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路上,花嵐又用手機撥打那個號碼。她很緊張,等來的還是“沒有這個號碼”的女聲。花嵐先是鬆了一口氣,馬上她又懷疑是不是記錯了?打錯了?
記錯是不可能的。號碼已燙在腦屏,就是死了,火化之後,在碎骨的白色堊面上,也一定會留下這組數字。花嵐再次查看了自己的打出記錄,沒錯。地鐵訊號不是芎茫花嵐索性提前下了車,爬到地面再次撥打那組數字。屏聲靜氣地聽,還是那個標準的錄音在回答?
嵐的等待。花嵐現在幾乎可以確認那是空號了。於是,花嵐上了癮似的一次次按下電話的重撥鍵,享受地聽着那個不待任何感情色彩的聲音。
她給裴華山打了電話,要求他回家來吃晚飯。裴華山自由慣了,什麼時候回來什麼時候走,花嵐都表示一種冷漠的淡然,好像根本不在意。今天不是邀請,是“要求”,這讓他思量。
裴華山説:“有什麼要緊事嗎?”裴華山在腦子裏迅速搜尋,誰的生日?世界抗癌日?好像都不是。再説,他家從沒紀念這些日子的習慣。
花嵐説:“我很想和你談談。”
花嵐從未用這種口氣和裴華山説過話。裴華山推掉了重要應酬,早早到了家。花嵐治出一桌菜等他。花嵐體弱,不慣油煙,自己也沒胃口,全靠西洋參烏雞精什麼支撐身體。其實,她小時候,家中僱過一位杭州保姆,會烹製很精緻的小菜。花嵐跟着學過幾手。今天特意表現,就有幾分江南小館的風味了。
胃的力量強大,裴華山津津有味埋頭便吃,至於種種疑問,飯後再説吧。
花嵐説:“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問你,可我一直沒有問你。”
裴華山剔着牙縫説:“幹嗎這麼兵臨城下?有什麼事,你説吧。”
花嵐覺得自己的牙牀骨直打架。不是因為冷,也不是因為害怕。迷就要揭破,她有一種顫慄的期待。花嵐説:“你的衣服一直都是我洗的。”
裴華山説:“是啊。你是不是對此有意見?如果你覺得太操勞的話,我可以自己洗,也可以送到洗衣房。”
花嵐説:“我在你的衣服上經常聞到脂粉的氣味……”她不得不停下來,因為她的聲音抖的不成樣子。她覺得這有損自己的威嚴。
裴華山一點都不意外地説:“是嗎?這有可能。你知道我們經常要和一些客户打交道,甚至要到一些很曖昧的場所。我不能放棄這些業務,你病了,需要錢,我不能不去。但我潔身自好,倒不是品質多麼清高,甚至也不敢説是對你的忠誠,實在是出於清潔和健康的考慮。我可以向你發誓,我從來沒有做過背叛你和這個家庭的事情。”
裴華山講的很堅定,眼睛也毫不躲閃地望着花嵐。花嵐經過小組的鍛鍊,知道這樣講話的人,通常是真實的。但她能相信裴華山嗎?焉知裴華山不是一個老到的情場高手練就了風雨不透的功夫?花嵐自覺不是裴華山的對手,她從來就説不過他,也從來算計不過他。但此刻的花嵐不自卑。她已經反覆琢磨過自己的處境,與其在痛苦的猜測中焦灼而死,不如問個清白。在今天小組活動之後,花嵐決定不再用一生來做賭注,而是頃刻就要面對真相。
花嵐説:“我給你看一樣東西。希望你保存它的完整。這是一個仿製品。你就是把它撕毀了,我還有不止一個的真品。”
裴華山來了精神,説:“花嵐,我佩服你。一天呆在家裏,想出了神話。它是什麼東西?你説到撕毀,可能那玩藝質量不好,是紙或塑料或絲綢?你放心,我不會撕毀。”
花嵐就拿出了綠色的紙條,丟到裴華山面前,説:“你看吧。很熟悉,是不是?”
裴華山很仔細地看看,又把那串數字唸了出來。花嵐冷靜地説:“一組密碼?很親切,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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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華山撫着紙條説:“這對我真是一組非常重要的數字,有關一個重大的投資客户。它恰巧是8位數,和電話號碼的位數相同。不知為什麼,我總是記不住這組不規則的數字。但是,和客户談話的時候,又要不停的重複這組數字。沒辦法,每當我和這個客户見面之前,助手都會把這組數字抄下來給我,以防我忘記。我這個人有時會突然考試暈場,不信去問你爸爸。”
花嵐半信半疑。那個襲擾了自己無數夜晚和白天的數字,竟是如此簡單!她甚至悵然若失,為自己所有的眼淚和惆悵,為自己無數腦細胞的夭折和毀滅……
“這是真的嗎?”花嵐哽咽着説。它太簡單了,簡單到讓人心碎。
裴華山説:“你可以撥打這個號碼啊!我不知它能不能打通,即使通了,也是完全的巧合!”
花嵐説:“我打了。幾十遍,都説不存在這個號碼。”
裴華山輕鬆地聳聳肩膀説:“那不就得了。我總算洗淨了。”
花嵐還有最後一個疑問:“那張紙條,為什麼那麼香?”
“香嗎?”裴華山有些吃驚。想了想説:“那是業務助理為大家買來的便籤紙,進口的,都説好,我還從來沒聞過它的氣味。我是老鼻炎了,你也不是不知道。”
花嵐轉過身,嚎啕痛哭。這是她自得知自己乳腺癌之後,最氣壯山河的一次痛哭。她恨那些牽腸掛肚的日日夜夜,恨所有的胡思亂想,恨出賣綠色羊皮紙的商店,甚至恨那個機械的女聲,讓自己所有的憂慮變成毫無疑義的虛幻。好像一個標有骷髏頭的集裝箱,浸泡在海水裏,長久不敢打開。今天打開了,大箱子裏面套着小箱子,小箱子裏面套着木匣子,木匣子裏面是布袋子……當所有包裝打開之後,她看到了一粒灰塵。
也許這就是人類常常面臨的困境。當你以為是海洋的地方,是一滴水。當你以為妖孽出沒的時候,是一根雞毛飛舞……半夜裏,在久違的魚水之歡之後,裴華山説:“想不到,你活力迸射。以前,我幾乎不敢碰你。”
花嵐説:“如果你不碰我,我就真沒活力啦。”
裴華山説:“你病了,我覺得是我的責任。我要好好地保護你。我要壓制自己對你的慾望,我覺得那是不道德的。所以,我拼命地在外面工作。”
花嵐説:“你每天看也不看我,我以為我做女人的魅力一點都沒有了。你總在外面不回家,我以為你另有它歡。”
裴華山緊緊地摟住花嵐説:“你變了。”
花嵐説:“以後還會變。”
裴華山説:“見好就收吧。變化太大了,我可害怕。”
花嵐説:“不會的。我只會越變越好。即使我的病治不好,我也依然可以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