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導交辦事惹領導不快
官員費斟酌整官員有殃
院牆倒了不是一個好兆頭。其實不好的兆頭早就出現了。
在鄉鎮工作,沒有星期日回家休息的概念。這是因為縣級以上部門都是按部就班的,向下邊部署工作一般都在每週的前五天。鄉鎮的頭目從縣裏領到“聖旨”、“欽此”以後,正好到了週末,鄉鎮幹部必須回到崗位上去落實上級精神,多少有點“睡顛倒”了的意味。所以,大多數城裏人以為是週末的日子,鄉鎮幹部正在底下拼殺。同時,鄉鎮工作一個很突出的特點,就是帶有強烈的階段性,除了正常的部門或者叫做線上的工作以外,作為書記思考並部署的重點工作都是一陣子一陣子的。因此,我們就大而化之,把一個階段的重點工作稱為“什麼什麼戰役”,儼然以將軍領兵打仗自居,反正歷來吹牛是不上税的。
一個星期天,縣紀委呂士敬書記要來灌河休息。我這裏本來就是紀委書記分包的,所以對於呂書記的到來,並不覺得意外。有好幾次到了週末,呂士敬書記忙了一個星期,累了一個星期,到這裏休息一下,我就好好地陪陪他,是自然的事情。但有時因為七事八事,呂書記往往在電話裏事先特意交代,你該忙你就去忙,不要管我,留下鎮紀委書記牛振山就行了。所以,接待工作就顯得寬鬆,如果真的有事,不陪他也沒有什麼,家常便飯的事情爭不得那麼多的官場禮節。但這次呂書記特意交代要我在機關等他,説完事以後再找個水庫釣釣魚,放鬆放鬆神經。
説話間,呂書記就到了,劉春亭鎮長和平奇、春躍、振山這些主要頭頭圍了一屋子,吸煙喝茶扯一陣子閒篇之後,呂書記漫不經心地説:“你們忙去吧。”大家就知趣地走了。
呂書記對我説:“振宗,廣遠在灌河工作了兩年多,力度大,成績突出,不可避免地得罪了一部分人。幾個月以來,市委、市紀委以及吳書記、我和縣紀委收到了不少告狀信。這些信多數是匿名的,一些還是署名的。信中反映了廣遠同志大量的經濟、作風方面的問題,有些問題説大不大,説小不小,但有根有據,言之鑿鑿,不像是憑空捏造。咱們黨的規矩你是知道的,歷來是保護大多數幹部,也不袒護不成器的壞幹部。縣處級是市裏管的幹部,如果不是市委和市紀委主要領導的批示,要求我們‘認真工作,慎重處理’,只要反映的不是什麼實質性問題,上訪的批量不大,紀委原則上不找事,免得冷了在基層艱苦工作的同志們的心。但情況複雜了,就得有所動作。我和吳書記議了一下,意思是讓你們先自查自糾一下,矛頭不要對準廣遠,摸出一個大輪廓,咱們再細緻地分析一下,梳梳辮子,好對上對下有個交代。吳書記特意説,相信你會處理好的。”説畢,把一沓子上訪信件交給了我。
一席話,説得我心頭沉甸甸的,脊背冷颼颼的,心裏一時想的不是廣遠老兄,而是對當官瞬間產生“絕望”的念頭,平日裏大家都看到的是當着一把手時頤指氣使、八面威風,多少人甘願捧你的“臭腳”,一旦下了野就有人告你的黑狀。這些人不是“秋後算賬”,而是年後算賬,年後算賬啊!我粗略地翻看了一下這個“火藥包”,主要是看署名情況,卻沒有看到一封是署名的,一下子就明白了領導們的良苦用心。上級把矛盾推給了下面,本不該我做的事情,由我來做,有一點閃失,就是禍不是福啊。
送走呂書記以後的幾天裏,我反覆看了這些材料,從這些歪歪扭扭的字裏行間掂量它們的分量。憋了一肚子氣,心裏抱怨吳書記,你説過不讓我“評價前任的功過是非”,就不該把這個“醬罐子”扔給我叫我作難。
也不知吸了多少包香煙,我忽然從“不評價”三個字產生了電光石火般的靈感。這個事情又不能與人商議,我就自己首先從已經瞭解到的機關紛繁複雜的人際關係入手,把大院內外上、中、下層的各色人等排了隊,從而發現,儘管廣遠在任時得罪了幾個“掉蛋貨”,但真正得廣遠底細的人也不會太多。署名信件肯定是愣頭青乾的,那些工於心計的人,一定不會在告狀信上赫然列上自己的名字。然後,從信件上的內容分析,無非是建廠中和搞礦山發包時收受賄賂,機關財務不清,特別是計劃生育多子女費管理混亂,此外還有男女關係等等髒唐亂宋的事情。
吃透了情況,就有了辦法。正所謂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你上推下卸,敷衍塞責;我就來個避重就輕,文過飾非。總之,雷聲不能大,雨點更不能大。反映出來的東西,只查共性,不查個性。如收賄問題,鄉鎮是沒法查清的,作風問題更不能去查。聯想到計劃生育辦公室花錢如流水,我心裏本來就焦躁,那就藉此機會整頓一下,把這裏當成“替罪羊”吧。
思慮成熟以後,我只給紀委書記牛振山交了底。然後開了個書記辦公會,説呂書記來時,給了個批件,要求把前兩年計生辦的財務賬目清理一下。這件事,涉及前兩年的工作,尤其是可能涉及前任領導,你們幾個原來在任的同志迴避,春亭當鎮長不久,也沒有介入計劃生育工作,也要回避。這樣做不是不信任你們,而是你們都沒有分管過這一塊,免得你們得罪人。
大家心照不宣,就各行其是了。我要振山從農經站和財政所各抽了一名會計,會同抓計劃生育工作的黨委委員趙飛鴻、計生辦主任一起把1994年、1995年的財務清理一下。原則問題由我把關,具體問題你們處理,有了疑問就及時向我彙報。要求明確以後,大家分頭去做就是了。
工作剛剛展開的一天凌晨一點多,有人敲門,打開一看,是調到別的鄉當副書記的尚國躍。沒來得及説話,他一頭鑽進我的卧室,把一大袋子東西塞到了我的牀底下。我已經明白了他的來意,就説:“哎呀老弟,你這是幹啥哩,有事打個電話,不就得了!”
國躍説:“半夜裏來打攪老兄實在不美,主要是機關裏都是擱過夥計的老弟兄們,我怕喝酒,不想見他們了。曲廣遠縣長交代我,別打電話,晚一點來,跟老兄好好拍拍。”
我説:“有啥想法,你就給我直説吧。”
國躍説:“咱們弟兄雖然沒有在一起混過,但我早就聽説老兄的為人是沒有説的。這鄉鎮的活兒,真不是人乾的。我在這裏管了幾年計劃生育,確實有毛病,有一些事情是不得已而為之。你想,書記跑事,省市抽查,慰勞村幹部,都是要花錢的。聽説你們要查前兩年的賬,我就是請老兄給予體諒和擔待一點。”
我心裏好笑,這不是不打自招嘛,這小子一定假公濟私,從中撈了不少好處。既然廣遠有交代,這事情更加明瞭,機關裏早有傳言,説廣遠能當上縣長,國躍有一半功勞。現在看來,真的是有功有勞,有功有“撈”了。於是,就故意賣了個關子,對他説:“下面反映強烈,都告到市裏了,先查一查再説吧。我想辦法,不會叫弟兄們過不去的。”
話説到這個份兒上,已經沒有往下再説的必要,國躍揣着一肚子焦慮,告辭而去。我估計,他和廣遠,在事情結束之前,肯定吃不好、睡不香的。
世界上好多的人際交往,常常出現沒有辦法互相溝通的情況。在翻曬計生辦賬目的問題上,我對任何人也沒有明説是查前任毛病的,當然沒有必要向廣遠縣長彙報。我自以為在呂書記安排的事情上處理得是恰當的,卻中了“好馬也有失蹄之日”、“智者千慮,終有一失”的老套。既然廣遠安排國躍來見我,查計生辦的賬我又不打算像娶媳婦那樣大操大辦,應當給人家吃個定心丸才對,不信尚國躍這個信使不把信兒捎到廣遠的耳朵裏。過於原則的話説不得,一個關子賣得不打緊,卻買到了一個更大的沒趣。
國躍走後沒有幾天,曲廣遠縣長就帶着一干人馬來鎮裏檢查鄉鎮企業工作。我去迎接他時,連手都不給拉一下,就那麼昂首闊步,旁若無人,回到曾經是自己的領地裏,根本不把現任書記放在眼裏。在迎、陪、送的整個過程中,一直沒有放臉。更為嚴重的是,吃飯時,不沾一滴酒,要求我們下午召開擴大黨委會,他要參加。這是我在灌河鎮幾年中唯一的一次縣級領導直接召開的鄉鎮擴大黨委會。
下午,曲廣遠縣長熟門熟路,進了會議室,一屁股坐在我坐的黨委書記的正位上,我知道他有氣是衝着我來的,心裏暗暗罵道:“真他媽的官大一級壓死人!”接着,他就開腔,對老同志們客氣了一番後,滔滔不絕,講了他在這裏的兩年多里,鄉鎮企業如何得到迅猛發展,現在看看,幾乎沒有任何進展,豈止沒有進展,簡直是在大踏步地倒退,這是縣委、縣政府所不能容忍的!“無農不穩、無商不活、無工不富”,鄉鎮企業上不去,灌河鎮就沒有希望。這一屆黨政班子,無論如何要繼承前幾任班子的工作思路,一任接着一任幹,一張藍圖繪到底。然後,全然不顧當時的大氣候,根據他在任時的做法,就鄉鎮企業如何搞,大一二三四,小1234,説了許多不着邊際的指示。一口氣講了一個多鐘頭。激動時,站起來用手直敲桌子,大概覺得我也許並不買他的賬,只是在氣勢上壓倒我。後來,説話的語氣才逐漸緩和,思路從鄉鎮黨委書記回到了副縣長位置上。
會議上,我知道同志們一定會覺得他做得過分,看他講話時,底下的小動作就感覺出大家都沒有認真聽。我本來不打算講什麼,以免把鬥氣的行為變得白熱化。但覺得他的氣焰過於囂張,就臨時決定回敬他一下。你給我“下馬威”,我殺你個“回馬槍”,以免讓同志們覺得我太軟,太好拿捏,對我以後開展工作的威信、力度不利。我畢竟是現任書記,你不可能也不會住在這裏,一朝天子一朝臣,在座的都是我的人,我能叫你的盛氣化雲煙,叫你的高調子成為零。
於是,我接着他的話茬開始講話,給他來了個抽象地肯定、具體地否定。我説,感謝我們的老書記、現在的曲縣長對我們灌河鎮工作的關懷和支持,這一場鄉鎮企業急風暴雨式的檢查,是對我們工作的鞭策和促進,曲縣長“代表”縣委、縣政府做出的指示極其重要。然後從“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從縣委“愛民富民工程”的核心內容和實質、從當今國際國內經濟形勢、從全鎮鄉鎮企業的報表數字、從幾個金屬鎂廠和金礦那一屁股青菜屎如何揩淨等等,用肯定的言辭全盤否定了他的指示。
在我説話的過程中,我以為他會反駁,做好了吵架的精神準備。也不知是他有涵養,也不知是他目的已經達到,也不知是我軟中帶硬、事實確鑿的言辭無懈可擊,也不知在場的都是最瞭解底細的人,他無法辯駁。反正他是一股勁兒地吸煙,臉朝上仰、眼向上翻,煙霧都是往上邊吹的。我也一氣兒講了半個小時,覺得自己的目的已經達到,見好即收,不徵求他的意見,就宣佈散會。
送走他以後,回到辦公室,心裏仍然有氣兒。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媽的,老子在這裏給你擦屁股,你還尿老子一頭!
正在憤憤不平時,幾個同志進來,我知道他們也看不慣廣遠的這種做派,有意來安慰我,就好像沒有那事一樣,哈哈一笑,給大家開玩笑。
退二線的老鎮長孔祥順説:“賀書記,你就是和曲書記風格不一樣。他這個人架子大一些。過去,只要是從外邊回來,進大院一下車就是‘啪啪’跺腳,然後大呼小叫,給人以地動山搖的感覺,你回來總是不聲不響的。”
通信員小馬插腔説:“可不是嘛,過去,曲書記出去尿一泡,也都把門鎖上,賀書記屋裏的內、外門整天都是敞開着。”大家就這樣比了一會兒領導風格,散了。
等計劃生育的賬目清理以後,我和紀委書記牛振山到縣裏做了專題彙報。結果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了了之。我心裏很清楚,要按照廣遠老兄的做法,整他一下也不虧。但事情絕不能那樣辦。如果下任上台就整前任,久而久之,必然形成惡性循環,天知道,我離開這個地方以後人們怎麼告我?
直到機關的院牆已經壘好,有一天又是個週末,廣遠給我打電話,要我和劉鎮長、平奇、春躍和振山幾個副書記專程回去聚聚。到了縣第一賓館,廣遠見了我,上前就是擁抱,連聲説:“老弟政治成熟啊!”於是,杯酒下肚,前嫌冰釋。我倒覺得,不是自己政治成熟。從對“歷史負責”到“政治成熟”的全過程來看,倒是體現出人家廣遠老兄才真正有一股政治家的氣魄和風度。
正是:敬神莫敬屁股後,滅火要在冒煙前。
畢竟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