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諾頓轉達白羅所吩咐的事。
“是的,我一定上樓去請教他,因為我很想見他。可是,説實在的,我已只因把那件事向你吐露而感到很後悔哪。海斯亭。”
“可是,那件事你還沒告訴任何人吧?”
“是的,沒有,至少……沒有,當然沒有。”
“的確沒有講?”
“是的,絕對沒有講。”
“在尚未見到白羅以前,請你不要説。”
我注意到諾頓第一次回答時之口氣,有點躊躇,但第二次的答覆卻十分肯定。事後,我仍然可以記得他那一次的躊躇。
我重登那一天我們去過的有很多草叢的山崗上。有人先來了。那是伊麗莎白·柯露。我登上斜坡時,她回過頭來看我。
“海斯亭上尉,今天有什麼事讓你這麼興奮?”
我盡力試着鎮靜。
“沒有呀,沒什麼事。只因走得比較快,才上氣不接下氣而已。”然後,改以平常的若無其事的聲音説:“快要下雨了。”
她抬頭看看天空。“是的,快下雨了。”
我們兩個沈默了片刻。伊麗莎白·柯露這個女人,總是令我不得不對她有惻隱之心。自從她向我吐露她的身世,和糟蹋了她一生的悲劇後,我開始關心起她來。同病相憐的二人在不幸經驗的情況下,縱令他們之間有把他們連結在一起的羈絆,青春依然會再度來臨的,她這樣想,至今,我也是這樣想的。我衝動地説:“不但沒什麼興奮,相反的,今天總是心情沈重,因為我的老友有不好的消息。”“你是説白羅先生的?”
看她滿懷同情與關心,我只好吐露一切了。
等我説完了,她心平氣和地説:“原來這樣,那麼,有一天總會向我們道別的,是不是?”
我無法開口答覆,只好點頭表示而已。
過了一會兒,我終於開口説:“白羅如果死了,我在這世界上就真的孑然一身了。”
“不會的,你還有茱蒂絲,而且還有其他兒女。”
“我幾個兒子和女兒都分散各地,而且,茱蒂絲……這個女孩有她的工作。她不需要我。”
“我懷疑為人子女,要不是有什麼困難,從來不需要父母的。認為最好把它當作根本原則就得了。我就比你更孤獨了。我一個妹妹在美國,一個在義大利——相隔十萬八千里。”
“你的人生現在才開始。”“在三十五歲的現在。”
“三十五歲有什麼不對嗎?我倒希望我現在是三十五歲。”我又戲謔地加上了一句。“我又不是瞎子。”
她以可疑的視線給我一瞥,但很快地脹紅了臉。
“你以為……我和諾頓只是普通朋友哪。有許多相同的地方,所以……”
“那不更好嗎?”
“只是他對我很和藹而已。”
“不行不行,千萬不要只認為是和藹,我們男人不是生來會對人和藹可親的。”
才説完,伊麗莎白·柯露的臉忽然蒼白,然後以低沈而緊張的聲音説:“多麼殘酷,你……你瞎了!我怎麼會想到結婚?我有那樣的過去,我有一個殺人兇手的姊姊……縱令她不是殺人兇手,也是一個精神失常的姊姊。無論殺人兇手也好,精神失常也好,都是一樣,我有這樣一位姊姊。”
我大聲地説:“你絕對不能因而想不開,好嗎?或許你認為過去的事可能不是事實也説不定。”
“你是什麼意思?那是事實。”
“你已經忘記前些日子你曾經説過‘那不是瑪嘉麗乾的’這一句話嗎?”
她屏住一口氣。“凡是人,總會那樣感覺的。”
“所謂感覺,有時候常會成為事實。”
她注視着我。“那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説,令尊不是令姐殺的!”
她慢慢地把手拿到嘴邊去。眼睛像恐懼似的瞪大,目不轉睛地看看我的眼睛。
“你,大概瘋了,一定是的,你從哪兒聽來的?”
“那可以不管,事實就是事實,總有一天可以證實給你看。”
在家裏附近無意中碰到波德·卡林頓。
“這是我在這裏的最後一晚。”他説:“我明天就要搬家。”
“搬到納頓去嗎?”
“正是。”
“你可以享樂了。”
“但願如此,不過……”他嘆了一聲。“海斯亭,我只能告訴你,一想到就要和這個家離別,感覺到很高興哪。”
“因為這裏的伙食太差,而且,服務也差強人意。”
“我説的不是這個意思。畢竟這裏的價錢便宜,在這種客棧講究奢侈也沒有用。海斯亭,我所説的不是那些不方便的事。老實説,我不喜歡這幢房子……這裏籠罩着一股邪氣。在這裏,怪事層出不窮!”
“這倒是真的。”
“我不知道這一股邪氣是什麼,過去層發生過謀殺案的房子,可能無法恢復原來一樣吧。可是,無論如何讓我看不順眼。首先發生的賴特雷爾太太的事故……的確是運氣不好的意外。接着是巴巴拉!”他停頓了一下。“我可以肯定,她是世界上最不像會自殺的女人。”
我猶豫了。“話可不能這樣明確的。”
他打斷了我的話。
“可以,我可以明確地肯定。你知道嗎?巴巴拉死的前一天,我幾乎是整天和她在一起的。那一天的巴巴拉精神很好,因為她很久沒有外出,所以格外高興。唯一令她擔心的是約翰過份沈湎於實驗工作,會不會超過限度,而且還説會不會拿自己的生命當實驗品。海斯亭,你明白我想的是什麼嗎?”
“我不明白。”
“我是説,巴巴拉的死,她先生也應負起責任。或許他對她發牢騷吧。巴巴拉和我一起的時候,每次都是很快活的。他故意讓巴巴拉知道,她是他事業的絆腳石而使巴巴拉崩潰。這個狼心狗肺的無情漢,連一根頭髮都還沒動過,竟已滿不在乎地説馬上要到非洲去了。説真的,海斯亭,其實有人説巴巴拉是他殺的,我一點也不會感到意外。”
“你大概不是真的這樣想,才這樣説的吧?”我嚴厲地説。“不,是真的。這個理由是我們會以為如果那個傢伙要殺死巴巴拉的話,可能不會採用那樣的方法。也就是説,任何人都知道他目前正在研究毒扁豆礆,所以,如果他要殺巴巴拉的話,當然不會使用那種毒藥,這才順理成章。可是,話雖這麼説,海斯亭,可不是隻有我一個人懷疑富蘭克林哪。線索是來自一個確實可靠的人物……”
“那是誰?”
波德·卡林頓降低了聲音。“是顧蕾絲護士。”
“什麼?”我的驚異非同小可。
“噓!不要這樣大聲。是的,是顧蕾絲護士告訴我的。她是個又伶俐、又精明的女孩子。很早以前一直對富蘭克林沒有好感。”
我覺得奇怪。顧蕾絲護士所討厭的,照理應該是她所伺候的患者才對。我的腦海忽然想到,顧蕾絲護士一定對富蘭克林夫婦的家務事知道得很詳細。
“聽説顧蕾絲護士今天晚上要住在這裏。”波德·卡林頓説。
“什麼?”我感到驚訝。因為顧蕾絲護士在葬禮完畢後,已經離開史泰爾茲莊了。
“只有一晚……在尚未到新的患者那裏去之前。”
“哦,原來如此。”
聽説顧蕾絲護士今晚要睡在這裏,不由得使我感到不安,但是一旦想問我為的什麼理由,我也答不出所以然來。是不是有什麼理由才回來的?波德·卡林頓不是説過,她對富蘭克林不懷好感嗎……?
為了使自己安心,我更強調説:“顧蕾絲護士不應該再評論富蘭克林的是是非非。無論如何,庭上採信她的有力證詞,已經判決自殺確定了,再説,白羅也説過他曾經看到富蘭克林太太手上拿了瓶子,從研究室出來……”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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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德·卡林頓疾聲厲色地説:“瓶子又能做什麼?哪一個女人,什麼時候不帶瓶子?香水瓶啦,髮膠瓶啦,指甲油瓶啦。你總不能説你哪天晚上看到你女兒手上拿着瓶子,就認為她有自殺的企圖吧?簡直胡鬧!”
這時候阿拉頓朝我們走近來,他忽然停住,但正巧,戲劇化似的,遠處傳來隆隆雷聲。我以前也有這個感覺,阿拉頓這個人頗適合演反派角色。
可是,在富蘭克林太太死的那個晚上,他並不在史泰爾茲莊。再説,他到底有什麼動機呢?
甚者,我馬上又想到,X有沒有動機啊。這一點他佔了上風。只因這一點,使得我們只好認輸。可是,或許有能照出真相來的一點曙光射進來也説不定。
我始終一點都沒有白羅説不定會敗北的念頭。在白羅對X的一戰,我完全忽視X有戰勝的可能性。我深信縱令白羅衰弱,深受病痛之苦,到後來強者仍然是他。因為,我已經看慣了白羅的成功。
對於我的信心,首先澆我冷水的,不是別人,是白羅本身。
我在下樓吃晚飯的半路上,順便去白羅的房間。我已經忘記為什麼這樣,因為那時候白羅忽然對我説:“萬一我有什麼……”。
我立即大聲提出抗議。不會發生萬一的——沒有會發生的理由。
“原來富蘭克林説話時你沒有仔細聽清楚。”
“富蘭克林他知道什麼?你還很健康,白羅。”“或許有這個可能,但可能性很小。不過,我説的是眼前的特殊性而言,不是一般理論。我要説的意思就是説,即使我不久就要死了,我們的X先生倘若要高興一番,也為時尚早。”
“為什麼?”我的臉上明顯地流露出內心的驚訝。
白羅點了一下頭。
“沒錯,海斯亭,X先生畢竟很聰明,聰明透頂!X知道我之將死,甚至即使比壽終正寢之期僅僅提早一兩天,對於他都是方便得無法估計。X先生應該不會不知道才對。”
“可是,這樣的話,到底將變成怎麼樣呢?”
“當指揮官戰死了,絕對應由副指揮官指揮繼續作戰,老友啊,你必須繼續奮鬥。”
“我嗎?宛如墜入五里霧中嘛。”
“這一點你不必擔心,我已經安排好了,萬一我有不幸,老友!這裏面有……”他用手拍了一下身邊的上了鎖的公務箱。“這裏面,所需要的線索一應俱全。足夠應付任何偶發性事故。”
“何必這樣裝模作樣,趁現在乾脆把一切都告訴我不就得了嗎?”
“不過,不是這麼一回事。最要緊得是要做到你不知道我所知道的事這個事實啊。”
“也就是説,你為我留下了寫得很清楚的案件的説明書?”
“不是,因怕有落入X手裏之慮。”
“那麼,那是什麼?”
“可以説是提示。對於X先生並沒有任何意義,這一點你可以放心——照理應該能引導你發現真相才對。”
“那就不得而知。你為什麼非這樣拐彎抹角講了一大堆不可呢?你總是把事物弄成非常麻煩為樂。真是本性難移!”
“你想説,我現在已經染上惡習了,是嗎?也許是也説不定。可是,放心吧,你可以憑這些提示發現真相的。”他停頓了一下,繼續説:“然而,你恐怕會為了發現真相而後悔吧。説不定你會説:‘把幕放下來吧。’”
從他的口氣,我再度感到以前曾有一次或兩次在心中蠢動的那種莫名其妙的不安。雖然視線不可及,但就在很近的地方,有我不想看的事實——感覺到潛伏着沒有予以承認之膽量的事實。在我的內心深處,已知道……這件事實。我甩掉此一不安感,下樓去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