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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胞胎與沉沒的大陸

    ■《麪包屋再襲擊》

    ■皇冠出版

    ■許珀理譯

    (1)

    與雙胞胎分手之後,經過了大約半年左右,我在雜誌上看到她們兩人的照片。照片中的雙胞胎並沒有穿着以前——和我住在一起時經常穿的——印有“208”和“209”號碼的廉價T恤,而且打扮得非常時髦。一位穿着手編織的洋裝,一位穿着瀟灑的棉質夾克似的衣服,頭髮也比以前長得多,眼睛的四周畫上了一層淡淡的眼影。

    但是,我一眼就認出這是那一對雙胞胎,雖然有一個是頭往後看,另一個也只能看得到側面而已,但是,一打開這一頁的瞬間,我就看出來是那對雙胞胎。就像聽過了好幾百遍的唱片,我只要聽到了第一個音,就立刻可以全部瞭解。我可以肯定照片上的就是那對雙胞胎。照片是在六本木附近最近開的一家狄斯可小舞廳內照的,雜誌上利用六頁的篇幅製作了一個名為“東京風俗最前線”的特輯,這個特輯的第一頁就刊載着那對雙胞胎的照片。

    使用廣角鏡頭的相機,從稍微上方一點的位置捕捉寬廣的店內陳設,所以如果沒有事先説明這個場所是狄斯可小舞廳的話,可能有人會誤以為是設計巧妙的温室或水族箱。因為舞廳內的設計全是以玻璃做成的,除了地板和天花板之外,桌子、牆壁和裝飾品,全部是玻璃制的,而且到處都放置着一盆盆巨大的觀葉盆栽。

    在玻璃所分隔而成的無數區域之中,有人仰頭喝着雞尾酒,也有人在裏面跳舞,這幅景象使我聯想到精細透明的人體模型,每一個部分都擁有各自的原則,而且能妥善地發揮自己獨特的機能。

    照片的右端有一張蛋形巨大的玻璃桌,雙胞胎就坐在那裏。在她們的面前放着兩個裝熱帶果汁的大杯子,還有數個裝着便餐的餐盤。雙胞胎中的一個雙手勾在椅背上,身體轉向後方,專心地看着玻璃牆外的跳舞區,另外一個正和坐在她身旁的男子談話。如果照片上出現的不是那對雙胞胎的話,這應該只是一幅非常平凡的照片,只不過是兩個女人和一個男人坐在狄斯可舞廳裏飲酒作樂,狄斯可舞廳的名字叫“玻璃屋”。

    我會看到這本雜誌也是在一個很偶然的機會,為了與人商量工作上的事宜,而相約在一家咖啡店裏。因為離邀約還有一段時間,於是我就到店內的雜誌架子上拿出一本雜誌來看,隨意地翻閲着,否則我不會刻意去看一本一個月前的舊雜誌。

    在照有雙胞胎的彩色照片下,有一段非常詳盡的文字説明。圖説寫着:“玻璃屋”所播放的都是目前東京最流行的音樂,是一家最尖端、時髦人士聚集的狄斯可舞廳。如店名所示,店內全部以玻璃牆來隔間,看起來像是一座玻璃的迷宮;在這裏供應各式各樣的雞尾酒,音響效果上的處理也非常留心,在入口的地方還檢查每位入場者是否“穿着整齊”,清一色男士的團體也不準入場。

    我向服務生叫了第二杯咖啡,同時詢問她這一頁雜誌是否可以讓我撕下來帶回家。她表示現在負責人不在,她無法作主,不過即使撕下來也不會有人發現的。於是我就用塑料制的菜單,整齊地將這一頁撕下來,折成四折放進衣服的口袋裏。

    (2)

    回到事務所時,看見大門是敞開的,裏面半個人影也沒有,桌上的書籍文件堆置得亂七八糟,水槽裏也堆了許多髒的玻璃杯、盤子,沒有清洗,而煙灰缸裏早已裝滿煙蒂。因為事務所的女孩子感冒,已經有三天沒有上班了。

    三天前還是乾淨得一塵不染的辦公室,如今竟亂得和高中籃球隊的球員宿舍沒有兩樣。

    我用茶壺燒了一點開水,洗了一隻茶杯,泡一杯即溶咖啡,因為找不到湯匙,我只好用一支比較乾淨一點的原子筆來攪拌。雖然絕對不怎麼好喝,但是,至少比喝白開水要強得多了。

    我坐在桌子的一角,獨自喝起咖啡。在隔壁牙科掛號櫃枱打工的女孩子,從門口偷看了我一眼。那是一位長頭髮、個子嬌小的女孩子,模樣非常標緻,第一次看見她時,我覺得她可能帶有牙買加,或者那附近國家的血統,因為她的皮膚實在太黑了,交談過後才知道原來是北海道的酪農農家出身的。為什麼皮膚會這麼黑,她本人也不知道。但是,無論如何,這麼黝黑的肌膚穿上工作用的白衣時,顯得特別醒目。

    她和在我的事務所裏工作的女孩子同年齡,有空的時候經常到這邊來玩,兩個人在一起聊天,我們家的小妹休假時,她也會幫忙接電話,將重要的事情留言下來。只要電話鈴一響,她就從隔壁衝了過來,接電話。因此,我們的事務所裏雖然沒有人,但是門也經常都是敞開的,因為不用擔心會有小偷或強盜進來。

    “渡邊先生説他出去買一下藥!”她説。

    渡邊升是我的合夥人,我和他當時正經營着一家小的翻譯事務所。

    “買藥?”

    我有點兒驚訝地反問。

    “什麼藥?”

    “他太太的藥。好象是胃不好,要去買一帖特別的中藥方,所以必須到五反田的中藥店去。或許會買到很晚,所以就先回去了。”

    “嗯!”我説。

    “還有,你們不在的時候有很多電話,我都將它留在紙條上了。”

    説着她指着壓在電話下面的白紙。

    “謝謝你!”我説。“你實在幫了我們不少忙!”

    “我們家的醫生説你們為什麼不買電話錄音機呢?”

    “我不喜歡那個東西。”我説。“沒有一點點人性温暖的東西。”

    “那是理所當然的呀!我在這個走廊上跑來跑去也會把身體弄得温暖些。”

    她留下加菲貓似的笑容離去之後,我拿起那些紙條,回了幾通必須回的電話。指定印刷廠運送的時間,與翻譯兼差者商量內容,請代理公司來修理複印機。

    將這些電話一打完了之後,我自己該做的事情就所剩無幾了。沒有辦法只好去清洗留在水槽中的餐具,倒掉煙灰缸裏的煙頭,調好停止不動的時鐘,將日曆撕到今天,散置在桌上的鉛筆全部裝到鉛筆盒裏,文件依項目妥善整理,將指甲刀放進抽屜裏。經過一番整理之後,這個房間總算有點兒像人的工作場所了。

    我坐在桌角上,環視四周,忍不住説:

    “還不賴嘛!”

    窗外是一片一九七四年四月灰濛濛的天空,雲層是一片平板式的,沒有一點點閃爍的空間,看起來好象是整個天空都籠罩在一片灰色的蓋子下面。黃昏將近的淡光彷佛水中的灰塵,緩緩地從空中飄過。

    天空、街上,還有這個房間裏,都好象染上同樣潮濕、陰暗的灰色,沒有任何看起來比較顯眼的地方。

    (3)

    我燒了開水,再泡一杯咖啡,這一次找到了一支幹淨的湯匙來攪拌。按下唱機的電源,巴哈的樂曲便從裝在天花板上的小擴音器裏流瀉出來。擴音器、電唱機,以及錄音帶,都是從渡邊升的家裏帶來的。

    真不賴!這一次我沒有將它説出口。四月的天氣不熱也不冷,正適合在這個佈滿陰雲的黃昏裏聽巴哈的樂曲。

    然後我端坐在椅子上,從上衣口袋裏拿出雙胞胎的照片,放在桌子上,好長的一段時間裏,我一直望着這張照片發呆,好不容易想到可以拿出抽屜裏的放大鏡來看得更詳細。雖然這麼做一點兒用處也沒有,但是,我現在也不知道該做什麼好,只好看看這張照片消遣一下。

    和身旁的男人聊着天的到底是雙胞胎中的哪一位,這個問題是我永遠也搞不清的。不過從她的嘴角稍微往上揚的弧度,可以看出她好象在微笑。她的左腕放在玻璃桌上,確實是那對雙胞胎的手腕,光滑、纖細,而且沒有戴任何手錶或戒指。

    相對地,與她説話的這個男人的表情看起來有些陰鬱,是一個瘦瘦、高高、長得相當俊美的男子。穿着一件時髦的暗藍色襯衫,右手的手腕上戴着細細的銀色手煉。他的雙手放在桌子上,兩眼盯着前面細細長長的玻璃杯,彷佛那杯飲料的存在對他的一生,有着重要的影響似的,玻璃杯旁的煙灰缸裏,還有無數個白色的煙蒂。

    雙胞胎看起來好象比住在我的公寓裏的時候瘦多了,但是正確情形到底如何,我也不太清楚,或許是因為照片的角度、或燈光的緣故吧!

    我將剩下的咖啡一口喝乾,從抽屜裏找出一支香煙,點上火,慢慢抽了一口。然後思索着雙胞胎為什麼會跑到六本木的狄斯可舞廳裏喝酒呢?

    我所認識的雙胞胎是絕對不會輕易出入庸俗的狄斯可舞廳的,當然更不會在眼睛四周塗抹眼影。她們現在到底住在什麼地方?過着什麼樣的生活?而且,這個男人到底是誰呢?

    手裏的原子筆不停地來回旋轉着,我瞪大眼睛看着這張照片,最後的結論是:這個男人或許是雙胞胎現在的宿主吧!

    就像她們以前對待我的一樣,她們找到了一個機會,進入這個男人的生活裏,從那個與男人交談的雙胞胎嘴角浮現的笑容,可以瞭解一切的真相。她的微笑看起來就像降落草原的甘霖,我是再熟悉不過的了。她們又找到新的依靠了。

    我和她們兩個人共同生活的情形,仍然深印在我的腦海中,從她們涉足的場所看來,她們或許就像一朵流動的雲,形狀會不停的改變,但是,存在於她們內在的無數特徵,卻毫無更改,這一點我非常肯定。

    她們現在仍然愛吃咖啡奶油餅乾,喜歡悠悠哉哉的散步,常常蹲在澡堂的浴池外面洗澡,這就是那對深留在我心中的雙胞胎。

    我雖然看着照片,但是很不可思議地並沒有對那個男人產生絲毫嫉妒的心理,即使是類似的感覺也未曾有。

    我只認為這是一種確實存在的狀況而已,對我而言那已經是一個屬於不同的時代、不同的世界裏所發生的片段情景了。我既然已經喪失了這對雙胞胎,無論再如何努力、如何思念她們,都已經是無法挽回的了。

    唯一讓我感到不滿的是那個男人滿臉不悦的神情,他應該是沒有不高興的理由啊。你擁有雙胞胎,而我沒有;我失去了雙胞胎,而你尚未失去。或許有一天你會失去她們,但是,你根本就不會認為這種事將會發生在自己身上。或許你現在感到很混亂,每一個人都常常會有混亂的感覺;但是,你現在所體會到的混亂並不是致命性的那種混亂,這一點總有一天你會知道的。

    然而,不管我現在想什麼,都無法讓他知道。因為他們活在一個離我非常遠的時代、非常遠的世界裏。他們彷佛像一塊浮游的大陸,朝一個我一無所知的黑暗宇宙緩緩地前進。

    (4)

    到了五點,渡邊升還沒有回來,我就將必須聯絡的事項寫在一張紙條上,放在他的桌上。

    這時候隔壁牙科的櫃枱小姐又走了過來,問我可不可以借用洗手間。

    “請便,要借什麼都請你自己動手。”

    “我們那邊洗手間的電燈壞掉了。”

    她説着就提着化妝箱進洗手間,在鏡子前用梳子梳頭,又擦上口紅。因為洗手間的門一直是開着的,於是我就坐在桌子的一角,一直眺望着她的背影。

    脱下白色制服之後,更顯出她那雙腿的美麗,短短的水藍色羊毛窄裙下露出一雙勻稱的腿。

    “你在看什麼呢?”

    她一邊用紙巾整理着口紅,一邊看着鏡子問。

    “腳。”我説。

    “好看麼?”

    “不難看。”

    我老實地回答。

    她粲然一笑,將口紅收進袋子裏,走出洗手間,將門關上。然後在白色的襯衫上披一件淡藍色的圍巾。圍巾看起來像雲柔般輕盈。

    我雙手插在上衣的口袋裏,又盯着她凝視了許久。

    “還在看嗎?或者你心裹在想些什麼呢?”她問。

    “我在想這條圍巾真不錯!”我説。

    “是的!很貴呢!”她説。

    “不過我買的時候並沒有那麼貴,因為我以前是在精品店當售貨員,所以可以用員工價來買。”

    “為什麼會辭掉精品店的工作,而到牙科來工作呢?”

    “待遇太低,而且常常會看漂亮的衣服就忍不住想買,花錢花得太兇了,所以我想到牙科上班情形會比較好些。雖然待遇也不高,但是至少看牙齒是不用錢的。”

    “原來如此。”我説。

    “不過,我覺得你的穿着品味不壞喔!”她説。

    “我?”

    我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説。

    我從來不浪費精神在每天早上出門前選擇合適的衣服,大學時代買的灰色棉質長褲、三個月沒洗的藍色球鞋,再加上白色馬球衫和綠色上衣,這些就是我全部的裝配。馬球襯衫雖然是新的,但是因為我的手經常插在口袋上,結果就使得上衣變形了。

    “我覺得糟糕透了!”

    “但是,和你非常吻合。”

    “只是吻合而已,稱不上有什麼品味吧!”

    我笑着説。

    “如果買一件新的上衣,會不會使你改掉將手插在口袋裏的毛病?那應該也算是一種毛病吧!總而言之,那樣常常會把上衣弄得變形了。”

    “早就變形了!”我説。

    “如果你下班了的話,我們一起走到車站去搭車好嗎?”

    “好啊!”她説。

    “你不會取笑我嗎?”

    “我想應該是不會的。”

    “我們家裏養了一隻山羊。”她説。

    “山羊?”

    我再一次驚訝地反問她。

    “你不知道山羊是什麼嗎?”

    “知道啊!”

    “因為那是一隻非常聰明的山羊,我們全家人都很疼愛它。”

    “山羊的叫聲!”

    我附和地説。

    “而且我在六姊妹中排行老六,叫什麼名字大家都覺得無所謂。”

    我點點頭。

    “不過很好記吧!山羊的叫聲。”

    “説得也是!”我説。

    到了車站時,我向她要了家裏的電話號碼,然後邀她共進晚餐,她卻説已經和未婚夫有約了。

    “那麼下次吧!”我説。

    “太好了!”笠原May説。

    然後我們就分手了。

    (5)

    看着她那條披在肩上的藍色大圍巾消失在趕着下班回家的人羣中時,我猜想她是絕對不會再回來了,於是我就將雙手插在上衣的口袋裏,朝着適當的方向走去。

    笠原May離去之後,我的身體又再度好象完全籠罩在一片灰色的雲層之中,抬起頭來一看,雲朵仍然掛在上空,朦朧的灰色和夜的藍色混合,如果不稍加以注意的話,就不會看出那個地方真的有云,而會覺得好象天空有一隻盲目的巨大怪獸,將月亮、星星的光采全都掩覆了。

    彷佛走在海底似的,前、後、左、右看起來都完全相同,而且身體上對於氣壓和呼吸法都不太習慣。

    一個人實在沒有什麼食慾,什麼也不想吃,更不想回住的地方,但是也沒有什麼該去的地方。沒有辦法,我只好在馬路上閒逛。

    有時候站在電影院前看看電影介紹的看板,有時候看看樂器行櫥窗裏的陳設,而大多數-時間是在看與我擦身而過的行人。有數千名以上的人在我的眼前出現、又消失,我覺得他們好象是從一個意識的邊境,移到另一個意識的邊境似的。

    街道還是從前的街道,沒有絲毫的改變,夜色像一瓶永遠用不完的墨水,不停地傾倒在街心,使整條街道染滿了夜色。走在夜晚的街道,人羣的嘈雜聲、街燈、味道,似及興奮的心情,都好象不存在現實的生活中一樣,這些彷佛在昨天、前天、上星期,或上個月就離我而遠去了。

    到底走了多久,走了多長的距離,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我只知道有上千人與我擦身而過,而且據我的推測,再過了七十、八十年之後,這數千人將會全部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七十年或八十年,其實並不算是一段很長的歲月。

    即使只是看着來來往往的人們,仍然使我感到非常疲倦——或許我是在人羣裏尋找那對雙胞胎,除此之外,我沒有理由站在街頭注意來來往往的人們——我幾乎是毫無意識地走進一條人煙稀少的小路上,進入一家經常獨自一個人喝酒的小酒吧。然後坐在櫃枱上,同樣地點了加冰塊的威士忌,和永遠吃不膩的起司三明治。店內幾乎沒有半個客人,經過了一段很長的時間之後,我對木材和油漆的味道早已非常熟悉了,天花板上的擴音器流放出數十年前流行的爵士鋼琴聲,偶爾和玻璃杯裏冰塊撞動杯壁的聲音混合在一起。

    我覺得好象會全部消失似的。會全部消失的東西就會不停地逝去,而且已經損壞了的東西沒有人能夠使它復原。地球就是因為這個緣故而不停地繞着太陽旋轉。

    我認為最重要的是結局的真實與否。地球繞着太陽旋轉,月球繞着地球旋轉,這種型態就是不可改變的事實。

    如果假設——這是我自己所做的假設——我突然在某個地方巧遇這對雙胞胎,然後,接下來我該怎麼辦才好呢?

    我是不是該對她們説:再回來和我住在一起好嗎?

    但是,我非常清楚這樣的提議一點意思都沒有,是無意義,而且不可能。她們已經從我的身邊擦身而過了。

    而且,假設——這是我所做的第二個假設——雙胞胎同意回到我的身邊;雖然我認為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我只不過是假設而已,結果會如何呢?

    我用力地咬一口三明治,再大大地喝了一口啤酒。

    沒有意義!我認為。

    或許她們會在我的公寓裏住上數個星期、數個月、數年,但是,有一天她們終究是會消失的,而且和上次一樣,沒有半句説明,就像一陣風吹走了一樣,不知去向。

    所以,留下她們只不過是讓已經發生過的事情再重複一次罷了,沒有任何意義。

    這就是真實,我非得接受這個沒有雙胞胎的世界不可。

    我用紙巾擦擦滴落在櫃枱上的水,從上衣的口袋裏拿出雙胞胎的照片,然後一邊喝着第二杯咖啡,一邊想着雙胞胎其中的一位到底在和她身旁的年輕男子説些什麼?一直盯着這張照片看,恍惚中覺得好象看見她正往那個男人的耳朵裏吹進空氣。雖然我從照片上無法得知這個男人是否瞭解這種情形,但是據我的推測,他應該是一點也沒有察覺,就像我當時什麼事都沒有感覺一樣。

    我想或許我應該把這張照片燒掉,但是我知道自己一定無法將它燒掉;如果我真的有能力,能夠將它燒掉的話,當初就不應該走進這條小巷子了。

    我喝完了第二杯威士忌,拿起記事本和零錢,走到粉紅色的電話筒前,撥了一個電話號碼,但是響了四聲之後,我又將話筒掛回電話筒上,手裏拿着記事本瞪着電話看了許久,因為回想不起任何美好的記憶,於是我又回到櫃枱上,點了第三杯威士忌酒。

    結果我什麼事也不再思考了,因為不論想什麼,最後都無法找到一條可以依循的適當管道,我讓自己的腦袋瓜保持一片空白。在這片空白中,我又喝下了數杯威士忌。從頭頂上的擴音器流竄而出的音樂聽起來非常悦耳。

    雖然這時候我有一股想要抱住一個女人的衝動,但是,該抱誰才好,我卻一點兒也不明白。雖然任何人都好,但是總得想出一個特定的對象,而我卻一點兒也想不起來,我心裏感到一陣的絕望,即使翻遍了記事本上的電話號碼,也找不到一個合適的人選。

    我嘆了一口氣,將這杯不知是第幾杯的酒一飲而盡。付了帳之後,走出店門,然後站在紅綠燈前,心裏想着:“接下來該怎麼辦?”在五分鐘後、十分鐘後、十五分鐘後,我到底該怎麼辦才好呢?該去什麼地方?該做什麼?想去哪裏?

    但是,我卻一個問題也回答不出來。

    (終)

    “我老是夢見相同的事情!”

    我閉着眼睛對女人説。

    閉着眼睛很長的一段時間之後,我覺得自己好象失去了微妙的平衡,整個人飄浮在一個不安定的空間裏。或許是因為裸體睡在這個柔軟的牀上的緣故吧!否則就是因為這個女人身上所擦的濃烈的香水味,這個味道好象一隻只長着翅膀的小蟲,鑽進我身體裏最黑暗的深處,使我的細胞伸張、又縮小。

    “夢到這個夢的時間也大致相同,大約在早上四、五點——天剛亮之前。我常嚇得滿身是汗之後清醒過來,看看四周還是一片昏暗。但是,在那個時間裏四周不應該是那麼暗的。當然不會有完全相同的夢,某些細微的部分有時候經常會有所差異的,狀況不同,人物也不一樣,但是基本型態是相同的,主要人物相同,結局也完全相同。好象是一出同一系列的低預算電影。”

    “我也常常會做不喜歡的夢。”

    她説着,用打火機點了一根煙。

    我聽到了打火機點火的聲音,也聞到香煙的味道,接着又聽到手掌輕撥某件東西二、三次的聲音。

    “今天早上我又夢見一座玻璃建的大廈。”

    不讓她有任何發言的機會,我接着就説:

    “這是一棟極高的大廈,建在新宿的西口,牆壁全部是玻璃造的,夢中我是走在路上偶然發現這棟大廈的。但是,這棟大廈並沒有完全建好,還有一小部分的工程尚在進行當中。在玻璃牆壁中,人們忙碌地工作着,雖然大廈的內部已經完成了,但是,到處都是一片亂七八糟。”

    女人吐着煙,聲音聽起來好象是風從門縫中吹過似的,然後又咳嗽了幾聲。

    説:

    “喂!我想問你幾個問題,可以嗎?”

    “太無聊的問題最好別問,你只要一直靜靜地聽我講話就可以了。”我説。

    “好吧。”她説。

    “因為我閒得很,於是就靜靜地站在大玻璃前,看着大廈裏面的作業。在我所窺看的房間裏,戴着帽子的工人正在搬運裝飾用的美觀磚瓦。雖然他一直背對着我工作,我看不見他的臉,但是從身材看來應該是一個年輕的男子,瘦瘦高高的,而且在那裏只有這個男孩子,沒有其它任何人。

    夢中的空氣是非常混濁的,好象有什麼地方在燃燒,到處瀰漫着煙霧。一片模糊的白濁色,所以不能夠很清楚地看見遠方的景象,但是,定睛看了一會兒之後,空氣就變得稍微透明一點點了。到底是不是真的透明,或者是我的眼睛已經習慣了這種不透明度,我自己也不太清楚原因是什麼。但是,不管怎麼説,我是比剛才更能清楚地看見屋子內的每一個角落了。那個年輕男孩子好象一個機器人似的,一直用相同的動作將磚塊一塊塊地堆積起來,雖然這個房間非常地寬廣,但是,因為他的動作非常的迅速,所以大約一、二個小時,他就將所有的工作全部完成了。”

    説到這裏,我休息了一下,將啤酒倒進枕頭旁的杯子裏,然後將它一飲而下。

    女人為了表示一直專心地在聽我説話,瞪大眼睛看着我。

    “男人所堆積的磚瓦後面原本還有一面牆,是一面和建築物內其它地方不同的水泥牆。換句話説,這個男人正在原本的牆壁前製造一道裝飾用的牆。我的意思你聽得懂嗎?”

    “懂啊!是要建造雙層牆壁吧!”

    “是的。”我説:“是要建造雙層牆壁。但是仔細觀察,發現兩層牆壁之間,隔着將近四十公分的距離。為什麼要故意留出這個空間,我自己也不清楚,而且,這麼一來房間就變得比以前小很多了。我一邊覺得非常不可思議,一邊瞪大眼睛看着他工作,這時候我突然發現裏面有人影,好象沖洗照片一樣,照片裏的人影會慢慢浮現。這個人影就夾在新、舊兩道牆壁之間。”

    “而且,那是一對雙胞胎。”

    我繼續説。

    “一對年輕的雙胞胎,大概是十九、二十、或二十一,兩個人都穿着我的衣服。

    一個穿着白色馬球衫,一個穿着綠色上衣,兩件都是我的衣服。她們兩個人雖然躲在這四十公分左右的夾縫裏,但是絲毫沒有感覺到不自由,好象並不覺得是在牆壁中一樣,兩個人還是天南地北的閒聊着。工人似乎也沒有察覺到這對雙胞胎的存在,只是靜靜地堆着磚塊。好象只有我一個人發現了這件事情似的。”

    “為什麼你知道工人沒有察覺到那對雙胞胎呢?”女人問。

    “我就是知道!”我説。“在夢裏面有很多事情都是很自然就會知道的,所以我想非得阻止他的工作不可。我雙手握拳,猛敲着玻璃牆壁,用力地敲得雙手都發麻了,但是,不論我怎麼用力,卻一點聲音也沒有,所以工人也一點兒都接收不到我的訊息。他還是以相同的速度,機械式地堆積着磚塊,磚塊已經慢慢地堆積到雙胞胎的膝蓋上了。

    因此,我放棄了敲玻璃的念頭,準備進入大廈裏,阻止他的工作。但是,我找不到大廈的入口,雖然這是一棟非常高聳的大廈,但是卻找不到一個入口。我用盡了全部的力氣,在大廈的四周繞了幾圈,但是結果都是相同的,這棟大廈簡直就像一口大的金魚缸,找不到半個入口。”

    我又喝了一口啤酒,潤了潤喉,女人還是定睛地看着我。她轉動了身體的方向,正好將Rx房壓在我的手腕上。

    “然後怎麼辦呢?”她問。

    “一點兒辦法也沒有。”我説。“真的一點兒辦法也沒有,找不到入口,也無法發出半點聲息,我只能雙手撐在玻璃牆上,定睛地看着房間內的動靜。牆漸漸地堆高了,一直高到雙胞胎的腰、胸,不久就將她們全部覆蓋住了,然後一直高到天花板上。這只不過是在轉瞬間就完成的事情,我束手無策,只能睜眼看着。工人嵌完了最後一塊磚,收拾好行李,不知消失到那裏去了,最後只剩下我和這面玻璃牆!我實在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女人伸出手來,撥弄着我的頭髮。

    “老是做這個相同的夢!”我説。“細微的部分有改變,設定有改變,角色也有改變,——但是,結果是完全相同的。有一面玻璃牆,我無法將自己的意思傳達給裏面的任何人,一直是這個樣子的。每當我一覺睡醒時,手心都還留着觸摸玻璃時的冰冷感覺,而且,這種感覺會一直持續好幾天。”

    我一講完這段話之後,她還一直用手指撥弄着我的頭髮。

    “你一定覺得很累吧!”她説。“我也常常是這個樣子的,只要一感到疲倦時,就會夢到一些令我討厭的事情。但是,這或許與真實的生活毫無關係,只不過是身體上、或頭腦裏感到疲倦而已。”

    我點點頭。

    然後她抓起我的手,去摸她的陰部,那裏温熱、潮濕,但是並沒有引起我的慾望,只是讓我稍微有些不可思議的感覺而已。

    然後我就對她説很感謝她聽我説夢的事情,也給了她一些錢。

    “只是聽你説話而已,不用付錢。”她説。

    “我想付啊!”我説。

    她點點頭,把錢收了下來,裝進她的黑色皮包裏,皮包的開口關上時,發出了一個非常清脆的響聲,彷佛使我的夢隨着那些錢一起丟進皮包裏似的。

    她下了牀,穿上內衣和絲襪,再穿上襯衫、裙子、毛線衣,站在鏡子前面梳理頭髮。站在鏡前梳頭髮時,每一個女人看起來都是一樣的。

    我裸着身體,在牀上探起了身,模糊地眺望着女人的背影。

    “我認為那只是一個夢,你不要太掛記在心上。”

    女人臨出門前説,而且手在轉動門把時,又若有所思地説:

    “你那麼在意它,其實一點意思也沒有!”

    我點點頭。她走了出去,接着聽見一個關門的響聲。

    女人的身影消失之後,我仰卧在牀上,一直盯着房間的天花板看。這是一間到處都可以找得到的便宜飯店,一片到處都可以看着到的便宜天花板。

    從窗簾的縫隙間,可以看見濕潤色調的街燈,有時候強風任意地將十一月裏凍結的雨滴敲打在玻璃窗上。我伸手尋找放置在枕頭旁的手錶,結果因為覺得太麻煩而決定作罷。現在到底幾點鐘並不是問題的關鍵所在,我最擔心的是沒有帶傘這個問題。

    我一邊看着天花板,一邊想着古代沈入大海的陸地的傳説。為什麼會想起這件事,我自己也不明白,大概是因為在十一月下着冷雨的夜裏,沒有帶傘的緣故吧!

    或者是因為用了冰冷的雙手,去擁抱一個不知姓名的女人的身體——我已想不起來那具身體的模樣——的緣故吧!光線暗淡、迷濛,聲音從窗縫裏鑽了進來,空氣沈重而潮濕。

    我到底失去了那種慾望幾年了呢?

    我無法想起失去的年代,那或許是在我失去雙胞胎之前,就已失去了吧!因為我記得是雙胞胎讓我知道的感覺。關於失去的,我們確信的並不是喪失的確切時間,而是人們發現了喪失的時間。

    唉!算了!就從那時候開始算起吧!

    三年了!

    三年的歲月將我送進了這場十一月冷雨的深夜中。

    但是,或許我對這個新世界已有了些許的熟悉,或許只是多花一點時間,將我連骨帶肉塞進了宇宙的斷層中。可是人類的同化能力是極強的,即使是再鮮明的夢,結果還是會被吞沒在不鮮明的現實中,然後逐漸的被消滅。

    或許有一天我會完全想不起來這個夢到底存在於什麼年代中。

    我關掉枕頭旁的電燈,閉上眼睛,在牀上緩緩地伸直了身體,然後讓意識沈入沒有夢的睡境中,大雨打在窗玻璃上,洗滌着被黑暗海流所遺忘的山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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