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看到應春草對着程遠青發脾氣,就有些抱不平。嶽評説:“應春草,你怎麼就不識好人心?程老師問你,就必有她問的意思,你就説唄!你男人的名號,又不是皇帝老子,説了就説了,怎麼就不能説!”
鹿路倒是多少能理解應春草的心情,説:“你是不是不敢説?説了,怕他知道了再揍你?”
應春草忽就變了臉,説:“我不怕他揍我,我就怕他不揍我!”
天啊,這是什麼邏輯?安疆老人伸出骨瘦如柴的手,哆哆嗦嗦地摸了摸應春草的額頭,説:“孩子,發燒了?”
應春草簡直變得不可理喻,她推開了安疆的手説:“我好着呢。你們幹嗎盯着我不放啊?”
要是平時,卜珍琪遇到這種事,就會用領導的口吻説:“應春草,是你要大家幫助你搞清問題,你要反思。”可惜今天的卜珍琪沉浸在自己的混亂中,無瑕他顧。
半天沒説話的褚強挺身而出,説:“應春草,我看你被人打成這樣,心裏特難過。可你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一轉眼反倒和自己人幹起來了?你這不是混淆了敵我嗎!”
應春草翻翻白眼説:“誰是敵?誰是友?我不跟我男人是友,反倒跟外人是友?休想吧你!”
一席話,把褚強噎了個大窩脖。
大家此刻已顧不得恨應春草了,無邊的疑惑襲上心頭,這個下崗女工着了什麼魔?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毫無立場。人們發出厭煩的噓聲,有人説,組長,時間這麼寶貴,別瞎耽誤功夫了。
程遠青眼看應春草像變色龍一樣改換腔調,惟一不變的是她臂上的血痕。不管大家情緒多麼紛亂,程遠青對自己説,別慌。回到剛才應春草逃開的地方,那就是要害。
程遠青説:“應春草,我還要拉你回到你不願意回答的那個問題。”
應春草忘得一乾二淨,她説:“哪個問題啊?我回答。沒什麼保密的,沒不樂意回答的。”
程遠青笑笑,面向大家説:“我邀請大家給我做個證明,我問的題目應春草是一定知道的。如果她不願意回答,就説話不算數,呆會散了,要請大家吃飯。”
大家説:“好啊!”
這本是開玩笑,家境貧寒的應春草還真費了琢磨。她叮囑自己一定要回答出程遠青的問題,要不然,這麼一大撥子,人吃馬喂的,那得多少錢啊!應春草不單是心疼錢,按説大家小組一場,請組員們吃個便飯,也不為過,但應春草今天身上只帶了幾塊錢,預備着給家裏買點菜,要是請客,連買水喝都不夠解渴的。
想到這裏,應春草説:“行,只要知道,我一準答出來。”
程遠青擔骸昂茫那你聽好了,應春草,你身上的傷,是誰打的??
“是……他……”應春草下意識地撫摸着自己的胳膊,可能是傷口被觸痛了,她原本就皺縮的小臉,更顯枯萎。
程遠青説:“他是誰?”
“我男人。”應春草吃力地回答。
程遠青説:“他叫什麼名字?”
應春草看看程遠青,看看大家。程遠青堅定地看着她,大家期望地看着她。應春草好像下了極大的決心,説:“他叫蘇……秉……瑞。”
程遠青説:“蘇秉瑞打了你,你怎麼想?”
應春草木呆呆地説:“以前恨,後來就不恨了。”
大家百思不解,説:“打你還不恨他,你太懦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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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春草説:“你恨,他就更打你。你不恨,他過了那個勁,就來哄你,對你可好了。你要是好長時間不捱打,你就皮肉癢癢。他打了你,他才會後悔,他才能想起疼你,給你買好吃的,送個禮物什麼的。所以,他説,你就是找打。你一想,還真是這麼回事。男人不是無緣無故地打你,必是你有了該打的事,不打你,你就不知道害怕男人,你就自個能上天了。男人打你,是愛你。男人不打你,就是沒把你放在心上。你要是恨了自己的男人,你就是個大笨蛋!你就是大傻瓜!”
在座的好幾位,都用手掐了掐自己的大腿。大家愣着,不知道説什麼好,或是説什麼都不好。
程遠青想起一道兵法,叫作“引蛇出洞”。蛇不是應春草,是她心中的死結。
程遠青説:“我猜這番話,你常常對自己這樣講。”
應春草説:“那是。”
程遠青説:“你得感謝這些話。”
應春草説:“程老師,不是笑話我吧?”
程遠青説:“你捱了蘇秉瑞那麼多打,你要是不對自己有一個説法,你就活不下去了。”
應春草説:“程老師,我從心裏不恨蘇秉瑞,我這個人就是欠收拾,要是沒有蘇秉瑞打我,我沒準變壞呢。”
程遠青説:“應春草,那你剛才為什麼哭呢?我看你是怕小組就要結束了,你的心事再也沒機會講了,你才哭的。你靠哭引起大家的注意,大家真的注意到了你,你就後悔了。你覺得家醜不可外揚,就説起了蘇秉瑞的好話。你被蘇秉瑞嚇怕了,你連他的名字都不敢説。應春草,你自己選吧。你可以逆來順受,也可以捱了打還説那個兇手的好話。你要是活的連這點尊嚴都沒有了,誰還能救你呢?你可以忍,也可以選擇改變。”
應春草呆若木雞。癟了兩下嘴巴,她想説:“我可以忍。”但説出來的卻是:“我要變。”
那個説出要改變的話的人,是埋在軀殼裏的另一個應春草。
“如果你要改變,請你把把剛才説過的那些話,再説一遍。”程遠青乘勝追擊。
“哪句話?”大家和應春草一起問。應春草記不得了,大夥也都不知所以然。
程遠青説:“就是應春草你剛才長篇大論的那套打人有理,你不恨蘇秉瑞的話。只是,這一次,你要把話中所有的‘你’都改成‘我’。也就是説,你原來説的是——‘你恨,他就更打你。’改成‘我恨,他就更打我。’就這樣。明白了嗎?”
應春草迷迷糊糊地説:“明白是明白了,可這有什麼不同嗎?”
程遠青和顏悦色道:“你試試吧,應春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