了你選定的目的地啦?”納宇説。
“你似乎無動於衷?”
“四周的環境保持得很好,”史德福跟着車燈的照射四下探看,“這要花不少錢的,我願説這是一棟很舒適的住宅。”
“舒適有餘而美觀則不足,是嗎?屋主人大概寧取舒適而不求美觀吧!”
“他也許更聰明,”史德福説,“因為從某些角度看來,他的審美觀念不流於俗。”
他們在明亮如白晝的前廊下停車,史德福爵士先下了車,並伸出手扶出他的女伴。司機已經跑上階梯去按門鈴,當他們拾級而上時,司機以詢問的眼光望着他的女主人。
“您今晚不再需要我了吧?小姐。”
“是的!你下去吧,明早我們會打電話下來。”
“晚安。晚安,先生。”
屋內有腳步聲傳來,然後門被打開了。史德福-納宇爵士原以為會出現一位管家,沒想到卻是一位身材高大的客廳使女。滿頭灰色的頭髮,雙唇緊緊的抿着,給人絕對可靠而精明能幹的感覺,是近年來少見而可貴的資產。
“我們來遲了一點,”麗蘭塔説。
“主人在書房,他請您及這位先生馬上去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