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須生活在他們中間。但他們真的需要我嗎?
現在,謝平終於體會到場部晴明的白天,是多麼寂靜了。天藍得像紋絲兒不動的湖面。禿溜溜的白楊樹枝上結滿了茸茸的樹掛,顯見得那般粉妝玉琢。到中午時分,路面開化,成了一攤稠黏的爛泥,連白脖子烏鴉都不敢往下落。人也只好貼着牆根,揀陰冷硬實處下腳。吃罷午飯,停了廣播,四周圍又好像再度沉到湖底裏去了似的,什麼聲音也聽不到。爾後,就只能看到運空奶罐的牛車從窗前緩緩走過。爾後,才有從屠宰場回來的車。車廂板縫裏滴着血水。還有拉草的牛車。它們一步
三搖地在泥坑裏掙扎。晃盪的車廂撞擊在軸上,發出令人心驚肉跳的嘔當聲和吱嘎聲。那高高堆起的草垛,好像每時每刻都會崩散,卻奇蹟般地團結住了自身。車把式們還躺在那晃動的草垛上頭,從光板子老山羊皮大衣裏邊,懶散地伸出稀髒的腳和帶着紅布條纓絡的鞭梢,眯盹着,享受那暖洋洋的太陽的撫愛。
傍晚響,謝平去打飯。走過機關籃球場,他看見渭貞嫂和建國了。他們起先待在球場邊,等着誰,見有人,出溜一下,躲閃進被暮色籠罩得分外幽暗的林帶裏。林帶外頭,停着一輛拖車。沒熄火,突突地發動着,還亮着車燈。謝平認得,是試驗站的車。他料定,渭貞嫂和建國是來探望趙隊長的,便追過去,喊了聲:“渭貞嫂!”沒人應。追出林帶,見渭貞嫂和建國慌里慌張緊着往拖車上爬。他又叫了聲:“我是謝平。”渭貞嫂手一軟,腳踩了個空,從車廂板上掉了下來。建國原本就不想躲。這時,跳下地,先攙起娘,回頭叫聲:“小謝叔叔”,想朝這邊跑來,但被渭貞嫂一把拖住。渭貞嫂都沒顧得上去揉揉腿面上蹭腫了的地方,攏攏散亂的鬢髮,只是摟定了建國,縮回到車廂板投下的陰影裏,直到謝平走到跟前了,一才抬起頭,紅着眼圈,看着謝平,説了聲:“是……你……”她顯得那樣的恭敬謙卑,又顯得那樣的陌生。謝平心裏好一陣難過。
“來看趙隊長?”謝平問。
“不是!”她觸電似的答道。
“還沒吃飯吧。看巧,場部大食堂剛開飯……”謝平説道。
“不用不用……”她緊張地擺擺手。
這時,機車上的兩個駕駛員不知從哪達子弄來一塊兩米來長的松木寸板,抬着,往拖斗裏一撂,過來招呼渭貞娘倆上車。她不再説什麼,趕緊先把兒子推上車。爾後,車就開走了。
林帶裏暗得厲害,遠遠近近亮起許多燈。謝平看着拖車開遠,回頭向黑暗深處走去。走着走着,不知不覺來到招待所小食堂跟前。他索性再往前走。後邊有塊開闊地。開闊地上有個隆起的小高包。其實,那是場部大菜窖的頂蓋。那大萊窖裏住部隊,睡一個連不愁。大菜窖的西頭,有個大坑。一半,棚了些樹幹、樹枝、葦箔、乾草;另一半露着天。露天的那一半里,背陰處積着稀髒的雪。撂着兩條用整段圓木挖成的豬食槽。棚上頂蓋的那一半里,黑乎乎地躺着幾頭架子豬,在哼哼卿卿。豬圈和菜窖後身是一條稀稀拉拉的沙棗林帶。沙棗林帶後身,才是那大空場子。空場西邊是場部警衞班和託兒所的窯洞式平房。空場後頭東南角,那鐵皮煙筒裏冒火星子的,是馬號。雞場。再往後是一片高低起伏的老鹼包。鹼包的中間,有幾小間成品字形向裏一起對着門臉的小屋,四處有些歪歪倒倒的鏽鐵絲網象徵性地圍起,那便是場看守所。
此時,大菜窖頂上站着兩個穿皮大衣的看守,倒背起槍,側身對着呼呼刮來的西北風,把手插在皮大衣口袋裏,斜起眼,看着蹲在小食堂後牆根前吃飯的人犯。風把他倆的皮帽護耳吹得忽閃忽閃。吹青了的臉面麻辣麻辣。
“報告。”一個人犯吃完了。揭起一碗雪,擦過碗,又把筷子夾在胳肢窩裏使勁捋過,便畢恭畢敬地.上前兩步,獨自在風裏站着了。這傢伙原先是下九里分場的一個教員,糟踐女學生娃子。還戴着副黃框子老式眼鏡,風一吹,篩糠似的顫。但為了討好看守,這混蛋竭力用垂下來的雙手貼緊腿杆子,似乎這一來便能叫自己站穩當了,盡符監規。接着站起第二個。打着飽嗝,支起大衣領,點煙抽。他叫李裕。鴉八塊分場二隊的司務長。1956年帶支邊青年來羊馬河前,在河南地方上認真當過兩年鄉長。那時還年輕,能幹。按説,他這一號的,來羊馬河恁些年了,再不濟事,也不能只當個司務長啊。當年由他帶來的那一撥裏,能力上遠不如他的,也有當副隊長的了。但他啃筋兒就啃在過於能幹,過於聰明,過於不肯安生上。瞎倒騰。私種紫皮蒜和黃煙,拿到老鄉公社集市上去賣。據説還倒賣皮靴、小刀。舊瓷器和耳墜。項鍊之類的小玩意兒。還帶着別人這麼幹。他是全場“社教”的重點對象。雙開(開除黨籍、開除幹部隊伍)是板上釘釘的了。現在就等着師社教總團討論,交不交給政法部門處理。第三個站起的,趕馬車翻車砸死馬。第四個還是個中學生。據説偷了學校食堂存放飯票的木匣子,拿飯票跟人換紙煙抽。四個人裏,只有那個糟踐自己學生的教師上着手銬。看守最恨這一號的。上罷銬子,還得緊他一圈。最後站起的,便是趙隊長。
吃罷飯,他很久都沒往起站。小食堂的人來收菜盆和饃筐,跟他打招呼:“吃完了!”他還笑着跟人家點了點頭,然後照舊蹲那兒,脊背抵住土牆,捲了根煙。看守也不催他。那四個也不看他,木人似的,只管自己戳在風裏。待煙燒着了,他才站起來歸隊。那學生貪饞地看着他嘴上一明一滅的煙頭。他還真讓他吸了兩口,過了過癮。然後,毫不客氣地從那學生嘴上把煙又奪了過去,一點不怕燙地就用自己粗硬的指頭把煙頭捻滅了。紅亮的煙粒便隨風飄散。謝平給他的那副黃軍布里的連袖皮手套,掛在他壯實而略有些佝樓的身板兩旁,跟風一道晃盪。他好像沒看見謝平。或者,裝作沒看見。只待走到禮堂門口,再往前走,就再見不着了。這時,他突然站下,回過頭來劃根火柴,點煙。火光映紅他於黑的臉面時,謝平看見他眼珠子忽地擠到這邊眼角,很亮地閃了一下。等那人犯的小隊伍完全消失在禮堂山牆那廂,其中一位看守遠遠地催他了,他又着意地朝謝平張了一眼,戴上手套,毫不動聲色地跟上了小隊伍。
後來的兩個星期,過得很平靜。陳助理員的老婆常找謝平相幫去雞場取蛋(扛上個紙板箱,先到加工廠鋸木車間去裝鋸末),到畜牧隊去拿酸奶疙瘩,相幫她家泥煤堆、翻萊窖、掏火牆、栽晾衣服樁子……
有一天,謝平正替陳助理員彙總各連隊交來的黨費。陳助理員興高采烈走進來,從他那個用了多年的黑人造革拎包裏,得意揚揚地取、出一對破馬蹄鐵。磨得極薄,鋥亮,釘齒禿圓禿圓。貼着掌子面的那邊,鏽老厚,往起一提溜,直往下掉紅皮屑。真是撂路邊也沒人瞧的爛髒玩意兒。陳助理員卻跟託着個碰不得、摸不起的寶,趕緊讓謝平從文件櫃裏替他抽個嶄新的牛皮紙大信套,先一口氣,把信套吹鼓了,連手一起探進,小心翼翼把那兩片蹄鐵安到袋底,好像它是什麼在冊的出土文物似的,叫謝平立馬送政委家,交政委愛人,並用毛筆字在信皮套上工工整整寫上:“面交袁枚園校長親啓”。
這怎麼了?左宗棠西征時胯下那匹追風馬使過的掌鐵?恁金貴?!我在彙總黨費哩!謝平心裏嘀咕。把算盤珠撥得山響,説:“待會兒吧。或者,乾脆,老陳,你自己跑一趟吧。”這些日子,謝平已經發現這位陳助理員有這毛病。愛支派人。連那位白老哈屋的烤火煤,也得讓謝平去扛(機關裏一星期分一回烤火煤),還得給她媽的碼齊了,還得把煤屑掃淨。但謝平覺得這些還能忍。今天要是政委的愛人犯病要送衞生隊搶救,掀了牀板去抬,謝平也沒意見。可這算個鳥玩意兒?破鐵掌比黨費還要緊?
謝平的態度恁生硬,陳助理員吃驚。但想到幾十個單位的黨費彙總錯了也不好辦。他便説:“那好吧。總數打出來之後,再麻煩你跑一趟。我找張股長説件事。”
十幾分鍾後,他轉回來,見那包東西還撂在窗台上哩。這陣子,太陽爬到林帶上頭,從玻璃窗上融下的冰水,淌恁大一攤,把牛皮紙信套的一個角兒潤濕透。他救火似的抱起信套,大聲驚問:‘你是故意的還是怎麼的?!“
“這包東西不是你自己放窗台上的嗎?”謝平反問。讓陳助理員幾攪幾不攪,黨費總數打三遍都對不上。還有兩三個單位沒交,還得催。有個完沒有?!
“剛才窗台上哪有水?”
“這麼説,是我往上澆的?”
“我讓你看着哩!”
“那紙包裏裝的是糖稀?恁怕水?”謝平覺得已經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
“你不想替我於。開口。撂那兒故意不管,跟我要什麼心眼呢?”陳助理員抱着那紙袋的手都發顫了。他真上火了。
謝平哭笑都不是,便“砰”地把算盤一推,喊道:“你要是覺得送他孃的破鐵片兒,比收黨費還要緊,我這就給你跑腿去!”
等他從政委家回來,桌上的錢、算盤和表格都不見了。一驚。忙跑到組織股辦公室,找陳助理員。他在看報。
“錢你收了?”謝平問。
“我不收誰收?”陳助理員答道。
“還有兩個連隊沒催上來呢。”
“不麻煩你了。”陳助理員翻過報紙,繼續看另一版。
“袁副校長説,謝謝你。”
“她來過電話了。”他又把報紙翻過去,繼續看曾經看過的那一版。
謝平看見陳助理員臉虎起,鐵板一塊,心裏悵悵然,饒不是滋味,但覺得自己該做的都做了,沒什麼對不住他的,便一轉身退了出來。
有一天,吃過晚飯,他站在機關大門口,呆呆地看落日。老寧過來把他叫到宣教股屋裏問他:“咋搞的?你跟那個姓陳的傢伙關係弄恁緊張?”
謝平心裏煩,不想跟別人談這檔事。他嘆了口氣之後,只是反問老寧:“你知道政委的老婆要那些破馬蹄鐵幹嗎使?”
“袁副校長有那癖好,專門收集那玩意兒。家裏專門有一個房間,掛那玩意兒。養病嘛……”老寧淡淡一笑,無意多談這破鐵片。從牀底下拖出一個燻得乎黑的鋼精鍋,揭開蓋,對謝平説:“吃點。”鍋裏有十幾個煮熟了的土豆和雞蛋。雞蛋可不好覓。在連裏,坐月子,指導員的批條,才給百十個。病號飯裏卧兩個水波蛋,也都得有指導員批條。老寧這小子路廣。別看他大學生,跟馬號、雞場、屠宰場的幾個老漢走得都挺近挺緊。他那“黑鍋”裏常有這些別人撈不上吃的東西。自然不是靠批條得來的。一物降一物,滷水點豆腐。天底下哪有絕人之路?謝平拿了個涼土豆。
‘有高蛋白不吃,嚼呼那澱粉?傻小子。你這麼活着可不行。“老寧笑道,”我那廂還有呢。“他掀開牀頭前一個廣口缸上的草茬墊蓋。裏廂果然圓鼓咚咚還有多半缸白殼蛋。他屋裏什麼傢伙都有。鑼鼓傢什。破樂器。萬能電錶。電烙鐵。收音機空殼。裝膠捲的暗箱。放大機。成套的炊具。成排的報架。就是沒有書。他的牀鋪也搭在火牆背後,搭得很高。老寧那矮個兒坐在上邊,腳夠不着地。至於牀底下堆着的東西,就更雜了。有兩隻板箱裏究竟還收着些啥,怕沒人鬧X得清。
過會子,生產股的老嚴走了進來。“哎呀,乖乖隆低咚……”他跺跺腳,拍打拍打肩膀頭。原來外邊又下開雪了。還挺密。從老嚴進來之後不久,謝平就覺出,今天他倆相約好了來專找他説事的。
老嚴解下圍巾,先去烤了冰涼的手,緊着就蝗蟲似的去鍋裏抓撓。熟門熟路,也果然不同凡響:有高蛋白絕不吃澱粉。他還能找出個小碟兒,倒些黑稠黑稠的醬油在裏頭,捏着光皮雞蛋,蘸來吃。不説話。先一氣吃了五六個,才喘喘,端起老寧的茶杯,連連呷了幾口,過了過嘴,才落座在高腳方板凳上,嚼着剩餘在牙花縫裏的“蛋黃素”,問老寧:“你跟小謝談了?”
老寧扔一棵“恒大”煙給老嚴,答道:“等你呢。”
‘臊!我算老幾户老嚴笑,順便還瞟了一眼謝平。
“今天我老大,你老二。”老寧在高鋪上晃着兩條短腿笑道。
“你才‘老二’!”老嚴點着煙,坐在小馬紮上,順勢朝兩頭沉辦公桌上一靠,笑道。在農場裏,“老二”是個髒詞兒,指男人的那玩意兒。
“説吧,少客氣!吞了我半打雞蛋,夠你十天營養的了,還不痛快些!”兩人打着哈哈,調劑着開場白裏難免要有的尷尬氣氛。謝平聽來,心裏卻格外難過。他明白好心的他倆今天要跟他説啥。最近機關裏對他來場部沒幾天就跟中心助理員鬧毛了,頗多微詞。對這,他又能説個啥呢?
“他叫我幹什麼,我基本都於了。包括他老婆叫我乾的事……”謝平內;動的委屈使他臉頓時燒熱問漲。
“基本。在這兒,只做到‘基本’,是不行的。小老弟!”老寧坐起來,用力拍了拍他那條絕不比謝平牀上那條幹淨多少的牀單。
“你要想在機關待下去,就得先過這一關。要做到十分聽話。別再老於那種出格的事。自己脱了光腚讓人去接。幹嗎呀?”老嚴説。他那深陷在鷹鈎鼻子兩側的眼窩,虎虎生光。
“我怎麼出格了?”謝平忿忿不解。
“政法股派人去抓趙長泰,你幹了什麼?你挺‘仗義’,乖乖隆底步,還給了他一副手套。有這樁事嗎?”老嚴問。
過了一會兒,老嚴又追問道:“前些天,你到小食堂後邊去看過趙長泰了?”
“我無意的……”謝平嚥了口唾沫辯解道。
“謝平啊,你不小了,十九了,還在組織。你該讓自己時刻處在‘有意’之中進行自己生理和心理上的新陳代謝了……”老嚴細長的脖子挺得很直,嘴抿得很緊,
“什麼叫‘無意’?我們是動機效果統一論者!”
“去找趙長泰把手套要回來。趕緊。”老寧一邊説,一邊又躺了下去。
‘你明白我們的意思嗎?“老嚴追問道。
謝平看看老嚴,看看老寧,覺得剛才吃下去的那個冷雞蛋梗在胸口裏了,便抽噎了一下。
齊景芳在招待所西小院的空房問裏等着他。雪已經下得很大。密密沉沉。無聲無息。
“出嗎事兒?弔喪起臉?”她沒等他敲門,就忙跑來開開門,吃驚地問。
“沒事兒。”他摘下皮帽。
“瞧你的樣兒。還沒事。”她把一盆明火端到他跟前。屋裏沒住客人。生爐子,目標太大。謝平每天晚上來上課,她就給他準備一盆明火。
謝平在火盆邊坐下,彎起腰,把胳膊肘支撐在腿面上,伸出兩隻手向着火盆。肩頭上的雪化了。棉襖便濕了幾攤。腳底的雪化了,稀髒的水淌到地板上。齊景芳趕緊拿來個腳墊,叫他墊住。他卻只看着盆裏的炭火出神。齊景芳推推他。他這才看見齊景芳拿着棕墊,單腿跪在他腳邊哩。他忙站起,給她讓個位置。齊景芳叫道:“老天,別動了!你再動窩,就把我地板全踩髒了……”可那朱漆地板上已經踩下不少濕漉漉、泥稀稀的鞋腳印了。
“對不起……”他趕緊脱掉棉膠鞋,去拿墩布,卻被齊景芳奪去。
“別給我噁心人了!”她把棕墊往那頭乾淨地面上一撂,讓他站上面,別凍着腳。爾後,用濕墩布擦淨鞋腳印;待幹了會子,又用油墩布光了光,並扔給謝平一雙絨布襯裏的棉拖鞋,笑嗔:“越幫越忙!你啊!”
謝平沒即刻去穿那棉拖鞋。他不感覺腳凍,也忘了襪跟上的破洞會叫他在齊景芳面前造成窘困。那棉拖鞋落地的一聲“啪”,激起他心頭一團熱。剛才在老寧屋裏積起的許多委屈和不明白,也在這一聲中,得以慢慢軟化、消融。這段日子,他已經越來越想往這西J.院跑了。齊景芳的勤快,以及從她舉手投足、言談笑靨的種種細微末節裏,不由自主地流露出的温存體貼,包括她的任性,都使他感到從未有過的一種新奇和感動。他甚至為自己日漸擺脱不了這種新奇和感動。日漸嚮往這種新奇和感動而惶惑。每天,他都儘量推遲動身到西小院來的時間,但越走近西小院,他卻總要越走越快。而齊景芳也往往不等他敲門,就出來開開了門。許多人都只知道謝平幹事火爆,但很少人知道他內心的這種敏感和多疑,不知道他常常為沒有勇氣擺脱那種過分的自我約束而難過。他這種內心的脆弱,養成自初中階段。那時,因為家裏住房太窄小,他只得住在叔叔家裏。叔叔在國棉廠當工會副主席。新婚。搞到一大一小兩間房。其中一間亭子間本滿可以暫借給侄子住一住。叔叔擔心“請客容易,送客難”,就沒讓他使用那個亭子間,而是在三樓的樓道里,支靠樓梯扶手,搭了個鋪給他。三樓是廠技校的女生宿舍。那些女生們雖然比謝平大得多,但門外住了個十三四歲的男孩,總不方便。只是礙着廠工會副主席的面子,不好説,將就着就是了。自己的困境,謝平是明白的。他既不能到爸爸媽媽面前去叫苦,增加他們心理上的痛苦和負擔,也不能在叔叔面前有所表示,而惹得他討厭;還要處處謹慎,不要給門裏廂的大姐姐們增加不便。放學後,他寧願一個人待在學校裏,
一直待到天黑,待到要關校門了,估計那些大姐姐們把要辦的事都辦妥了,才回到那樓梯間的高鋪上去。到夏天,短衣短褲洗呀涮的,就更不方便。他常常鑽到體育室,蜷縮到體操墊子上過夜,而不再回三樓樓梯間去。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生肺結核,不得不退學。當時他是那樣地留戀母校,留戀那厚厚的體操墊子和校園路燈下的寧靜……
……齊景芳搬出個大盆,裏面泡着一條被面,一條被裏,一條牀單。謝平仔細
一看,全是自己的。臉火燒火燎了。“你……什麼時候去偷來的?”謝平頭髮根裏直冒熱汗,驚問。恁髒的東西他自己都沒決心洗。
“誰偷什麼了?”她裝糊塗。
“你讓我今天蓋什麼?”他不敢朝那盆黑水張一眼。盆裏豈止是黑,什麼顏色都佔了。
她“噗味”一聲笑了:“蓋棉胎唄。”
“那我就蓋你的。”
“瞎説八道。”她臉一紅。
“你有兩牀蓋被……”
“三牀也不行!”
“棉胎一蹬就穿洞。你知道嗎?!”謝平做出副要去她屋裏抱被子的樣子。他當然只是嚇唬嚇唬她。沒想到,齊景芳真急了,跳起來叫道:“謝平,你別胡來!男人不能用女人被子的。你怎麼連這一點道理都不懂?要生孩子的!”
“什麼什麼?”謝平大愣了。他還頭一回聽説這種“理論‘。
齊景芳滿手肥皂沫,緊貼住門板,護住暗鎖的擰手,臉漲得跟煮熟的龍蝦那般,咬住嘴唇,看定謝平。那狠勁兒,是要咬人呢!
齊景芳動身到農場來之前,她大姐特地找了個時間,候她大姐夫不在家,跟她叮囑了許多作為一個姑娘出門在外必須注意的事項。這些話過去不可能跟她説。她也從來沒聽人跟自己説過。比如:不能讓男人隨便接近自己。不能坐男人坐過的熱板凳。不能叫他們碰自己的xx子,不能讓他們睡在自己的被窩裏……諸如此類,都會使一個姑娘生孩子。姐姐警告她。她臊得連臉都端不起來,心跳得那麼厲害。哪還敢再細細盤問。她相信,在自己一輩子遠離大姐的前夕,大姐説的,總是真心話。是真為自己好。絕對不會錯的。聰明的她,引申開去,自然的,連被子也不能讓男人使的了。
謝平發了一會兒愣,突然大笑起來:“好一箇中學生……你們縣中沒開過生理衞生課!”
“這跟生理衞生課有什麼關係?”她被他笑糊塗了。
謝平擦着眼淚問:“你先説吧,你們到底學過生理衞生沒有?”
“我們女生不聽那課。能請假就請假,不準假,也低着頭幹別的……生理衞生課老師講那些,最不要臉了……”
“那是科學!生理衞生課是講……”
“不聽不聽!”齊景芳跺着腳,捂起耳朵,背過身去,嚷嚷。
過後,兩人反倒都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都低下頭去翻覆習提綱。課講到一半,她們服務班的一個丫頭來敲窗户。齊景芳出去了一會兒,回來匆匆收起提綱説:
“今天就講到這兒吧。來客人了。”從她的神情裏,謝平覺得這客人非同尋常。她顯得有些慌張,同時也有些興奮。
“什麼客人?”謝平問。
“林場的。他每次來都要住這個套間。慣了。咱們快收拾。”
謝平今天跟陳助理員之間鬧了那點不愉快,這時實在不願意回到自己那又空又大的黑屋去,獨自待着。但既然是林場的客人,他不好再耽擱齊景芳了。林場的人是農場的人最惹不起的。木頭。要命的木頭啊。
一會兒,又來了服務班的兩個小丫頭跟齊景芳一起收抬房間。謝平也想幫忙。齊景芳從壁櫥裏抱出一條早準備在那達的公家的八斤棉被塞給謝平,説道:“越幫越忙。走你的吧。”
兩個小丫頭今天也不開他玩笑,叫他“姐夫”了,忙得只有工夫抿着嘴暗自偷笑。
謝平沒要那被子。他覺得自己突然被冷落了,不是滋味。走的時候,從大盆裏撈起自己的被單、被面,準備帶走。齊景芳正忙着在給漆器煙具裏裝煙,直起腰詫異地問:“你這是幹嗎?”
“還是我自己來吧。你得伺候大人物……”謝平這麼説。
“你自己洗。你早幹什麼去了?!現在來跟我搶手奪腳!”她不由分説,奪下濕牀單,把大盆推回到小儲藏間,“咋”地一聲,上了鎖,把那牀棉被重重地往謝平懷裏一頓,説道:“沒人告你佔用公物的,放心使吧。”但謝平還是沒要。他自己也不知道,忽然就那麼地想跟誰憋一口氣,不想要,便悻悻地、踏踏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