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平浪靜地渡過了文化大革命,表姐已經過世。這些年,她一直給表姐寄錢,但從未看望過表姐。政委説,不要和表姐來往,那是一個太有心機的女人。安疆暗自垂淚,覺得自己有負表姐,但她已沒有自己決斷的餘地,生命的間隙被政委充滿。
政委光榮地走完了軍旅之途,到了幹休所。政委到了幹休所依然懷莆政委,這稱呼已成了他的皮膚。政委在幹休所很低調,養花散步,政委知道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的道理?
政委只在安疆的心目中,保留着永遠的權威。但是,也只有安疆知道,離休給政委帶來了多麼慘痛的打擊。政委不會在任何人面前流露他的哀傷,但安疆的眼睛是雪亮的。安疆不知道如何抒解政委的憂鬱,只有忠心耿耿地服從政委的指揮。小到一頓飯是吃米還是吃麪,大到關於某個國際形勢的走向,安疆都聽政委的。後來,查出來政委有嚴重的心臟病。政委並不害怕,詳細地向醫務人員問清了心臟病患者死亡的各種可能性。是呼吸先停止還是心跳先停止?會大小便失禁嗎?口鼻是否有鮮血湧出……政委請衞生所長到家裏來向他介紹情況,並要求安疆在一旁陪聽。這對安疆是恐怖的折磨,但政委執意要此。政委需要她知曉這一切細節,好讓她有所準備。
你會在洗澡、看電視或是上廁所的時候,突然暈倒。然後抽搐、掙扎,如果得不到及時的搶救,就會……或是雖然搶救了,但是病情太嚴重,你也會……
在政委的一再鼓勵下,衞生所長戰戰兢兢地説完了以上的話。政委説,你不要不好意思,我把你沒説完的話補充完,就是我會死去。好了,安疆,你都聽明白了,當這一切出現的時候,你不要慌張。關於我的後事,組織上都會操辦,你放心好了。
安疆不想聽,可她必須聽。因為這是政委的安排。
後來,一切都如政委所預知的那樣,他在看電影的時候,心臟病突發,猝然離世。安疆那天有些不舒服,沒到禮堂去,不想就和政委永訣。安疆得知消息,痛哭失聲。木所長説,政委事先早有交待,如果他死在外面,請阿姨不要懊悔沒有陪在他身邊。安疆木然點頭,政委知道她會哀痛,預先佈置了一道籬笆,把她的哀傷阻擋在外。安疆提出要呆在政委屍身旁邊,木所長説,政委也早有安排,不要阿姨為他守靈。
安疆無法,跌跌撞撞地要回家裏痛哭一場,木所長又説,政委生前囑咐了,在他去世的當天,不能讓阿姨一個人在家裏待著,睹物思情,心中煎熬。政委要所裏安排一個女醫生,和阿姨在招待所裏住三天。
安疆像一個木偶,聽從政委生前的安排。三天之後,安疆回到了自己的家。政委好像⒚揮欣餚ィ到處都是他的痕跡。幹休所對於處理老幹部的後事,很有經驗,所有的細節都考慮周到。選取了政委最英俊的一張照片,修好了底板,只等需要的時候,到照相館裏放出應有的尺寸?
政委逝去後,安疆的大腦幾乎停頓。她不會思索,也不會哀傷。她不曾改變家中的任何設施,甚至連掃地笤帚安放的地點都和政委在時一模一樣,更不消説政委的卧具和書籍。政委的老花鏡就放在他讀書的躺椅邊,一伸手就可以拿到。政委的碗筷每一頓飯都會擺在他平常的座位上,安疆到街上買菜的時候,依然會以政委的口味作為惟一的取捨標準。
當時間的抹布把政委生活的細節擦得模糊之後,政委不是離安疆遠了,而在更堅固地駐紮在了安疆的心裏。安疆相信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安疆養成了在夢中繼續聽取政委指示的習慣。政委沒有讓安疆失望,政委就生活在安疆的身邊。從她拒絕手術,到她接受手術,直到參加小組,都是冥冥之中接受政委的安排。
人家都説我有精神病,我知道我沒有。
安疆講完了,長出了一口氣。她是一個內向的人,這是她一生中第一次向人如此詳盡地描繪了她的一生。組內最少靜默了三分鐘,向一個逝去的時代致敬。
程遠青説:“安疆,謝謝你把你如此豐富的一生來和我們分享。”
安疆説:“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我這一輩子,除了政委,再沒有其它的朋友。像應眉,那個嫁了副軍的女兵,政委也不讓我和她來往,以後就斷了音訊。
在小組裏,我感受到了温暖。我想跟大家説説我的事,哦,我明白了,最主要的原因,是我快死了。“
大家説:“你老人家的身體看着還不錯。別説這話。”
安疆説:“是我自己不想再堅持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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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嵐説:“我真感動你和政委的愛情。雖説生死有別,可你每一天都和他生活在一起。不像有些夫妻似的,看着是在一個屋檐下,夢可做不到一塊兒。”花嵐説這話的時候,想到了自己,就格外感傷。
沒想到卜珍琪冷冷插言道:“我卻不佩服這種愛情。為什麼在這時提出了回憶,很簡單,生命不甘心!窩窩囊囊地過了一輩子,現在,就要離開世界了,你的心不能安寧。所以,你講了自己的一生。你想重新看看這一生!”
安疆風燭殘年病入膏肓,可經得了這猛烈一擊?
大家就趕快附和,説,只要自個兒覺着好,別人也就別説什麼。
周雲若卻不肯善罷甘休,説:“安疆老奶奶,您別生我的氣,我想跟您説幾句心裏話。”她美麗的眼睛無邪地看虐步,安疆到底也是多年修養了,説:“我把心裏話説出來,就是為了換回大家的心裏話。有什麼你儘管説,我不介意。?
周雲若説:“政委和你,總是政委一個人説了算。你到哪兒去了?”
有人贊同周雲若的話,説:“我們也有同感。安疆你怎麼一步步變成了附庸?”
“附庸?”安疆輕聲地重複着。她説:“也許,我是甘當附庸的。”
安疆的面容此刻如大理石般蒼白。那些濃密的皺紋,由於悲哀和震驚,顯的格外深刻。程遠青説:“安疆,你聽了大家這麼多話,你有什麼想説的?”
安疆遲疑了半天,最後説了一句:“我好像回到了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