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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成熟

    1

    父親去世後,生活完全變了樣。我走出了那個安寧的、無憂無慮的童年王國,跨入現實的世界。無庸置疑,男人能給家庭帶來穩定。父親——家庭生活的基石。父親喜歡按時開飯,晚飯後不願人打擾,樂於跟別人合作演奏。這些都是無形中被人自然接受了的。父親是我們衣食的保障,他統管家務使之井然有序,父親還為我上樂理課。

    麥琪在父親去世大約九個月後與詹姆斯·瓦茨結了婚。她不太情願離開母親。母親急於了結這樁婚事,不願意他們再拖下去了。我清清楚楚記得她説,隨着時間的推移母女倆人會愈加難捨難分。詹姆斯的父親也急於讓他早些完婚。詹姆斯很快要從牛津大學畢業,直接進入商業界。他渴望與麥琪結為伉儷,建立自己的小家庭。瓦茨先生計劃在自己的地產上為兒子建一座房子,這對年輕夫婦可以住在那裏,一切就這樣安排妥當了。

    父親那位在美國的遺囑執行人奧古斯特·蒙坦特先生從紐約來到我家,住了一個星期。他身材魁偉,待人和藹,非常討人喜歡。沒人比他更能體諒母親了。他坦率地告訴母親,父親的生意糟糕透了,那些律師們及假心假意為他好的人曾經給父親出了許多餿主意。大量的錢財都耗費在補償虧本的生意上,用於維修紐約的房產上,其實根本不解決實際問題。他建議放棄大部分的房產,以免去繁重的税款,能剩下的進款大概不多了。祖父曾經留下的大宗遺產已經化為烏有。祖父曾經是克菜弗林公司的合股人,公司願意繼續為合股人的遺媳提供紅利,而且也定期為母親提供一筆為數不多的撫卹金。根據祖父的遺囑,我們三個孩子每年每人可以得到一百英鎊的現鈔。大宗的美金都投入了房產業,目前這些房產已日趨衰敗,不是被遺忘無主,就是以極低廉的價格出售了。

    當時所面臨的問題是,母親能否支付得起居住在阿什菲爾德的這筆費用。我覺得母親的決斷是實際的。她斷定我們繼續住在那裏是不明智的。將來房子還需要維修。靠我們這點進賬來維持現狀儘管是可能的,但卻非常艱難。最好是將現有的邱宅賣掉,在德文郡的某地,大概是在埃克塞持財近買下一幢小一些的房子。這樣就會減少開支,而且買賣房子的差額也算是一筆收人。母親雖未受過職業訓練,不道得經商,但也不乏經商常識。

    然而,她的主張卻遇到了兒女們的反對。麥琪、哥哥和我一致強烈反對賣掉阿什菲爾德邸宅,懇求她保留這幢房子。蒙蒂特意從印度寫信來。我們説阿什菲爾德是我們的家,賣掉它我們於心不忍。姐夫許諾他可以長期寄給母親一小筆款子作為補貼。夏季他和麥琪到阿什菲爾德來祝也可以幫助支付一定的開銷。母親終於被我們對阿什菲爾德的眷戀之情所打動,放棄了自己的主張。她表示不管怎樣也要盡力保住這座邸宅。

    就這樣,阿什菲爾德依舊是我們的家,在我們心中始終是那麼神聖。多少年來,阿什菲爾德對我來説一直具有重要的意義。它是我一生的寫照,是我的家,是我的歸宿。

    父親是九月離開人世的。第二年七月,姐姐出嫁了。由於是在父親居喪期間,所以婚禮很冷清,未舉辦盛大的結婚宴會。婚禮安排得很妥貼,結婚儀式在古老的託基教堂裏舉行。我有生以來頭一次作了女儐相,感到莫大榮幸,所有的女儐相都身着白色衣裙,頭戴雪白的花冠。婚禮定在上午十—時開始,在此前我們在阿什菲爾德邸宅舉行了喜宴。新娘新郎高興地收到了許多為他們祝賀的新婚禮品。

    麥琪的離去可以説標誌着我生活的第二階段的開始。

    我仍是個孩子,可是卻已告別了童年的第一階段。時而興高采烈,時而悲傷絕望,時而又自高自大;在日常生活中表現出的這些特徵都是童年的標記。隨着這些特徵一起消失的還有安全感和對未來生活的無憂無慮。我們不再是米勒一家人了。如今只剩下母女二人相依為命:一個是中年婦女,一個是未曾涉世,天真爛漫的小姑娘。一切似乎還跟過去一樣,但是家庭的氣氛卻截然不同了。

    自從父親去世以後,母親的心臟病多次復發,發病很重,醫生為她開的藥也無濟於事。我一生中頭一次體味到為他人擔憂的滋味,我那時畢競還是個孩子,自然會把事態想得更嚴重些。我常常深夜醒來,心裏砰砰直跳,竟然確信母親已經故去。十二三歲的孩子正是處於易於憂慮的年齡。我自知有些荒唐,但卻不由自主地誇大了這些感覺。我翻身下牀,躡手躡腳地穿過走廊,來到母親的卧室外,跪在門前,將耳朵貼在門軸處,凝神傾聽母親卧室裏是否有呼吸聲。多數情況下,我很快就能得到安慰——熱情的鼾聲算是對我最好的報答。所有這無數次的憂慮,我從未告訴過母親,我想她也不可能料到。此外,當她出門上街的時候,我還感到一陣陣恐懼,害伯她被車子撞倒。現在想起來實在有些荒唐可笑,把人憂天。這些情感糾纏了我大概足有一兩年,以後就漸漸消逝了。後來我搬進了父親的起居室,就在母親卧室的隔壁,房門開着一條縫隙。這樣,一旦母親夜裏犯病,我就可以直接進去,把母親的頭墊高一些,給她遞送白蘭地和碳酸氨。

    當我感到自己就守候在她身旁時,我不再受到令人痛苦不堪的憂慮的折磨——被誇大了的恐懼減小了。我發覺自己一生都揹負着想象的重負。它雖然對我大有稗益——想象的確是小説家們必備的特殊技藝,但在其他方面卻也討厭地糾纏着你。

    父親去世後,家裏的生活水平急劇下降,社交活動幾乎完全終止,除了去訪問幾位舊友以外,母親不再跟任何人來往。我們手頭拮据,不得不處處節儉,為了保住阿什菲爾德,我們也只能做到這些。家裏不再舉行午宴和晚宴。她身邊的傭人由三個減至兩個。

    我們自己的飲食不再像從前那樣,經常一頓三四道菜的家宴了。正餐取消了,母親和我傍晚只吃乾酪烤通心麪條,或者米飯布丁之類的小吃。我想簡對此一定大為傷心。

    母親還逐漸從簡手裏接過定購食品的工作。

    2

    大約是三月的某一天,母親説麥琪快要生小寶寶了。

    “麥琪要有一個小寶寶?”我驚訝得目瞪口呆了。不知道這為什麼會出乎我的意料——此類事情在我的周圍屢有發生。

    我曾經接受了詹姆斯作我的姐夫這一事實,平日裏親熱地稱他吉米,很喜歡他。可這新的事實卻完全是另一回事。

    我很高興有了外甥。後來,麥琪帶他來阿什菲爾德住了一個月。他兩個月時,在古老的託基教堂受洗禮。由於他的教母諾拉·海伊持不能趕來,委託我代表她抱着小外甥。我神情莊重地肅立於前排,姐姐提心吊膽地將雙手懸在我的手臂下方,生伯我把孩子掉到地上。

    他取名為詹姆斯·瓦茨,跟他的父親和祖父同名。家裏人叫他傑克。他當時的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所以我簡直急不可待,期望他立刻長大,能跟我一塊玩耍。

    我非常高興麥琪能夠回到家裏來長祝我纏着她給我講故事。她能給我的生活平添許多樂趣。我頭一次聽到福爾摩斯的故事就是麥琪給我講的,名字叫《藍紅寶石》。從那以後,我總是央求她再為我講些故事。《藍紅寶石》、《紅頭聯盟》、《五粒桔子籽》都是我最愛聽的。我很喜歡聽地講故事,她講起故事來給聲繪色。

    麥琪結婚前就寫短篇小説。曾在文學雜誌《名利撤上發表過許多篇。在當時,能在《名利撤雜誌小説欄裏發表作品的人都被公認為是有文學造詣的。父親為有這樣的女兒而感到莫大的驕傲。她寫了一系列以體育運動為題材的短篇小説——《第六個額外的進球》、《綠茵場上的摩擦》、《凱蒂打板球》等等。二十多年以後,我重讀這些小説,仍然認為寫得十分精彩。她要是沒有結婚的話,也許會繼續寫下去。

    她從未認真考慮過要當一位作家,也許更希望成為一名畫家。她屬於那種只要想幹什麼就差不多能幹出成績的有才氣的人。據我所知,她婚後就不再寫小説了,但是十到十五年之後,開始從事戲劇創作。她寫的《債權人》一劇,曾由巴茲爾·丁導演,利昂·夸特梅恩和費伊·康普頓主演,在皇家劇院上演。除此之外,還寫了一兩個劇本,但沒有能在倫敦公演。她還是一位優秀的業餘演員,參加過曼徹斯特業餘劇團演出。麥琪是我們家裏公認的才女。

    我當時胸無大志,自知缺乏天賦。我曾喜歡打網球和板球,但一直打得不好。假如我説自己自幼渴望成為一名作家,並堅信將來總有一天會實現自己的夙願,那會是很有趣的事情,可是説老實話,我的頭腦中並末閃現過這樣的奢念.我在十一歲那年卻也發表了作品。事情是這樣的。伊靈出現了有軌電車,立刻引起了軒然大波。這對伊靈來説是件可怕的事情。如此寧靜的居民區,寬闊的街道,美麗的房屋如今卻被這叮叮噹噹的電車所破壞。有人説這是進步,立刻遭到人們的起鬨。電車並無先進之處,它噪音很大,危害市民的健康。城裏當時已經設有從伊靈大街到舍佛德林和從漢威爾到艾克頓兩條重要的公共汽車路線。那些車身漆有伊靈字樣的硃紅色公共汽車完全勝任客運工作,伊靈還有舊式的大西部鐵路和地區鐵路。

    沒有增設有軌電車的必要,可是它卻出現了,無情地出現在伊靈城裏,有人憂傷落淚,有人咬牙切齒。就在電車開始運行的第一天,我寫的一首詩發表了,這首詩由四小節構成。姨婆懇請一位常去她家作客的老紳士去一趟報館,向編輯推薦這首詩。當我從報紙上讀到自己的那首詩時,感到歡欣鼓舞。但這並沒有促使我考慮將來是否從事文學創作。

    我考慮的事情僅有一樁一一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婚姻。

    我和我的朋友們一樣對此深信不疑。我們意識到幸福即將來臨,我們渴望愛情,希望得到關懷和照顧,希望受到尊重,切望我們所追求的能夠如願以償,同時,又把丈夫的生活、事業及成功作為我們引以自豪的職責擺在生活的首位。我們不需要什麼興奮藥或者鎮靜劑,生活賦予我們信仰和快樂。儘管我們也會偶感失望——一時的不幸———但縱觀人生。趣味無窮。也許對如今的姑娘來説,生活中同樣充滿了樂趣,可她們似乎並不幸福。我忽然感到,她們大概能從憂鬱中得到快慰,有些人就屬於這種類型,她們好像更偏愛那些使她們永遠屈服的情感危機。她們甚至喜歡焦慮,喜歡只有我們老一輩人才有的焦慮。當年我們這一代人常常會遇到家境衰落,連所期待的四分之一也難以得到滿足。那麼我們又為什麼能如此地熱愛生活呢?難道是我們的心中就有一種如今已不再產生的生命活力嗎?我們就如同具有強大生命力的花朵一一也常常像野草,儘管如此,我們卻根深葉茂——奮力穿過鋪路石和石板的縫隙,植根在不毛之地,立志要張開生命的風帆,享受生活的樂趣,在陽光下成長,直至有人走來,踩在我們身上。即使遭到暫時的摧殘,我們也很快就會重新昂首挺胸。

    真正令一位年輕的姑娘——未來的妻子躍躍欲試的,是那個酷似奇妙歷險一樣的生活。你無從預料將降臨到你頭上的是什麼,這使女性們如此振奮。不必為未來而擔憂——生物學自然會作出抉擇。你在期盼着那個男人,一旦他出現在你的面前,就會徹底改變你的生活。在生活的叉路口上,你可以表露你的心跡,這是激動人心的。“我要嫁給一個外交家,我希望出國,到世界各地觀光……”“我不想嫁給一個水手,不願意大部分時間都住在沿海地區。”或者“我要嫁結一位橋樑建築師或探險家。”整個世界向你敞開着,但是並不能由你選擇,只能聽憑命運的決斷。你也許會遇到各種人,也許他是個酒鬼,你的婚姻並不美滿,但這更刺激了你的全部情感。你所嫁給的並不是某人的職業,而是有血有肉的人。用老一輩保姆、廚子和女傭的話説:“遲早有一天,‘有緣分的先生’就會闖入你的生活。”

    到了十三四歲,我察覺出自己在生理上有了很大變化,經驗和閲歷也極大地豐富起來,感到自己己不再棲身在長輩的羽冀之下。我已經能夠護衞自己了。我也開始努力瞭解自己——屬於哪種類型的人,在哪些方面能有所造詣,哪些方面會一事無成,因此不能浪費自己的光陰。我自知反應不靈敏,遇事需要有充分的認真思考的時間,方能決定對策。

    3

    父親去世後,母親在麥琪的陪同下去了法國南部,我一人留在阿什菲爾德,由簡照顧了三個星期。就在那時,我迷上了一項運動,結識了新的夥伴。

    在碼頭上滑旱冰是當時時興的消遣。碼頭的地面粗糙不平,使人頻頻摔倒,但也給人以無盡的樂趣。碼頭的盡頭有一座類似音樂廳的大房子,冬天閒置,被用作室內旱冰場,人們自備旱冰鞋,花上兩便土買一張門票,就可以進去滑了。我在旱冰場常遇到的是露茜姐妹。她們都已成年,待我很好,因為她們瞭解到我母親遵從醫囑去國外療養,就剩我一個人在家。

    我生活中最愉快的時刻是麥琪回家小住的時候。她每年八月回來。簡跟她一道來,住上幾天就回去工作了。麥琪帶着傑克在家裏住到九月底。

    傑克給我帶來了無盡的歡樂。他臉頰紅潤,金黃的頭髮,看上去很貪吃。我們有時稱他是“奶油雞蛋小麪包”,他生性桀驁不馴,嘴總是閒不住,要想使他開口説話非常容易,但要想讓他閉上嘴可就難了。他脾氣暴烈,常常會像我們説的那樣大發雷霆:開始是滿臉漲紅,繼而變紫,憋足了氣,直到實在憋不住了,爆發出一陣雷霆!

    跟所有的孩子一樣,傑克敬重我的母親。他總是一大早就跑過去,鑽進我母親的被窩,隔着牆壁我也可以聽到他們的談話。有的時候他們談論人生,有的時候母親給他講故事。

    聖誕節期間,我們常去柴郡跟瓦茨一家一起過節。簡每年這時候休假,他和麥琪要去聖茅利茨住三週。他滑冰滑得很好,這是他最理想的度假方式。母親和我去旗多,與老瓦茨夫婦及他們的四個孩子,還有傑克一道歡度聖誕。對於孩於來説,在這座陽宅裏過聖誕節是再好不過的了。它不僅僅是一座寬大的維多利亞時代的建築,具有哥特式風格,有許多房間,走廊、台階、前後樓梯、陽台、壁完——孩子們喜歡的一切,而且還有三架型號不同的鋼琴和一架風琴。

    艾本尼是貪吃者的天堂。在中廳的一側,有一間瓦茨太太的貯藏室。它與姨婆的貯藏室不同,沒有像金庫那樣緊鎖着,允許家人出入,各取所需。裏面靠牆擺滿了架子,上面存放了各種美味佳餚。有一面架子上放的全是各種巧克力,一盒一盒的,上面貼有各色商標。室內還有餅乾、薑餅、各種水果罐頭、果醬等等。

    在其他時節,我和母親也來艾本尼小祝這座邸宅讓我留戀。在院子裏的環形車路底下有一條地溝,我發覺那是我表演各種歷史故事和戲劇的好地方。我常常大模大樣地走着,口中唸唸有詞,兩手比比劃劃。我敢肯定園丁們准以為我精神失常了,這正是我進入角色的時候。我不曾想到要把歷構思的東西寫下來,對園丁們的品評議論也不屑一顧。即使在今天、我也時常一邊散步,一邊自言自語——試着把寫作的某一章節理順。

    我的創造力還表現在繡制沙發坐墊上。當時坐墊很時興,尤其是繡花坐墊始終受人歡迎。我在秋季熱心蒐集一大堆絲線,開始是買各式繡花圖案,用熨斗印在一方方緞子上,再用絲線繡制。後來我對那些千篇一律的圖案厭倦了、就自己動手將瓷器上的花樣描下來。家裏有一些柏林和德累斯頓產的大花瓷瓶,上面有精美的花卉圖案。我把它們臨摹下來,儘量複製它們的色彩。外祖母聽説我在繡花,頗為高興。她大半生都在刺繡,想到外孫女會繼承自己的事業萬分欣喜。然而我卻沒能達到她那樣高超的技藝,沒有像她那樣能繡制山水風景和人物肖像。

    在簡的父親瓦茨先生面前我總要感到難以名狀的羞澀。他曾叫我“小夢想家”,使我窘迫不已。他時常問我:“又在幻想什麼呀,我們的小夢想家?”我滿面緋紅。他還常要我為他彈奏或演唱充滿感傷情調的歌曲。我識譜能力極強,他動不動就拉我到鋼琴旁,給他演唱他心愛的歌曲。我不太喜歡這些歌曲。但唱歌總比跟他聊天要輕鬆一些。瓦茨先生是藝術家,擅長畫沼澤和日落等風景畫。他還是有名望的收藏家,專事古老的橡木傢俱的收藏。除此之外,他和他的朋友弗萊徹,莫斯還從事藝術攝影,出版了幾部著名建築的悶片集。我真希望自己當時在他面前不那麼差答答的,在我那個年齡,正是自我意識最敏感的時期。

    節禮日①那天,大人們帶我們乘火車去曼徹斯特觀看童話劇——它們都是一些優秀的劇目。在此之前,我也看過童話劇。我有生第一次觀看童話劇是在德魯利蘭,由姨婆帶着去的。看的是馬瑟·古斯的《唐·萊思斯》。這部童話劇的劇情我至今記憶猶新。一連幾個星期,我都夢見了唐·萊思斯。他是我所見過的最滑稽的人物。就在觀看演出的那天晚上,發生了一件激動人心的事情。兩位小王子就坐在皇家包廂裏看戲。那位人稱愛迪的王子不慎將自己的節目單和觀劇用的小望遠鏡碰落到包廂下方正廳前排我們座位的近旁。令人振奮的是,愛迪王子沒有支使侍從,而是自己親自走下包廂,拾起節日單和小望遠鏡,彬彬有禮地向我們道歉,説但願這些東西沒有碰傷我們——

    ①節禮日.英國法定的假日.是聖誕節的次日;按英國俗例,這天要向郵遞員贈送’節禮“,故稱“節禮日”。

    ————譯註。

    那天夜裏我躺在牀上想入非非,幻想着有一天,我會嫁給愛迪王子。也許,起初他落水遇難,被我救了上來,由此引出一段羅曼史……女皇殿下恩准了我們的婚事。或者,是另外一種偶然的機遇——王子流血過多,奄奄一息,我為他輸了血。像托爾庇那樣,我被封為女伯爵,高攀與王子結為伉儷。

    4

    游泳是我一生中的一大樂趣,直到今天,仍然如此。要不是關節炎纏身,下水和出水都感到困難,我對游泳的興趣一定會經久不衰的。

    在我大約十三歲的時候,社會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記得從前的海濱浴場是男女嚴格分開的。海濱設有婦女專用浴唱—一個鋪有石子的小海灣。海灘的坡度很大,有八輛更衣馬車停候在那裏,由一位脾氣暴躁的老頭兒照料。游泳者跨進漆成條格的更衣馬車,關好兩邊的車門,開始更衣。更衣時還需格外當心,因為不一定什麼時候,那位老頭會突然決定該你下水了。這時,馬車就會額顫巍巍地碾過鬆散的石子,顛簸得厲害,像如今的吉普車或者越野車穿過沙漠中亂石密佈的地帶一般。

    穿戴停當,就打開朝水那面的車門。如果趕車的老頭對你好的話,馬車會停在海水正好接到最高一層階梯上。你走下馬車,下到恰好齊腰深的水中,開始游泳。在不太遠處,有一隻小筏子,可以游到那兒爬上去休息。落潮的時候,小筏子離得很近;漲潮時,就得遊很長一段距離才能到達那裏,這樣,你就多少可以獨自享用這隻小筏子了。在水裏你隨便遊多長時間都可以。我每次遊的時間都大大超過了陪同我來的大人們所規定的鐘點。他們遠遠地向我招手,示意我上岸。不過,我一旦登上小筏,他們就很難把我叫回去,我繼續朝着相反的方向游去,總是能隨心所欲地拖延時間。

    當時還不時興躺在海灘上進行日光裕出水後立刻鑽進更衣馬車,馬車還是突然啓動,將游泳者載上岸來。

    男子海濱浴場位於海岸更遠一些的地方。男人們只穿一條三角褲叉在水中盡情地暢遊,遠離女人們的視野。然酉,時代在發展,男女混合浴場逐漸遍佈了英倫三島。

    麥琪每年夏天都帶着傑克來託基,我們幾乎天天都去潛泳,即使是颳風下雨,也打消不了我們的興致,事實上,我更喜歡在這樣的天氣裏游泳。

    我們如今與外界的往來比父親在世時少得多了。我心目中有自己的伴友,母親也只與一兩位知己交往,幾乎沒有什麼社交活動。這都是因為家裏經濟困難,母親手頭沒有可以招待客人或者支付去赴宴的馬車錢的費用。母親一直不適宜走遠路,加上患有心臟病,極少出門訪友。在託基,無論去哪兒,出門就得上坡下坡。我夏季游泳,冬季滑旱冰,有大量的書籍閲讀,從書中獲得了無盡的樂趣。這一時期,母親為我朗讀狄更斯的作品,我和母親都喜歡他的著作。

    起初,母親朗讀沃爾特·司各特的作品。我最喜歡的作品之一是他的《法寶》。我還讀了他的長詩《瑪米恩》和《湖上夫人》。後來,我和母親又都把興致轉向狄更斯的小説。母親家來缺乏耐性,閲讀隨意跳過一些段落。朗讀司各特的作品時,她常常讀着讀着,忽然冒出一句,“下面是大段的描寫,文筆倒是優美流暢,不過用不着寫這麼多。”我想她也一定將狄更斯作品中的一些憂鬱傷感的段落悄悄地略去了,尤其是描寫小耐爾的那些段落。

    我們最先讀的狄更斯的作品是《尼克拉斯·尼克貝》,我特別喜歡的人物是那位老紳士。在狄更斯的所有作品中,我量喜歡讀的是他的《荒涼山莊》,至今愛不釋手。

    偶爾我們也讀讀薩克雷的作品。我們順利地通讀了《名利撤,在讀《紐可謨一家》時卻讀不下去了。“我們應該喜歡這部作品,”母親説:“大家都認為它是薩克雷最優秀的一部小説。”姐姐最喜歡讀的薩克雷的作品是《愛斯芒德》,這部作品也讓我們感到晦澀和冗贅。事實上。我從來也沒有能夠很好地欣賞薩克雷的作品。

    在我個人閲讀的書籍中,這一時期讓我入迷的是法文版大仲馬的《三個火槍手》、《二十年後》和《基督山伯爵》。尤其是《基督山伯爵》的第一卷。儘管後面的幾卷對我來説偶有費解之處,但整部著作氣勢宏大,波瀾壯闊,令我陶醉痴迷。我當時也喜歡讀莫里斯·豪萊特的《林中情侶》和《理查德的是與非》。這些都是優秀的歷史小説。

    看戲始終是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住在伊靈的時候,姨婆每星期至少帶我上一次劇院,有時兩次。每逢上演新的音樂喜劇,我們逢場必到,併購買劇中音樂的樂譜。

    我十分喜歡彈奏這些曲子。在伊靈姨婆家中,鋼琴擺在客廳裏,我可以一連彈上幾個小時,而不去給任何人添麻煩。

    我把這些樂譜帶回到阿什菲爾德,晚上在學習室裏彈奏。母親經常晚上吃點東西后,大約在八點左右就早早地上牀休息了。我仍舊在她卧室上方的房間裏一邊彈着鋼琴,一邊高聲唱歌。過了大約兩個半小時左右,母親實在忍受不了了。就用—根拉窗簾的長杆,急促地捅捅天花板。我懊喪地離開鋼琴。

    我也曾構思過一個獨幕小歌劇,劇名叫《馬喬裏》。我並未把它全部寫出來,倒是在庭院裏試唱了一些片斷。我隱約感覺到將來有一天,我真的能譜寫樂曲。我甚至試着寫一部歌劇.但後來又擱置一邊了。我記不得整個劇情,只記得它具有悲劇的情調。一位優秀的男高音歌唱家無望地愛上了一位叫瑪嘉麗的姑娘,而瑪嘉麗並不愛這位年輕的歌唱家。

    後來,他與另一位姑娘結了婚,可是就在舉行婚禮的當天,他收到瑪嘉麗寄自遙遠的鄉下的一封信.告訴他她即將離開人世,她已經意識到她是愛他的。年輕的歌唱家撇下新娘,風塵僕僕地趕到瑪嘉麗的身旁。瑪嘉麗在彌留之際,用一支胳膊肘支撐着身體,輕輕地唱了一支動人心絃的情歌。

    新娘的父親發誓要為被人拋棄的女兒復仇,也隨後趕來了。

    但是,這對情人的不幸深深地感動了他。最後,他用男中音加入了二位情人的演唱。整個歌劇以最著名的三重唱結束。

    我也曾有過寫一部叫《艾格尼絲》的長篇小説的創作衝動。我已經記不太清我所構思的故事情節了。書中好像有姐妹四人。大姐奎恩妮,一頭金髮,長得嫵媚動人;老二、老三是孿生,深色的皮膚,文雅端莊;最小的艾格妮,容貌一般,靦腆而且體弱多病,靜卧在沙發上。故事很長,我大都忘了,只記得艾格妮的真正價值後來終於被一位留着唇髭的名人認識到了。許多年來艾格妮一直悄悄地愛着他。

    母親忽然感到我受的教育畢竟還不夠,應該到學校裏就讀一段時間。託基有一所古文爾小姐辦的女子學校。母親為我辦好了手續,每週去學校聽課兩天,選修一些課程。

    我選修了算術、語法和作文。我對算術的興趣始終未減,大概就是在那所學校裏,我學習了幾何。令我頭痛的是語法課,我想不通,為什麼一些詞被稱作介詞,為什麼某些動詞只能有某些固定的用法。這些解釋語法的術語對我簡直像外語一樣難以理解。我曾滿腔熱情地學習作文卻沒有什麼大的成就。教師的批語總是説,我的文章怪誕離奇。嚴厲地批評我寫文章容易離題。我猶記得我的一篇以《秋》為題的作文。文章開頭寫得還不錯,描寫了金色和褐色的秋葉,可是,鬼使神差地筆鋒突然一轉,寫起一頭豬來了。也許是因為寫到它從林中的土裏拱出了一些橡樹果。接着就大書特書起這頭豬。完全忘卻了《秋》的題目。我寫了這頭豬五花八門的歷險,文章最後以它為朋友舉行盛大的山毛櫸堅果宴會結束。

    後來,我常想,假如當年我繼續在學校受教育,情況又會怎樣?我想我會有所長進的。有可能完全被數學吸引住了——一個始終使我痴迷的學科。要真是這樣的話,我的一生就全然會是另一個樣子。我也許會成為一位三流或者四流的數學家,一生都會幸福如意,也許就不必寫什麼小説。數學和音樂足以滿足我的需要。它們會牢牢地吸引我的注意,從而關閉了我形象思維世界的大門。

    然而,經過幾番思考,我發現人的一生總是朝着一個既定的方向發展的。人們常常會想到“要不是發生了某件事。我就會如何如何”,或者“要是我跟另一個人結婚,我的一生就完全是另一番樣子”。不論怎樣,我覺得人總是在自己的模式以內,探索着自己的生活之路、因為人總是按一種模式發展——這就是生活中你個人的模式。你可以為之增光加彩,或者草率了事,它卻總是屬於你自己的模式,只要你追循着你自己的模式,就能獲得生活上的和諧,心靈上的慰藉。

    我在蓋耶小姐的學校學習了大約一年半多一點的時鞠。母親後來改變了原來的打算。一天,她突然説要我去巴黎。她想在冬季把阿什菲爾德租出去,我們一起去巴黎。我可以在姐姐曾經就讀過的膳宿學校學習,她問我是否樂意。

    一切都得按她的計劃行事。母親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妥當。她辦這些事情效率極高,大家都順從她的擺佈。房子8I藏價出租了。我和母親整理好行裝,沒多久就在巴黎梯也納大街的梯也納旅店安頓下來。

    母親隨身攜帶了許多引見信以及寄宿學校、教師、能出主意的人的地址。不久,她就把這些都分理出來。她聽説原來麥琪就讀學校的潘茜娜特·T太太已經不同於從前了,學校每況愈下。丁太大已經心灰意懶了。母親卻説,我可以暫時試讀一段時間再説。這種對待教育的態度在如今是難以讓人苟同的,可在母親看來,去一所學校試讀就如同光顧某家餐館一般。對一家餐館只探頭瞧一眼是無法作出評判的,得親自走進去品嚐一下它的萊看。要是不喜歡,就儘快離開那裏。在當時,人們也不必為畢業證書發愁。並不介意畢業證書上的成績是優秀還是一般,很少考慮它對未來前途的影響。

    當時學校裏教授的內容似乎並不怎麼使我感興趣。歷史課好像正在講“福隆德”運動①,這段歷史我早已從歷史小説所熟知了。地理課學的也是“福隆德”運動時期的地理,我被那些舊時的法國各省概況搞得暈頭轉向。課堂上還講了法國大革命時期各個月份的名稱。我的法語聽寫糟糕透了,大大出乎任課教師的意外,她簡直難以相信。“這的確是不可能的。你的法語説得這麼好,聽寫中競出現了二十五處錯誤,二十五處呀!”班裏其他同學的聽寫錯誤沒有超出五個的。我為此而惹人注目。如果想想我個人的成長環境,就不足為怪了,因為我是完全通過會話學習法語的。在法語課的其他方面,如文學、背誦等等,我是班裏的優秀生;但在法語語法、拼寫方面,我幾乎是班裏成績最差的學生。老師們覺得我很棘手,為我而感到羞愧,我自己對此卻不以為然——

    ①“福隆德”運動又稱投石黨運動,系1648一1653年法國反專制制度的政治運動.

    ——譯註。

    教授我鋼琴的是一位叫萊格朗德太太的老教師,她在那所學校執教多年。她最喜歡運用的教學方式是與她的學生一起彈奏。她堅持要求學生學會讀樂譜。我的識譜能力還算不錯,可是與萊格朗德太太一起彈奏卻是活受罪。我們倆並排坐在一條像琴凳一樣的長凳上,萊格朗德太太肥胖的身體就佔去了一大半的位置,靠琴中部的那隻胳膊肘把我頂得很遠。她彈奏起來激情滿懷,臂肘大幅度移動,叉腰似地向外撐着,結果使坐在身旁學琴的學生在合奏時不得不緊緊夾着那隻手臂彈奏。

    憑藉着我的某些天賦,我幾乎總能對付着彈奏二重奏的低音部分。萊枯朗德太太也樂於這樣,因為她非常欣賞自己的演奏,而高音卻又最能抒發胸臆。

    有時,由於她滿腔激情和專心致志地埋頭彈琴,沒有注意到我的低音部分已經好長時間沒有聲音了。我時而躊躇地彈上一小節,遠遠地落在她的後面,我試着跟上她的彈奏,卻又不知道進行到什麼地方了。我信手彈起來,力圖跟她同步。可是,因為我們是看着譜彈奏.所以我不可能每次都預先找到該彈的地方。突然,一個極不合諧音把萊格朗德太大從音樂的陶醉中驚醒。她嘎然止住,兩手懸在空中、厲聲説道:“喂,你剛才彈了些什麼,小傢伙?難聽死了!”她的斥責毫不過分,的的確確太難聽了。我們接着又重新彈起。

    當然了,假若我要是負責高音部分,稍有差錯,即刻就能被察覺。但總的來説,我們配合得還不錯。萊格朗德太太在彈奏的整個過程中不住地喘息和鼓鼻,胸部一起——伏,不時地發出一聲聲呻吟。這些舉動使人惶恐而又讓人消魂。可她身上散發着的強烈氣味卻又不那麼令人愉快。

    學期末,要舉行一個音樂會。我被安排演奏兩首樂曲,一首是貝多芬的《奏鳴曲》,另一首是《阿拉貢小夜曲》或者類似的什麼曲子。我突然厭惡起《阿拉貢小夜曲》來。不知是什麼原因,我發現它特別不好彈。按理來説,它應該遠比貝多芬的作品容易。我排練貝多芬的作品進步很大,但《阿拉貢小夜曲》的彈奏卻始終很差,毫無進展。我越全力以赴檀練習,越感到心慌意亂。在睡夢中也在琢磨怎樣演奏。夜裏被將會發生的各種不測所驚醒——琴鍵突然壞了,不得不中途換用風琴演奏,要不然就是我遲到了,或者音樂會已在前一天晚上舉行過了……現在想來,這些夢屬實在荒唐。

    就在音樂會將要舉行的前兩天,我發高燒,學校把我的母親也找了來。醫生找不出發燒的起因,但他提議取消我在音樂會上的演奏,搬到校外休養兩三天,等開過音樂會後再回來.我無法表達我對他無盡的感激之情,儘管與此同時也感到本來立志成功但卻敗下陣來的懊喪。

    我還記得在蓋耶小姐辦的女子學校時,平日我在班裏的算術是拔尖的,誰知在一次考試中卻成了全班的最末一名。讀考卷上的題的時候,不知怎麼搞的,我的大腦中止了運轉。

    有些人平時學習不怎麼樣,可是考試的時候競能通過,而且得分很高;有些人在平日彈奏得很差,一旦到了觀眾面前,卻能發揮得比平日好。也有一些人則恰恰相反。我就屬於後一類人。這顯然也促使我選擇了恰當的職業。作為一名作家,最幸運的就是可以獨處,自由支配自己的時間專心寫作。它雖然也會令人焦慮、煩惱,讓人頭痛,使人在安排明知能安排得好,卻一時又很難理出頭緒的故事情節時絞盡腦汁,但是作為作家,卻不致在公眾面前當場出醜。

    我如釋重負地回到了學校,心緒格外地好。我趕忙試着彈了一下《阿拉貢小夜曲》。這一次效果比以往任何一次彈得都好,但仍舊不甚理想。我繼續跟着萊格朗德太太學習貝多芬奏鳴曲的剩餘部分。她對我感到失望,因為我本應為她贏得一些讚譽,不過她仍舊待我和善,慰勉我,説我對音樂的感受力強。

    我曾在巴黎度過了兩個冬天和一個夏天,那些都是我生活很最快活的日子,各種各樣有趣的事情時有發生。祖父的一位舊友也住在那兒,他的女兒,當時正在巴黎演出的大型歌劇《浮士德》中扮演瑪格麗特。我去觀看了她的演出。寄宿學校是不組織學生看《浮土德》的一一這一劇目被認為“不適宜少女”們觀看。我倒覺得人們過高地估計這些易受腐蝕的少女們了。要想看懂瑪格麗特窗前發生了什麼有傷風化的事,還真需要有比當時的少女們所具備的多得多的知識。在巴黎觀看演出時,我對瑪格麗特為何鋃鐺入獄感到困惑。我以為她是偷了珠寶才坐牢。我從未想到她懷了孕,生下的孩子天折了。

    學校組織我們看的大多是歌喜劇,《卡門》、《繡花女》、《曼儂》。

    《卡門》是我最喜歡的一部。我在大歌劇院除了《浮土德》,還看過《湯豪舍》。

    母親帶我去裁縫店,從那時起,我開始講究穿戴了。我高高興興地在那兒訂做了一件銀灰色的雙皺夜禮服。在此之前,還從未打扮得像個成年人。

    我們通過母親帶來的那些引見信進入了法國人的社交界。在當時,美國姑娘受人歡迎。法國的貴胄們可以與美國富翁們的千金締姻。我雖遠算不上是富家小姐,父親卻也是公認的美國人,而所有的美國人又都被認為是有錢的。這是一個奇特的、冠冕堂皇的舊式社會。

    我接觸到的法國人都是那麼彬彬有禮,舉止莊重。在一個少女的眼裏,再沒有比這更刻板的了。儘管如此,我也學會了最客套的禮貌言辭。還跟一位叫華盛頓·勞伯的先生學會了跳舞和得體的舉止,瞭解到《華盛頓郵報》、波士頓及其他一些事情。我還了解到遍佈世界各大都市的社交界。

    最使我厭惡的是圖畫課。母親固執己見,執意不許我放棄這門課程。“女孩子應該學會畫水粉畫。”

    就這樣,每隔兩個星期,就有一位忠厚的青年女子來找我,硬是陪着我乘地鐵或公共汽車去花市附近的一個畫室(當時在巴黎,少女是不能獨自一人出門的)。我和一羣姑娘一起學習繪畫,學畫水杯中的紫羅蘭,小罐中的百合花以及黑色花瓶中的水仙。那位教授繪畫的女士在我們的座位中間來回踱步,不時地發出幾聲令人不安的嗟嘆。

    復活節期間,我們參觀遊覽了凡爾賽、楓丹白露以及其他一些名勝。回來後,母親像以往一樣突然告訴我,説她決定我不再回T太太的學校了。

    “我有些看不上那所學校。”她説,“講授的課程都很乏味,完全不同於麥琪上學的時候了。我打算回英國,已為你安排好了,去霍格小姐辦的學校就讀。”

    我聽後只是略感突然。在T太太的學校裏我生活得很愉快,並不是特別想要回去。實際上,換一個新的地方的主意似乎更吸引人。我總是喜歡新鮮,不知道這能説明我的愚蠢還是隨和——當然了,我自己倒希望是後者。

    這樣,我來到霍格女校。這是一所很好的學校,只是英語佔了絕對優勢。我喜歡這所學校,但也發現校園裏的生活有些單調。我有了一位優秀的音樂教師,只是不及跟萊格朗德太太學琴時那麼有趣。儘管校方嚴禁學生説英語,可是大家卻始終用英語交談。沒有誰肯在法語上花很多功夫。

    在霍格女校,校外活動得不到鼓勵,甚至可以説是不允許的。這倒使我擺脱了外出補習繪畫的煩擾,只是對不能再經常像遊歷天堂一般穿過花市而遺憾。暑假的時候我回到阿什菲爾德度假。就在假期結束的時候,母親對我的教育又有了新的打算。對於母親這種做法我已經習以為常了。

    5

    姨婆的醫生巴伍德大夫有一位嫂子在巴黎辦了一個女子精修班,每期只招收十二到十五名學員。每名學員都要選樂課,去藝術學校或者巴黎大學文理學院聽課。“你覺得去那兒學習怎樣?”母親征詢我的意見。正像我説過的那樣,我喜歡新鮮,事實上這時我的信條已經確立,那就是:“無論什麼,都應該嘗試一下。”就這樣,秋天的時候,我進入了德賴登女士設在德布瓦大街凱旋門外的德賴登女子精修班。

    德賴登班的一切都那麼令人愜意,我頭一次感覺到,我們所學的一切都引人人勝。班裏一共十二名學生。德賴登女士細高個子,身段優美,一頭白髮梳理得非常整齊美觀。

    她有些兇悍,每逢生氣的時候,就喜歡使勁揉擦她那隻紅鼻子。她説話冷漠,夾雜着譏諷,讓人惶恐卻又能激勵人上進。

    她的助手是個法國女人,帕蒂太太,帕蒂太太是個典型的法國人,喜怒無常,多愁善感,特別容易偏激。我們大家卻非常喜歡她,幾乎不像懼怕德賴登女士那麼怕她。

    這裏的生活多少有點大家庭的意味,但在學習上,人人都一絲不苟。教師特別注重音樂學習,但課程的開設也是豐富多彩的。我們從法蘭西喜劇院聘請一些人來為我們講授莫里哀、拉辛和高乃依,還從藝術學校邀請歌唱家為我們演唱呂裏和格魯克的歌曲。班裏還開設了戲劇課,課上要朗誦作品。幸好我們做聽寫測驗的次數不多,所以我的拼寫錯誤也就不那麼惹人注目。由於我的法語説得比別的同學都流暢,在背誦台詞的時候完全沉醉在劇情之中,彷彿自己就是劇中那位可悲的女主人公。我站在講台前,高聲朗誦道:“大人,這一切榮華富貴恐怕是不會讓我動心的。”

    我們大家都喜歡上戲劇課。我們被帶到法蘭西喜劇院,觀摩古典戲劇和一部分現代戲劇。

    我認為,只有能真正刺激起學習者反應的教學才算達到了滿意的效果。單純的介紹是沒有意義的,學生並不能真正學到什麼新知識。請戲劇演員談談她所主演的戲劇,重複她的台詞;請名符其實的歌唱家來為學生演唱格魯克的《奧菲奧與歐律狄刻》中的片斷,只有這樣才能激起學生心中對藝術的執着的追求。這樣的教學向我展示了一片嶄新的世界——一個能使我終身受益無窮的藝術天地。我個人的主修課是音樂,學鋼琴和聲樂。教授我鋼琴的是一位叫查爾斯·菲施特爾的奧地利人。他偶爾也去倫敦,舉辦鋼琴獨奏會。他是位和善而又嚴厲的教師。學生彈奏時,他在屋子裏來回踱步,望望窗外,聞聞鮮花,好像並沒有用心傾聽。可是一旦你彈錯了某個音,或者某個樂段彈得不準,他立即會像一隻捕食的老虎驀地一下轉過身子,咆哮着:“喂,你彈的這是什麼,小傢伙,嗯?難聽極了!”起初這一舉動令人心驚肉跳,慢慢地也就習慣了。他酷愛肖邦的作品,我所學的大多是肖邦的練習曲、圓舞曲、幻想曲、即興曲和一首敍事曲。我知道自己在他的指導下,有了長足的進步,心裏很高興。我還學習了貝多芬的奏鳴曲,幾支被他稱為“客廳小品”的輕快曲子,一首浪漫曲,柴可夫斯基的船伕曲,以及其他作品。

    我勤學苦練,往往每天彈琴七個小時。一種強烈的熱望在我的心底升騰——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從理智上意識到了這一奢望,可它確實埋藏在我的心靈深處——我幻想成為一個鋼琴家,在音樂會上表演。這將意味着長時間的艱苦奮鬥,但我察覺到自己的進步速度非常快。

    我的聲樂課開始得比鋼琴課要早些,指導老師是布耶先生。他與讓·德·赫茲克齊名,被公認為當時巴黎最有影響的兩個聲樂教師。赫茲克曾經是著名的男高音歌唱家,布耶是著名的男中音歌劇演員,布耶先生認為我的頭聲是完美的,發出的音自然,恰到好外。胸腔音也不錯,只是中音區特別成問題。為此,我得先從次女高音部練起,以發展我的中音區。

    他時常為我那“英國面孔”所惱火:“又是英國面孔,一點表情都沒有!太呆板了。聲音、吐字都是從嗓子眼裏發出的.這怎麼行?法語發音要從上齶發出來,從口腔的上部。

    上顎和鼻樑才是中音區發聲的正確位置。你法語説得很漂亮,非常流暢,只是可惜不帶英國口音,而是帶着南方口音,你從哪兒學來的南方口音?”我矜持片刻説,這也許因為我是跟一位在法國南部長大的女傭學法語的緣故。

    “噢,原來是這樣。”他説,“對,就是這麼回事。你説話帶的是南部口音,你的法語説得很流暢,但用的都是英國人的發聲習慣,聲音是從嗓子眼裏發出來的。你必須移動雙唇,保持上下牙齒緊合。噢,我知道該怎麼辦了。”

    他要我在嘴角處銜着一支鉛筆,唱的時候儘量吐字清楚,但不能讓筆掉下來。開始的時候,我極難做到這一點,後來終於過了這一關,能夠牙齒緊咬鉛筆,雙唇大開大合,吐出字來。

    我學會了大量的法國歌曲,還學會用德語演唱許多舒伯特的歌曲。儘管我不懂德語,學會這些歌卻並不很困難,當然了,我也學用意大利語演唱。但總的説來,指導教師不允許我好高鶩遠。大約學習了六個月左右之後,他允許我唱《繡花女》中的詠歎調和《托斯卡》中的詠歎調《為藝術,為愛情》。

    這一段時間的生活是幸福愉快的。

    有時候,學員們從盧浮宮回來。一起到一家飲食店喝茶。對一個貪嘴的姑娘來説,沒有比這更開心的事情了。我最喜歡吃那裏的美味的奶油蛋糕。

    我們偶爾也在德賴登女士的家裏聚會。有一次。她從前的一位學生帶着兒子也趕來了。這位美國婦女跟一位法國子爵結了婚。她的兒子魯迪也算得上是一位貴族,但從其相貌來看卻像是——個地道的美國大學生。當他看到這十二位已經發育成熟的姑娘在用熱烈好奇、甚至可能是脈脈含情的眼光一齊注視他的時候。他一定有點怯懦了。

    通過與魯迪相識,我發現自己已經發生了變化。雖然我們僅僅見過幾次。但這卻是某種轉變的標誌。就在這時。我跨出了祟尚英雄的階段,不再保有那種無私的愛情、為自己的心上人無償地作出犧牲。從這時起,青年男子在我的眼裏就是實實在在的人——一些與之相處能給我帶來歡愉的人。總有一天,我要在他們中選擇我的丈夫。雖然魯迪並沒有使我動心——假如我們常見面,也許我會愛上他——但我的的確確意識到自己心理上的鉅變。我已經成為女子世界中的徘徊者。就在這時,我心中的最後一尊偶像——倫敦大主教的形象也隱去了。我需要跟有血有肉的小夥子交往,而且越多越好。

    我猜不到自己將在德賴登女士的精修班學習多久——一一年,也許十八個月,我想是不會超過兩年的。我那變化無常的母親沒有提出更改對我的教育的計劃的建議,大概是沒有聽到什麼更能振奮人心的消息。我倒是覺得。很可能是她的直覺告訴她。我對現狀感到滿足,正在學習有價值的東西,它們將成為我生活中樂趣的一部分。

    就在我離開巴黎的前不久,—個理想火花熄滅了。德賴登女士當時正準備接待她從前的一位學生,利默里克伯爵夫人。她是一名優秀的鋼琴家,也曾拜查爾斯·菲施特爾為師。每逢這種場合.班裏總要組織一次非正式的音樂會,由正在學習鋼琴的兩三名學生表演。我參加了這次演出,其結果是災難性的,快輪到我演奏的時候,我心中忐忑不安,在平時也是這樣,不足為奇,可是當我在琴凳上落座時,這種心慌並沒有像以往那樣隨即消失。無能感像潮水一樣吞噬了我,我彈錯了音符。節奏也亂了,樂句生硬笨拙———簡直是一塌糊塗。

    沒有誰比利默里克太太更和藹可親的了,演奏之後她跟我談了一次話,安撫我説她看得出來我當時心裏緊張,再説怯場也是在所難免的。也許隨着在觀眾面前演奏的經歷豐富起來,怯場的心理會被克服的。她的一席話使我感激不盡,但我也意識到自己不僅僅是缺乏演奏經驗的問題。

    我繼續學習音樂。畢業前夕,我坦率地問查爾斯·福斯特,經過刻苦學習和實踐,我將來能否成為一名職業鋼琴家。他很善於理解別人,沒有對我説假話,他認為我缺乏在公眾面前表演的氣質。我覺得他是對的,感謝他能夠讓我瞭解自己的真實情況。我曾一度陷入痛苦之中。我努力從這一痛苦中擺脱出來。

    假如你所追求的是不可企及的,那就最好不要讓自己糾纏在懊喪和妄想的羈絆之中,而應該認識自己,繼續自己的人生之路。這種早來的挫折有助於我對個人未來的選擇。

    它使我認識到我不具備在任何公開的場合表現自己的資質。用我個人的話來説,就是缺乏自我控制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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