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疆領了軍裝,對錶姐説,回去吧。她有些傷感,表姐是她惟一的親人。表姐説,忙了這麼久,今天倒是最不忙的。我總要看看你穿上軍裝的樣子。再説,你換下的這套衣服,我還要拿到舊貨行,賠上幾個錢,還能退回去呢!
更衣室裏,到處都是女孩子,半遮半掩地換衣服,後來的只好站在地當央。光滑的脊背和臂腿抖動着,如同挖出一池塘七仰八叉的蓮藕。大膽的女孩,穿一條花內褲,跑跑顛?
展示着自己。隨着一件件自帶衣物蜕下,草綠軍品包裹了女孩們年輕的胴體。
軍裝是一種很抬舉人的服飾,儘管它粗糙和千篇一律。妙齡女郎進入軍裝,就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婀娜和威武融合在一起,激人遐想。只有安疆慘。脱掉薑黃色的旗袍和厚底的木屐,她原形畢露。2號軍裝的下襬幾乎到了膝蓋,她細長的脖頸在環狀的領子裏孑然而立。褲腿拖地,罩在新發的膠鞋外面,鼓脹如象腿。安疆知道表姐還在外面焦急地等着,要把旗袍帶走,可她無法出行。磨蹭到最後,蹲下來,把褲腿挽了一道又一道,踝上好像套着兩個綠色的藤圈,這才勉強走出來。
安疆顛起腳尖看到表姐,把衣服團往表姐懷裏一塞,説,我要站隊去了。表姐在她身後不住説,我是你親人……
安疆穿着邋邋遢遢的大褲子擠到隊伍中時,被禿髮軍人一眼捕到。記憶中根本不曾收過這樣的殘次品。只是現在人太多了,圍觀者成分複雜,暫且按下。禿髮軍人面容平靜的想着。
女兵們擠得鐵緊,好像稍有懈怠,就會被重新打回老百姓行列。晚到的安疆就成了局外人,無論她想從誰的身邊插進隊伍,相鄰的兩個人就把身體粘在一起,將她排斥在外。安疆就只有站在最後一排隊伍的最側面了。
禿髮軍人攏好隊形,大家説,換了衣服,你們就成了半個兵了。為什麼説你們是半個兵呢?老百姓見了你們,會説,這是個當兵的。可你們內裏還不是兵,兵不是換一套衣服就能當上的。從現在開始,你們要慢慢地成長為真正的戰士。同志們,有沒有決心?
女兵們回答,有!音尖細,但是不齊。圍觀的人就笑,通常聽到軍人的喊聲都是氣壯山河的。禿髮軍人轉過身,咪咪笑着説,鄉親們,從現在開始,我們就進入正式的軍事訓練了。請大家回吧。今天,人民軍隊從你們手裏接走這些女娃,將來再回來的時候,她們就是頂呱呱的鋼鐵戰士了!説完,他很有力度地揮揮手,可以説是堅定的承諾,也可以説是不容置疑的驅趕。…?
安疆聽得入神,覺得字字都是新大門的鑰匙,單從門縫裏透出的這點金光已讓她眼花繚亂。解散之後,禿髮軍人走過來説,叫什麼名字?
安疆回答了自己的名字。禿髮軍人在花名冊上見到過這個名字,可他不記得這個人。必是經他人之手選定的兵。禿髮軍人説,你跟我來一下。到了徵兵的屋子,軍大漢在那裏。禿髮軍人説,隊長,你把安疆的徵兵表,拿出來我看一下。
軍大漢把徵兵表找出來,遞給禿髮軍人。政委,給您。軍大漢説。
安疆知道了禿髮軍人叫政委。
政委拿起安疆的表格,只看了一眼,就放下了。那時的表格十分簡單,再説政委天天看錶格,政委對錶格如同對指紋一般熟悉。政委對軍大漢説,是你徵的兵。
我?正在一旁忙着的軍大漢停了手,説,我沒收她。他説這話的時候,甚至都沒再用餘光掃一眼。安疆幾乎想説就是你,但安疆沒説。安疆覺得不能恩將仇報。
政委笑着説,你的字。軍大漢就拿過表,考古似的看,然後説,怪了,還真是我。他拼命回憶。好軍人有優異記憶,他看看安疆説,你……你是不是穿了一身黃旗袍?安疆戰戰兢兢地回答,是……
軍大漢的氣就不打一處來,説,政委,這可怪不得我。那天她鷳氡冉裉旄叱雋醬紓身板也厚實的多。誰知她在裏頭都楦了點啥?我早就説不合適幹這活,非派我來。看看,出漏子了吧。以後,乾脆派女的來,裏裏外外察看。咱隔山買牛,還能不走了眼?
大漢説到這裏,回頭看看安疆,沒好氣地説,這妮子,別摻假啊,鬧得我也受掛累。
安疆低着頭,管你説什麼,既然來了,就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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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委説,小妹妹,不管是誰的過,你不符合當兵的條件。你太小了,吃不了那個苦。已經發你的軍裝,我們不要了,送你做個紀念。政委説到這裏,就把桌上安疆的那張表格對摺了起來,安疆很清楚,要不是看着她在場,政委會把那張表格撕碎。
安疆説,政委,趕我走?
政委説,不是趕你,是你不符合當兵的條件。
安疆説,那樣,我就死在徵兵的院子外面。
安疆説這話時候,並不咬牙切齒,而是平平淡淡。正因為平平淡淡,政委不敢等閒。政委説,一個革命軍人,除了上戰場,不能隨便説死。
安疆平日木吶,此刻話茬接的很快,説,我要是革命軍人,我就不死。我要是老百姓,我就死。安疆用下巴頜點點窗外的女兵,説,她們做的到的,我都做的到。
政委若有所思道,她們做的到的,你都做的到?怕未必啊。
安疆不服氣地説,革命部隊是要搬山還是要填河?是要上天屠龍還是下海捉鱉?只要別人做的到,我也一定做得到。
在一旁久未答茬的軍大漢不耐煩地説,搬山填河哪用得着女人?老爺們幹什麼?叫你走你就快走,你要再賴下去,我就叫地方政府來領你。
安疆破釜沉舟説,你們走到哪兒,我就跟到哪兒,我本來就是你們徵來的兵,你們攆不走我。
政委對軍大漢説,請神容易送神難。想她一個小姑娘家,街坊四鄰都知道她來當兵了,現在又灰溜溜地回去了,叫她如何做人?部隊第一次在這裏徵兵,要注意影響。一個人事小,破壞了部隊聲譽你我擔當不起。她剛才以死示威,我們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若是你我大隊人馬前腳走了,後腳就出了命案,你覺得利弊如何?
政委説這些話的時候,安疆就在一旁。安疆縱是不想聽,也聲聲句句落在耳朵眼裏。安疆覺得自己如同沒有性命的死物,被人議論。
軍大漢聽了政委的話,實不甘心。可是政委的軍階高,講得入情入理。軍大漢恨恨地説,按您的辦吧。我現在只想早早回到部隊,騎上菊花青在草原上撒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