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一個有病的孩子,整個喬家都是有病的,他們是親人卻從不表現關心,在這個家裏,她習慣了冷酷與無情。
她從八歲就再也沒享受過病人的待遇,她發高燒,渾身痛疼,她都必須自己去學校,或者醫院,只要她還能站起來走路。他們為她擔心、為她心疼,然而他們把對她的愛全部收起來,他們鼓勵她,如果不行就謾罵她,後來,她對這些已習以為常,再後來,爺爺死了、和戀人分手,她也都習以為常。
他們從來不問為什麼活着,他們對於忍耐、堅持有種天性裏的尊重。他們喜歡平靜,厭惡失態。他們自豪地説,我家的孩子從來不哭。這倒也是實情,爺爺死的時候,沒有一個人哭。大人們在作榜樣,我們早就習以為常。
她沒有忘記,在小時候她憎恨親人。她從不在他們面前哭,也不言痛,不僅她,其他的孩子也是如此。軟弱只能帶來斥責或打罵。她不怎麼説話,禮貌多於親近,她喜歡把藥片全部碾碎,倒進一個玻璃杯,再衝入開水,她看着粉沫漸漸溶進水中,化成白色液體,再慢慢喝下去。她不怕苦,也不吃糖,最多走進洗漱間,把苦味漱乾淨。
他的天性和她不同,他有一種火,比一切忍耐與堅持都更直接。他們彼此發現了兩個生存的極端,既陌生又想靠近。
八月底,天氣正熱,她結束了一天的工作,穿着白T恤和牛仔褲,在小街上的麪館吃了面直接去了頂點酒吧。
酒吧里人很多,萬麗羣穿着一件無袖的黑紗連衣裙,乳頭在黑紗裏隱約可見。她的個子很高,頭髮盤上去,斜插着一根仿古式的金釵。她就像一個流動的商標,在人羣裏穿梭。
喬英倫四下看了看,幾乎沒有認識的朋友,她有點奇怪,平時這裏到處是熟人。她被萬麗羣拉着,介紹給了幾個男人,過了一會,她才知道今天晚上的主題是電子樂,她慢慢地朝着吧枱擠,準備把寄存的包拿上,然後就溜。
吧枱邊上擠滿了人,有的坐着,有的站着,突然人羣一亂,她本能地朝旁邊一晃,感覺撞到了什麼,大腿上就刺疼起來。
她伸手一摸,褲子全濕了,熱乎乎的一大片。旁邊的吧凳上坐着一個男人,正端着空杯子呆呆地看着她,她提高聲音:“喂,你幹什麼?”
張立和方駱坐在吧枱邊,方駱已經半醉了,他們下午剛到,就被消息靈通的萬麗羣請到酒吧。這種場面他們早已習慣,他們不停地喝酒,以為總會碰上一兩個熟人,結果一個也沒有。萬麗羣不時地介紹一些女人給他們,但那些女人很快又不見了。他們不停地喝酒。
張立覺得有些醉了,讓服務生倒了兩杯熱咖啡,剛剛端在手裏,就被撞了一下,熱咖啡倒下去,灑在喬英倫的身上,這使他有些不知所措,同時他又覺得這不是他的錯。
他看着她,大約二十歲出頭,扎着一根馬尾巴,她皺着眉,一雙眼睛很漂亮,此時有點兇的可愛。她用手在大腿上擦來擦去,姿態與動作都很好看。
他正想怎麼跟她説話,方駱突然從旁邊的凳子上跳下來,遞給她一疊餐巾紙,她順手接過去,低下頭擦着,邊擦邊責備道:“你不會説對不起嗎?
方駱不等張立開口就説:“小姐,是你撞了別人哎。”
喬英倫吃驚地抬起頭,才發現那個男人旁邊還有一個男人,他懶洋洋地對着她,一張滿不在乎的臉,眉眼間全是醉意。
她想了一下,把頭轉過來,還是對着張立説:“你不會説對不起嗎?”
方駱一愣,媽的,這個女孩還挺傲氣,他又想説話,卻被張立攔住了。張立幾乎是低聲下氣地説:“對不起啊,我不小心的,沒事吧?”
喬英倫覺得大腿上還是熱辣辣的,她也不明白,為什麼會那麼疼。
直到後來方駱問她,真的很疼?她説是。方駱就笑,説比第一次做還痛嗎?她笑着往他的懷裏鑽,嗔怪道:“不要臉。”他一定要她説,緊緊地摟住她,他的身體火熱,勃起的陽物抵住了她。
他問:“真的比第一次痛嗎?”
她想了一想説:“真的。”
他説:“天啊,只是一杯熱咖啡。”
“我知道。”她笑着説。
他哈哈大笑,説:“你不知道,你痛的樣子有多迷人。”
他大概想到了她的第一次,什麼什麼地躺在另一個男人的身下,他就輕輕地罵了一句,去你媽的,然後,他又要和她做。
此時,喬英倫用餐巾紙擦了擦牛仔褲,疼痛好了一些,她説:“算了,沒關係。”
張立不想放過她,他説:“我叫張立,這是我的朋友方駱,請問你貴姓?”
她奇怪地抬起頭看着他,一雙眼睛迷迷糊糊的,好像在發愣。她臉上的不成熟常給她惹麻煩,因為人們總是依據外表來判斷與她的距離。她皺着眉,身體的重量微微靠後,落在後面的腳上,這使她的視線自上而下,審視着他。
張立顯得有些尷尬,不知道是看她,還是迴避,但僵持很短暫,她感覺氣氛冷得恰到好處了,就把餐巾紙朝吧枱上一放,轉身走了。
方駱正在喝酒,他沒有注意喬英倫的表情,他回過頭,發現那個可愛的小妞兒要走,就衝着她的背影喊:“喂——”他見她沒有回頭,又喊了一句:“媽的!”
那天晚上,張立和方駱都喝多了,兩個人回去的時候,關於喬英倫,只有兩句話的討論,方駱説:“那個小妞可真他媽的。”
張立想了一會兒,也説:“那個小妞可真他媽的。”
書稿又開始寫了,一切順利,史號哲給我打電話,説紅葉的兩個老闆來了,約了去同城山,這套書的作者們都去。
“不是説編輯要月底才來嗎?”
“是的,不過,聽説是老闆親自來了,想見見大家。”
“哦。”
“去放鬆放鬆吧,見見面。”
我遲疑了一下,覺得不太想去,也説不清什麼具體的理由,我説:“算了,等寫完吧。”
“怎麼了?寫得不順?”
“還好。”
“那為什麼?”
“不為什麼。”
“好吧。”過了一會兒,他又打電話來,説大家的意思,還是要我去。我也有點兒奇怪,為什麼不想去呢?電話裏,史號哲還在強調理由,我説這樣吧,我想一下,待會兒給你打。
我從口袋裏拿出一枚硬幣,如果是正面就去,反面就不去。我把硬幣放在手心裏朝天上一拋,硬幣在空中閃了一下,砸在桌子上,它搖搖晃晃地打着轉,然後噹的一聲落在地板上。我俯下身,把它揀起來,硬幣的正面朝着我。我給史號哲打電話,問明天幾點?他説九點半,在同城山東門。
作為女人,喬英倫身體裏屬於夜晚的部份還沒有開發出來,放蕩與神秘都和她無關。她洋溢着白天的氣息,顯得明朗隨意。
下了車,她就看見山坡上站着七八個男女,她朝他們揮手,他們中也有人朝她揮手。史號哲站在坡頂,學她走路的樣子,兩隻腳原地跳着,晃着胳膊。她笑了起來,陽光、草地、同城山,這都讓她心情愉快,她從坡下往上跑,姿勢矯健。
張立看着方駱,方駱也看着張立,他們在想前天是不是喝多了,他們一眼就認出了這個小跑上來的女人,正是前天在酒吧遇見的那個。他們都看過她的小説,在他們的想像中,喬英倫應該是文靜而內向的。他們站在山坡上,正等待着這樣一個女人從山坡下緩緩走來。
喬英倫穿着T恤和牛仔褲,她放慢了腳步,這不是前天在酒吧遇見的兩個男人嗎,難道他們就是紅葉的老闆?她看着他們,灑咖啡的那個沒有前天晚上那麼討厭,另一個也不再醉醺醺的,只是眉目間還是有些懶散。她走到山坡上,三個人互相打量着。
史號哲在一旁介紹説:“這是喬英倫,這是紅葉公司的方駱和張立。”
方駱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所有的人為之一愣,緊接着,喬英倫和張立也笑了起來,三個人像比賽一樣哈哈大笑,笑得其他人不知所措,不知道為什麼。過了一會兒,張立不笑了,方駱和喬英倫還在哈哈地笑着。
方駱的笑聲又清又亮,他看着喬英倫,她已經笑得彎下了腰,幾乎要躺在草地上。方駱看着她,像有什麼溶進了他的心裏。
喬英倫不知道,方駱也説不清楚,他們到底是在頂點酒吧就有了感覺,還是在這片草地上?方駱的笑打消了所有的尷尬和不舒服。他笑得自然、熱情,這樣的笑是喬英倫多年不見的,或者,也是她多年尋找的。她也愛笑,笑起來很好看,但她永遠不能像他那樣笑,與好看不好看沒有關係,那是從心底發出來的,直接通向自然的某個部份。
張立説了前天晚上的事,大家都跟着打趣:“有緣,有緣。”
大家有意無意的讓喬英倫和方駱走在一起,山上有些熱,喬英倫的臉紅通通的,方駱問:“你擦了胭脂嗎?”
“沒有。”
下午的時候,她有些疲倦,臉色變得蒼白,方駱跟在她的左右,注意着她。
晚上,他們去了頂點酒吧。萬麗羣穿着深紅色的長袍,像一個古希臘人。方駱和張立坐在一起,喬英倫坐在方駱的對面,她不怎麼喝水,也不怎麼説話,懶洋洋的。
萬麗羣過來打招呼,在方駱和張立中間加了一張椅子。
萬麗羣輕輕笑着,不時與方駱耳語,柔軟的布料順着脖子往下滑,很明顯,她沒有帶胸罩。她左手端着酒杯,右手拿着沒點燃的煙斗,在桌子下輕輕地敲着,不知道是在敲桌腿,還是在敲方駱的腿。她的五官漂亮,有點異國情調,和這身裝束很相配。
之前的喬英倫,她自己沒有感受,也就不會顧及別人的感受。
她談戀愛,也照樣和其他男人交往,並且允許她的男朋友和女人交往,有的時候,她對待戀人和其他的男人幾乎如出一轍,旁人無法判斷她是大度還是遲鈍,或者冷漠?
當萬麗羣朝方駱又説又笑的時候,喬英倫的醋意讓她自己都吃驚了。那個情緒泛上來,震得心裏隱隱作痛。
今天不快樂嗎?她想,和新朋友一見如故……她為自己辯護,敏感到需要某種逃脱。方駱朝她大笑時,她不覺得有什麼,在白天,在沒有干撓的狀態下,她只是愉快地和他在一起。到了晚上、到了此時、到了別的女人蔘加進來,她才知道需要防備或者逃脱。
喬英倫坐着,沉默少言,端着一個茶杯,後來,她實在有些煩惱,就給茶杯裏倒了啤酒,沒有人發現,大家都有點兒喝多了。
史號哲也在不停地喝酒,他一面注意着喬英倫,一面注意着和萬麗羣説笑的方駱。
方駱滿不在乎地笑着、説着,他把頭貼在萬麗羣的耳朵上,説了些什麼。
萬麗羣突然抬起頭來,有些意外地看着喬英倫,臉上的表情冷冷的。她看了看四周,站起來,朝另一桌人走去。
張立坐在一旁,沉默着。
過了一會兒,萬麗羣又回來了,她還是坐在兩個人中間,但是,她明顯地不和方駱説話,而是轉到了張立這邊。
方駱也不理會,只是喝酒,自得其樂地舉着杯子,偶爾也敬一敬同城的朋友們,但是他不敬喬英倫,也不看她。
桌上滿是酒瓶,服務生還在不停地朝上面放酒。
話題越談越亂,也越談越少,方駱突然舉起了酒杯,他笑着喊:“喬,英倫,”似乎在考慮怎麼喊更好聽,或者,這兩個喊法他都不滿意,他搖了搖頭,像是決定先把這件事放一放,他説:“喬英倫,我愛你。”
他把酒杯裏的酒一飲而盡。
喬英倫愣了,看着他。他笑着,似乎只是在開一個玩笑,旁邊的朋友鬨笑起來,喊着倒酒,要為方駱愛上喬英倫乾一杯。他們的喊聲都有些模糊,酒杯與酒瓶在桌上亂碰一氣。
張立對方駱説了一句話,兩個人站起來,去了洗手間。
張立問:“你剛才説什麼?”
“我愛你。”
“你喝醉了?”
“沒有。”方駱笑着:“我是認真的。”
“就算你是認真的吧。”張立説。前天晚上,張立見到她就有點低聲下氣。
方駱想,他媽的,憑什麼都喜歡小喬?對,小喬,這個名字好。他收起笑容,又説了一遍:“我是認真的。”
從頂點酒吧出來,上了大街,方駱搶先走到喬英倫面前,對她説:“我送你。”
喬英倫沒有説話,史號哲和其他的人繼續朝前走。
很多出租車等在街上,他們紛紛上了車,張立也走了,只剩下方駱和喬英倫。
喬英倫朝前走着,方駱跟在後面,他們都沉默着不説話,大街上的空氣比酒吧裏清爽,沒有酒精與音樂的刺激,也沒有其他的女人和男人。
喬英倫不想方駱跟在後面,但也不想出言拒絕。這樣走了一會兒,她突然冷了起來,非常冷。她是不能喝酒的,醫生早就警告過她,這與遺傳有關。她回頭看了一眼方駱,他們認識的時間還不足三天,他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有一輛出租車緩緩地停在路邊,似乎在等待他們。喬英倫走到車邊,打開車門坐進去。方駱站在車外,扶着車門,問:“你沒事吧?”
她搖了搖頭。
“我送你。”
她又搖了搖頭。
“我一定要送你,你好像不舒服。”
她費力地朝裏挪了挪,方駱也上了車。
很快,她就感覺不到方駱的存在了,她極度的虛弱,靠在後座上,臉和手都是滾燙的。方駱用手去摸她的額頭,她一動不動,幾乎是癱在座位上。
出租司機沒有問去哪兒,只是沿着大街朝前開。喬英倫惦記着要告訴司機地址,説去小街。司機把車拐向右邊。
他們靠在後座上,距離不遠不近,像一對夫妻,他守護着她,她閉着眼睛,覺得胃裏開始難受,她知道是酒精在作怪,她想吐,咬牙堅持着。
方駱催促司機開快一些,他想讓她趕緊回家、趕緊休息、趕緊恢復健康。
出租車從大路拐上了一條小街,街邊沒有樹,只有一些低矮的樓房。司機問:“小街多少號?”
方駱看着喬英倫,以為她睡着了。她睜開眼睛,低聲説:“66號。”
車在一個小院的門前停下。方駱打開車門,她從車裏鑽出來,也顧不得什麼禮貌,搖搖擺擺地走進小院。方駱跟上去,看見她打開小樓拐角處的一扇門,然後又關上了。
屋內的燈亮了,方駱站在離窗户幾米遠的地方,他既不敢敲門進去,也不敢走,透過那扇窗户,似乎看見她的身影在晃動。
她走進洗手間。他隱約聽見她嘔吐的聲音。
他站在院中,抽出一根香煙,點上。
有一個男人走進院子,看見方駱,嚇了一跳,問:“誰?”
方駱指了指窗户:“回家。”
男人仔細地看了看他,沒有説話,從西角的樓梯上了樓。
方駱看着手錶,心想,如果一刻鐘後還不見她有動靜,他就給她打電話。
吐得空空蕩蕩的喬英倫倒在牀上,陷入了迷糊之中,她發着高燒,在昏迷中還有一點意識,方駱,她想,他大概已經走了。
方駱站在泡桐樹下,他看看手錶,時間到了。他把煙頭扔到地上,用腳踩滅,從手機裏調出喬英倫的電話,拔了號碼。
屋內傳出響亮的電話聲,即使他站在院子裏,也能聽見。他看了一眼整幢小樓,基本上沒有人家亮着燈。他發現二樓有個人影閃了一下,估計是剛才的那個男人。
電話沒有人接。
方駱繼續拔,一次,兩次,電話聲反覆響起。
他走到門邊,看了看,似乎沒有門鈴。他輕輕拍了兩下防盜門,門嘩嘩地響,他低聲喚道:“喬英倫,喬英倫。”喬英倫沒有回答。
他用力地拍門,門晃動着撞擊門框,發出很大的響聲。他看見二樓過道的燈亮了。
“幹什麼?”好像是那個男人,站在二樓上喊。
“喬英倫病了。”他轉過頭,朝上喊:“有辦法打開門嗎?”
又有一兩家的門打開了,走出來兩三個人。
那個男人從樓上下來,狐疑地看着方駱:“你是她什麼人?”
“男朋友。”
“她怎麼了?”
“病了。”
那個男人走上前,用力地拍了兩下門:“英倫,在家嗎?”
旁邊有人説:“打112吧,或者打110。”
“先把門撬開。”
“是啊,先看看怎麼樣了。”
陸續有人走出來,小樓上下一片光亮,方駱給院中的幾個男人遞煙,他們開始有些奇怪地打量他,接了煙後態度明顯温和了。
110的警察到了,車進入小街的笛聲驚動了更多的人。幾個警察用器械撬防盜門,防盜門很普通,是用方管焊成的。不一會兒,警察把鎖打開了。方駱快速走進去。
喬英倫和衣躺在牀上,像是睡着了。他摸了摸她的額頭,滾燙滾燙的,他衝到外間,找出一條毛巾,在水籠頭下衝了衝,擰乾水,放在她的頭上。
救護車也到了,兩個醫生走進來,其中一個嗅着鼻子。他們開始給喬英倫做檢查。方駱在一邊看着,他想她怎麼了,怎麼會突然這樣?他氣自己為什麼不早一點給她打電話,他迅速在心裏做着準備,如果住院怎麼辦?如果有危險怎麼辦?
過了一會兒,嗅着鼻子的醫生問他:“今天晚上她喝酒了?”
方駱看着他點點頭,問:“怎麼了?”
醫生説:“沒事,可能是酒精中毒。”
方駱問:“喝兩杯啤酒也會這樣嗎?”
醫生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你不知道她不能喝酒嗎?”
“不太清楚。”
“哦。”醫生哼了一聲,就不説話了。
另一個醫生對他説:“能抱上車嗎?”
“當然。”方駱説。
兩個醫生朝門外走,把鄰居們擋在門外的警察問:“怎麼回事?”
“乙醇中毒,”醫生説:“就是喝醉了。”
警察搖搖頭。鄰居們發出嗡嗡聲,像在説:原來是這樣。
方駱把喬英倫抱起來,她散發出一股酒氣,還有其它説不清楚的味道。
他走出去,警察把一張名片塞進他的口袋裏,囑咐他處理完醫院的事情後到派出所來領新配的鑰匙。
他抱着她,她輕微地哼了一聲。他感覺到她很痛苦,把她朝上託了託,想讓她舒服一些。
車箱裏比較悶熱,他沒有把她放在擔架上,他抱着她,讓她躺在自己的懷裏,她的兩隻腳垂在車箱的地上。
天亮的時候,喬英倫醒了,她睜開眼睛,陽光已經照進病房,其他病人都安靜地躺着,到處是白色的牀單。方駱站在牀前,看着她笑。
“你醒了?”他問。
她有些意外地看着他,然後笑了笑。她記不起昨天晚上的事了,手上插着輸液的管子。她不喜歡他現在的樣子,站着也是滿不在乎的。她覺得虛弱,臉上的皮膚乾乾的,頭髮散亂。她躲着他的目光,抿了抿嘴唇,希望它們滋潤一些。他一直盯着她,站在她的牀頭,她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讓他想笑,並且有吻她的慾望。
這時一個醫生走進來,挨着病牀查問。醫生翻了翻她的病歷,詢問了幾句就走了。
方駱俯下身,對着她的臉蛋,他説小喬,你酒精過敏還敢喝酒?他嘿了一聲,有點兒咬牙切齒地説,你可真牛。
她想解釋説我以為喝兩杯啤酒不會有事,但是他離她太近了,他的關懷離她太近了,她覺得心裏一熱,什麼話也沒説,趕緊把頭偏到了旁邊。
旁邊的病牀上躺着一個老太太,一箇中年男人坐在牀前的凳子上,頭埋在牀邊打瞌睡。喬英倫注意到她的牀邊也有一張凳子,大概昨天晚上他就坐在上面。
她轉過頭去看他,他站在門邊和醫生説話,他連這樣站着的時候,也是滿不在乎的。
她想笑,心裏卻有點酸酸的。上一次有人守在牀邊是什麼時候,八歲,還是九歲?總之,從那以後,她就自己面對這樣的牀位,喬家的大人再也不守在她的身邊了。
下午三點,最後一瓶藥輸完了,方駱辦完手續,扶着她離開了醫院。
他們坐在出租車裏,她用手梳理着頭髮,他看着她,把她的手拿下來,放在她的膝蓋上:“別動。”
他逗她,接着笑起來。她嗔怪地看他一眼,繼續把辮子紮好。
她已經無所謂臉色的好壞,反正他都看了一天。頭髮紮起來讓她感覺舒服,陽光強烈,這是她喜歡的。
方駱的手機響了,是張立打來的,他問方駱在哪兒?方駱説在車上,他問昨天晚上去哪兒了?方駱説喝醉了,被送進了醫院。張立問誰進了醫院,方駱笑着看了看喬英倫,喬英倫輕輕推了他一下,他説一個老大爺。
張立哈哈大笑起來,連聲説掛吧掛吧,方便的時候再聯繫。
方駱從口袋裏摸出名片看着,對喬英倫説:“我先送你回去,然後再到派出所。”
“幹什麼?”
“拿鑰匙。”
“拿什麼鑰匙?”
“你家的。”
“對了,”她問:“你是怎麼進來的?”
“撬門。”
“那門呢?”
“交給警察叔叔了。”
她笑了,他也笑了,問:“你笑什麼?”
“笑你。”
“我可笑嗎?”
“可笑。”
他突然摟住她,在她耳邊説:“我愛你,小喬。”
她的臉一下紅了,在他懷裏不知如何回答。
他快活地説:“你的臉色真好看。”
她好奇地打量他,他做出一副給她看的樣子。她笑着,心想這人可真是的,從昨天到今天,他一直守護着我,又滿不在乎的,連説我愛你,也都滿不在乎的。
小院中靜悄悄的,沒有人。他讓她站在泡桐樹的下面,然後到昨晚認識的鄰居家借了一把椅子,囑咐她好好休息,他去拿鑰匙。
好好休息,休息就休息,休息是多麼舒服的一件事。喬英倫懶懶地靠在椅子上,她不渴也不餓,嘴巴里什麼感覺都沒有。傍晚的太陽還挺熱,但對她來説,這温度剛好。
有一個鄰居走進來,看見她,笑着問她好些了沒有,她説好多了,鄰居又問:“男朋友呢?”
“去拿鑰匙了。”
“哦,好好。”鄰居説。看得出,鄰居覺得她的男朋友不錯。
方駱拎着一包東西走進院子,兩個人相視一笑。他滿頭大汗,她想問他去哪兒了,這麼久?但又沒問。
方駱把包朝她晃了晃,笑着説:“我把菜買回來了。”
他用新配的鑰匙打開門,她站在一邊,感覺他更像這家的主人。他放下菜,走進裏屋,把牀理了理,要她躺下。他把菜拿進來,一樣一樣地給她彙報,問她想吃什麼,是魚還是肉?是西紅柿湯還是青菜湯?她靠在牀上,抿着嘴笑,他説一樣就笑一下,説兩樣就笑兩下。
他看着她,突然把頭低下來,靠近她的臉,盯住她的嘴唇,她把頭轉到一邊,他咬着牙,輕輕地説:“躲我。”
他深吸一口氣,站起來,自我調整了一下,問她到底想吃什麼,她説隨便,什麼都行,他説好吧,那就交給我了。她想告訴他廚房有什麼,但是她沒有説,她舒舒服服地靠在牀上,她想他肯定可以的。
她聽着鍋碗瓢盆碰撞的聲音,一會兒,她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