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和十個,這只是一句玩笑。
然而語言似乎都是有天啓的,為什麼我要和他開這個玩笑?每次説得時候,我們都半真半假的,好像在説一件真事兒,而且説着説着,我的牙齒就緊緊地咬起來,像在咬他。
他的牙齒也咬着,像要殺了這個長成小喬模樣的女人。
每次都是這樣,説着説着,我臉上的笑就不再是小喬的了。那個喬英倫,在朝他笑,笑得輕輕的,輕輕的。她咬着自己的牙齒,需要用力才可以不讓它們上下磨擦,發出聲音。
她看着他,半真半假地説:“你去啊,既然別人喜歡你,你去啊。”
她又來了,可是他喜歡。
他嘴上説我不去,但他滿臉的微笑都在説,我要去。他喜歡惹她,看她使性的那個鬼樣子,這讓他感到快意。
他看着她,果然她説:“你去啊,你搞一個,我就搞十個。”
他快活地放聲大笑,在笑聲裏品嚐着某種危險,他不由地咬住牙:“一個和十個,你可真牛!”
她回答:“當然!”
我們走在路上,他常常突然地喊一聲:“小喬?”
我就抬起頭來:“嗯――?”我嗯的聲音有一點朝上,好像問他有什麼事兒,我知道那個答案,儘管知道,我還是忍不住每一次都這樣嗯着。
他説:“愛你!”
我補充説:“是我愛你!”
這是他最不滿意的回答,他糾正説:“我愛你!”
“我愛你!”
“我愛你!”
我們每天都説,每時都説,每刻都説,吃飯的時候説,散步的時候説,討論問題的時候説,做愛的時候説,當他貼近我的身體,他説:“愛你。”
“愛你!愛你!愛你!”
有時我問:“有幾百個嗎?”他説:“不止吧,有幾千個?”然後,他把頭轉過來,看着我,問:“一天嗎?”
“不,是這段時間。”
“很多吧,”他想了想:“有一千萬個。”
我們一起笑起來,我説:“胡説!”
他説:“肯定有,是這樣,有的,一千萬個,”他把我的下巴抬起來,問:“一千萬個,夠嗎?”
“不夠!”
“愛你!”
“我也愛你!”
“去你的,”他説:“什麼叫也?”
“我愛你!”
他滿意地笑了,吻着我的嘴唇:“這還差不多!”
他們每天都通過身體感受着愛,這對於他們是非常新鮮的,他們彼此説着第一次的經歷,互相好奇又互相妒忌,他要她説,她也要他説。
空氣裏都是酸的。
他們躺在牀上,都不穿衣服,有時連短褲也不穿,他們赤身裸體地擁抱在一起,他們的皮膚很相像,都不是很白,也不太黑,是那種健康的顏色,當然,她比他要白些,他的膚色是從小在河邊曬出來的,而她,則遺傳了喬家的小麥色,皮膚微微泛紅,所以她的臉頰也是紅色的,即使在平常化了妝,塗上淡淡的一層粉,她的臉上依然透着好氣色的紅暈,更不用説在牀上,依偎在他的懷裏。
……
這樣的做似乎無窮無盡,而且,他們都沒有因此疲憊,他們顯得容光煥發,完全是兩個熱戀中的男女。
男人和女人,一個三十八歲,一個二十七歲,都不算年輕,都有過一些經歷。
他更早,十六歲就接觸了女人,知道了這件事情的秘密。他的身體天生就是矯健的、結實的、還有一些修長,看上去並不孔武有力,帶着一些清秀,但是運動的天份是天生的,他對於男女之事的能力就好像他對於運動的能力一樣,不需要訓練就可達到某種成就,他的耐力與體力,都超出了力的限度。
他就這樣自然清秀而又強大。
他的身體,從十六歲以來,經歷了多少個女人,她不得而知,但是她知道他對女人是有吸引力的,也許因為他的能力,這種身體上的感覺是説不清的,尤其是那些有經驗的女人,用鼻子和耳朵就能嗅出他的神秘氣質。她們喜歡他,她們想要他,當然,在此之前,在他沒有找到小喬之前,他也想要她們。
之前她也和男人有過,也為他們擔心憂慮,甚至為他們哭泣,然而,當她遇到他的時候,當他還沒有接近她的身體,她就感覺到了不同。
因為他,她推翻了以往所有浪漫的、柔情的往事,他們在愛,而以前,僅僅是性。
他們相互罵對方,笑着罵,説不要臉。他常常説,你真不要臉,她説,是你不要臉。他們還説,淫蕩。説時看着對方的眼睛,然後他們又互相否認,他們説我們一點也不淫蕩,我們很純潔。
……
他充滿妒意地詢問她的第一次。那一年她十九歲,他三十歲,已經結婚。那一年的夏天,她小小的發育完全的身體裸露出來,躺在某個大男孩的牀上,他可能已有經驗,也可能沒有,但是他知道了女人的結構,所以並不慌張,他儘管激動但是有條不紊。
他摟着她小小的身體,將要得到一件珍貴的物品。夏天如此炎熱,卻讓她渾身冰冷,因為劇烈的疼痛,她開始抗拒,她的抗拒不夠堅定,但是疼痛是顯而易見的。
他像個大哥哥一樣放開了她,他心疼了,不忍心繼續下去。
這樣連續三個晚上,他們已經不是在做愛,而是在完成一個任務,要在身體上,或者約定俗成的意義上,把她變成一個女人。每次他都勸她要忍住痛,像個慈祥的醫生,但是第二夜又失敗了,她還是痛,她太痛了,她是個怕痛的女人,這在後來的各種病痛中得到了證實,她的敏感讓她極度地懼怕疼痛。
也許是前兩天的結果,也許是她努力了,在一聲不吭裏,説不清是痛還是不痛,她感覺到他進入了她的身體。
她不知道能不能把這種感受對他説清,事實上,她的童貞因此頑固地在她的身體裏保留了下來。她保持着孩子氣,臉頰暈着兩片紅,即使瘦了,那也是少女才有的輪廓,她的眼睛只會向人直視,它們與其説漂亮,不如説正直,正直到失去了一個女人應有的魅力。
當然,還是有人喜歡她,她的身體是圓潤的,成熟的。
女人味這個詞一直和她保持着距離(她不知道這個詞終究是要屬於她的)。
她的確是個漂亮的女孩,但她就是沒有辦法得到它。她的女朋友們在戀愛與婚姻中都找到了。她們談論男女之事,就好像談論買菜燒飯、洗碗掃地一樣輕鬆自如,她們在她面前進行着女人味的表演,充當她的老師。
喬英倫沒有女人味,這幾乎成為公開的話題。
至於男人,他們一方面肯定她的漂亮,一方面根本不把她看成女人,他們對她絕望了,一個二十七的女人,她不可能永遠像一個孩子,她是會老的,也就是説,喬英倫,很可能沒有真正女人過就老了,她要麼是個少女,要麼是個老女人。
她對自己幾乎沒有了信心,一度把罪名加到喬英倫的頭上,都是這個充滿了男人味的名字,使她不像個女人,後來,她才知道這是多麼大的誤會啊。
他越男人,她就越女人,事實上,他對她的女人味讚歎不已。
他閲人已多,女人味是他一直追求的,在很多女人身上,他的感覺豐富而敏鋭,他看到一些,品到一些,感覺到她們出色地表演。然而,只有小喬,她的女人味是天生的、自然的、是屬於他的。在他之前封閉了二十七年之後,突然地打開了,毫無造作的成份,完全由於她對他的愛才激發出來,令人如此地不可想象。
他找到了他的女人,他造就了她,也成全了自己。
他的頭陷在柔軟的枕頭裏,聽她説那連續疼痛的三個夜晚,他惡狠狠地摟住她,嘴裏輕輕地罵着:“去你的,三天!”
他明知不可能地問:“為什麼不是我?”
他相信她的感覺,她的童貞其實一直都在,一直等着他來真正地把她打開。
他整個人都被醋意浸透了,只要一想到她躺在另一個男人的身下,忍受着那不要臉的疼痛,他就把頭抬起來,像責怪老天似的罵一句:“媽的!”他的意思是,為什麼不讓我在那一年遇上小喬。
我爺爺常常對我説:“英倫,前面的路是黑的。”
他死的時候,躺在牀上,他知道他要死了,病痛折磨着他,他拒絕用藥,甚至喝水,他的一個兒子、兩個女兒以及外孫們,和唯一的孫女喬英倫,在他的卧室裏出入,他們看一看他,或者輕聲地再勸一勸他。
我正在高考,那天下午是最後一門,我走到他的牀邊,説:“爺爺,我去考試了。”他在牀上微微地蠕動了一下,整個臉都變了形,費力地張了張嘴。
父親在後面推了我一下,我明白了,把耳朵湊上去,我聽見他模糊的聲音:“英倫,好好考……要記住,前面的路是黑的。”
他時斷時續地説着,當説到要記住時,他的聲音突然連貫起來,像從腦後面發出了一個響亮的指示,他説:“前面的路是黑的!”説得又清又亮,讓圍坐在旁邊的兒女們全部站起來,但是他又沉默了,把眼睛緊緊閉着,像死了一樣躺在牀上。
我揹着書包,朝外走,父親跟了出來,説:“英倫,考完試馬上回來。”我答應了一聲。
外面的太陽明晃晃的,但是感覺卻不暖和,正是七月,整個城市都在因為高考焦躁不安,我走出小街,在街口上了公交車。
最後一門安排在十五中,考化學。十五中的校門前是一條大馬路,有很多家長自覺地在馬路中間組成人牆,請過往的車輛繞道而行,以免噪音影響裏面的考生,所有的人都儘量保持着沉默,表情嚴肅。
我穿過他們,走進去,在教學樓前尋找自己的考場,我不知道爺爺死了沒有,也許快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