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動地點是半截教室,擺了一圈椅子。
一向退居人後的安疆先開了口:“對不起大家,我心裏實在憋的慌,就搶這個先了……”説到這裏,老人不安地看着大家,好像在乞求原諒。
程遠青説:“安疆,你不是搶先,是帶了一個好頭。你看,大家都特別注意地在聽你
講呢!“
安疆充滿感激地看着大家,説:“掃大家的興了,上個星期,我覺着憋悶,就到醫院裏複查。結果是多處的骨轉移,還有胸水……已經到了晚期。醫生讓我住院,我沒住,只把胸水抽了抽,喘氣好點了。這些年,我一直在和癌症做着鬥爭,這不單是我自己的想法,更是政委的想法……”
會場冷寂。大家對安疆報以深刻的同情,同時兔死狐悲。莫測的病魔,潛伏在幽暗的角落,不知在什麼時候就會猛撲上來,咬你鮮血淋漓。簡單的問候和寬慰,都無濟於事。重病人經驗過的那種潦草的關切,更讓人孤獨。
安疆平素低調,但死亡的威脅可以大幅度地改變一個人。安疆説:“我快死了。很想能在死之前,把心裏話找個人説説。這些年,我最主要的事就是治病。這不是我要治病,是政委要讓我治病。政委走了以後,我很想跟他一道走。後來,政委給大夫託夢,説他要我治病,我這才去做手術。我等着,結果等到了所長的老婆,説政委又給她託夢了,要我到這個小組來。這是政委的決定,政委的決定總是有理的……”
鹿路説:“安疆,你張口閉口政委,政委到底是誰啊?”
老人説:“政委就是政委啊!”
大家就面面相覷。程遠青出馬道:“安疆,我知道你現在心裏有好多話要説,你和政委的故事,能講的詳細些嗎?”
程遠青的話像一劑鎮定劑,讓安疆的情緒穩定下來,她又恢復了平時安靜温順的樣子:“講講我和政委吧。”
安疆原來不叫安疆,政委幫安疆改掉了以前的名字。安疆父親作過舊時代的官吏,安疆出生之後,父親再也不回家,在外娶一個又一個小老婆,不給她們一分錢。母親為了安疆能有一個官宦人家小姐的名分,一直要裝得好像父親無處不在。抗戰勝利之後,父親是偽官吏在外地被鎮壓,姨太太作了鳥獸散,母親成了貨真價實的反動遺屬。奇怪的是,母親對命運並無怨言,當她背上插着“XXX的妖婆”被遊街示眾的時候,甚至還有某種程度的寬慰。別人都不懂母親的心,但小小的安疆懂。母親終於名正言順地和父親的名字站在了一起,母親感謝抗戰勝利。即使她最後貧困交加而死,也不怨恨。安疆流浪到省城,找到一位遠房表姐。表姐把安疆當成使喚丫頭,安疆也秉承了母親的無怨無悔。表姐家有滿滿幾大櫥櫃書籍,表姐讓安疆幹很多活,但表姐不干涉安疆晚上讀書。安疆原本只讀了小學,書櫃充填了她的頭腦。後來省城解放了,安疆在早市買菜的時候,聽説邊疆部隊到江南招女兵,要求有初中文化的未婚女子,出身不限。安疆掐着一抱油菜對錶姐説,我要當兵。表姐不希望免費保姆遠走高飛,表姐説,以你這樣的出身,還想當兵啊?安疆説,人家説了,出身不限。表姐説,還有這事?做夢吧。表姐嘴上這樣説着,心裏還是嘀咕,找到了招兵的單位,問了個清爽。表姐世故,聽了官方的介紹之外,又到市井中做了調查,在此基礎上,又充分地發揮了想象。這一切完成之後,表姐對剛剛解下圍裙的安疆説,安疆(那個時候她還不叫安疆,但安疆不肯講她當年的名字,只能這樣稱呼了。),你知道那些人,會把女兵招去幹什麼?安疆説,我打聽了,説是當文化教員或是總機,如果看你有前途,也許就讓你當醫生。表姐説,想的美!我打探清楚了,要招女學生去,是為了給紅軍當老婆!
那時候,共產黨的軍隊已經不叫紅軍了,可是表姐堅持叫紅軍。安疆大驚,她不想給什麼人當老婆。如果不當兵,情願一輩子在表姐家當保姆,守着書櫥過一生。為了避免母親的命運,她決意不嫁人。安疆連連搖頭説,不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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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姐冷笑道,這你就不懂了。老幹部騎馬挎槍一輩子,還打着光棍,紅軍要給老幹部找個家鄉的小媳婦。你就謝謝表姐吧,要不是我,誰能把這其中蹊蹺鬧明白!
表姐以為安疆的當兵熱情煙飛灰滅,其實安疆是表面安靜骨子裏非常執著的人。安疆第二天找到了招兵小組,安疆問,我想當兵,你們要不要?招兵人説,我們不要。安疆説,為什麼,我是女學生。我會寫字,不信,我寫給你們看。我還會加減乘除,不信,我算給你們看。招兵小組很和氣地説,不是為了別的,只是你太小了。安疆一下子就想到了表姐的話,安疆脱口而出説,人家説你們來招人是為了給老幹部當老婆。招兵的人緊張起來,説,這是誰説的?安疆説,滿街筒子的人都在説。招兵人説,這是破壞革命的行為。
那時候,革命至高無上,破壞革命,這還了得!安疆嚇得嘴巴如同抹了膠,再也不敢説什麼,倒是徵兵人看着於心不忍,説小同志,你不要輕信謠言,我們是革命的部隊,不是軍閥的部隊,怎麼會有那樣的作法?安疆説,我相信你們,我願意跟你們走。我要當兵。招兵人和顏悦色地説,小妹妹,你的個子太矮了,年齡也太小了,等你長几年,再到革命部隊鍛鍊吧。革命的大門永遠是敞開的。説完,招兵人就轉身同身高馬大的妹子們談招兵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