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明春一拍大腿,説:“閻王好説,小鬼難纏。我們已經有辦法了,就用古代衙門裏走‘門子’的方式,向具體經辦的領導和人員努力吧。別看這些人官職不大,權力卻很大,他們糊弄上級有的是辦法。”
一
杜思寶上任不久,縣裏就面臨着鄉鎮體制改革的硬任務。縣委統一安排,讓杜思寶臨時分包了黃公廟鄉。省委要求,要用最短的時間,把這項帶有攻堅性質的任務啃下來,徹底精簡鄉鎮的機構,精簡鄉鎮的富餘人員,讓鄉鎮真正消腫,從最基層開始,把行政成本降下來。
杜思寶知道,這項工作確實是硬任務,牽涉到方方面面利益的再分配,稍有不慎,全盤皆輸,的確是一件難辦的事情。接受任務後,一直想,自己的壓力再大,也沒有項明春他們肩上的擔子沉重。鄉鎮的工作實在是太難搞了,上邊千條線,下邊一根針,上邊開口子,下邊拿票子,一個小小的鄉鎮,幾乎濃縮了整個社會。自己做市直部門的幹部和現在做常務副縣長,都可以對下邊嗚裏哇啦,下指示,定調子,具體工作起來,讓基層作不盡的難。他從以往對鄉鎮工作的瞭解,真有點替項明春擔憂。
杜思寶對上次鄉鎮搞的那次流產了的“雙減”工作,至今記憶猶新。“雙減”也是與這次的工作同樣性質,無非是減少“七所八站”,壓減膨脹出來的人員,任你如何做思想工作,人們寧可喝稀飯,也不願意下海掙大錢。當然,杜思寶當時在市裏幹,沒有參與這項工作,但從自己家鄉高樓鄉的黨委書記那裏得知,實施起來,阻力強大。高樓鄉的黨委書記告訴他,當鄉里動員一部分幹部職工,分流到企業去時,這些職工不幹,比扒他們的祖墳還惱火。第一次張榜公佈,就一下子捅了馬蜂窩,立刻激起了一部分鄉鎮機關幹部聚眾上訪。
最令人哭笑不得的是,有幾個鄉鎮的“刺兒頭”聯合起來,市訪、省訪不解決問題後,乾脆搞京訪。這些人為了擴大事態,竟然異想天開,鬧出了到北京東交民巷一帶,外國大使館的聚集區去“告洋狀”的笑話。他們本來串通一氣,要到美國大使館去鬧,把輿論造到這個世界上影響力強大的國家去,以期引起中央領導的高度重視,進而為他們解決問題,讓外國人迫使中國的縣鄉領導就範。結果沒有人懂得外文,弄不清星條旗與其他國旗的區別,沒有找到美國大使館,卻見到了一處歐式建築羣落,推推搡搡,終於有人帶頭,奮不顧身地去衝擊一個小國家的大使館。當這批人還沒有突破大使館的第一道警戒線時,就被武警戰士們抓的抓,驅的驅,少部分人進了看守所,大部分人作鳥獸散。(見《怪味滄桑》下卷“回鄉”一章)
消息傳來,讓豐陽縣的領導很丟面子,省市兩級領導嚴厲地批評了他們的工作不力,責成豐陽縣委從根本上解決問題,維護社會大局穩定,杜絕此類事故發生。這一天下奇聞,曾經弄得縣裏的信訪部門和鄉鎮主要領導整天提心吊膽,嚴防死守,部署專人監控了那些帶有上訪傾向的人。好長一段時間,上上下下神經兮兮的,到現在還沒有對這一批上訪人員徹底消除疑慮。
省委對鄉鎮機構改革工作下了最大決心,下達了一系列指示,要求做到“無情改革,有情實施”。三個月內,保證完成改革任務。指標任務是硬的,時間表是死的,不能討價還價,紀律處分動真格。
市委上行下效,把這項工作擺上了最重要的議事日程,專門召開了鄉鎮黨委書記參加的動員大會,一竿子插到底,要求各縣、各鄉鎮,向省委交上一份滿意的答卷。在大會上,市委方書記慷慨激昂地表示,在這場攻堅戰中,一把手要親自抓,負總責。對於不能如期完成工作任務的縣鄉兩級主要領導,市裏的紀律處分還要加碼兒。我就不相信,有人膽敢拿自己的政治生命開玩笑!
由於省委明確規定,在改革期間,所有幹部配備工作一律凍結。尤其是縣鄉兩級的一把手,絕對不允許調整,必須堅守崗位,實行嚴格的“首長問責制”。曹明祥曾經擔心,自己因為徐立身事件,可能被市委引咎調整的問題就不存在了,於是,精神抖擻、雷厲風行地抓起了工作。正應了那句老話,“老大難,老大難,老大出來就不難”,曹書記把縣級幹部全部分包到鄉鎮去,成立了臨時機構,明確職責,嚴格督察督辦,跟蹤問效。這項深層次的政治體制改革運動,立刻蓬蓬勃勃地在全縣開展了起來。
項明春很樂意杜縣長來幫助工作,他們自從在“後進村整頓”驗收時,交上了朋友,到後來在蕭幹病房裏相聚,一直不斷有來往,兩個人意氣相投,甚是相得。
馮司二曾經當着兩個人的面奉承説:“項書記,你和杜縣長都是我們縣真正的大才子,在咱們縣所有的才子中,他們的名氣沒有超過你們倆的。”
項明春説:“別瞎説了,人家杜縣長才是真正有本事的人,站得更高、看得更遠一些。”
馮司二説:“那是沒有讓你到那個位置上,要不,你不比杜縣長遜色。”
杜思寶説:“我是不是才子,需要打問號,項書記是當過‘大師爺’的人,給他陽光,就肯定會燦爛無比的。”
項明春忽然想起來,他剛剛進入縣委辦公室的時候,到春水鎮搞農村第二步改革的調研,原來的鎮黨委書記馬春德,曾經把自己比做“柳牀兒”,説插在哪裏都能成活,現在杜縣長又有新的比喻,説明自己這個人還是有價值的。(見《側身官場》“調研”一節)
平心而論,項明春對於這項改革認識是很到位的,早就有心理準備。但在操作過程中,存在着相當大的困難。先不考慮如何精簡機構和富餘人員,在他和副縣長杜思寶的面前,首先出現了一隻攔路虎。
這隻攔路虎是,省裏不僅要求精簡機構和富餘人員,還要砍掉一部分鄉鎮。省裏制定了嚴格的標準,除了山區鄉鎮外,人口不足三萬人的平原或丘陵地區的鄉鎮,一律撤併到其他鄉鎮去。並且對於符合條件的縣市區,只要撤掉了一個鄉鎮,省政府要給這個縣市區以獎勵和財政補貼,帶有懸賞的性質。
黃公廟鄉一直認為自己是山區鄉鎮,人口雖然差一百五十口不足三萬人,可只要是山區鄉鎮,就能保留下來。誰知道大意失荊州,等報紙上把第一批保留下來的鄉鎮予以公佈時,杜思寶、項明春和馮司二,以及所有的鄉幹部、鄉直部門的幹部職工全都傻了眼,保留鄉鎮的名單上竟然沒有黃公廟鄉的名字。大家再也不為自己的去留擔憂了,而是集中在鄉機關裏,人心惶惶,憂心忡忡,哭爹罵娘,唉聲嘆氣。要知道,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啊?眾人同仇敵愾,要求上級把黃公廟鄉保留下來。試想,出現這種狀態並不奇怪,眼看就要“亡黨亡國”了,誰還有心思考慮自己的個人得失?先把自己的鄉鎮保留着再説。
矛盾立刻集中到了杜思寶和項明春這裏。杜思寶馬上讓項明春向縣委臨時組建的辦事機構請示,得到的答覆是,原來歷史上統計的報表內,黃公廟鄉不屬於山區鄉鎮,按人口算,又達不到法定人數,只得切掉。
杜思寶和項明春得知這一重要情報,馬上趕回縣城,找到曹書記和郗縣長,共同研究解決問題的辦法。曹書記非常同情黃公廟鄉的遭遇,覺得上級的這條政策,把一個經濟發展的區域中心切下去了,實在可惜。黃公廟鄉一帶的經濟發展很可能因此而受挫,再也沒有發展的機遇了。而且,這麼多的鄉鎮幹部、職工,更難讓縣裏消化處理。
議來議去,曹明祥書記明確表態:“我們不稀罕省裏的獎金和表彰。做任何事情,要兩利相比取其重,兩害相權取其輕。如果不按山區考慮,就黃公廟鄉的土地面積,有一百八十多平方公里,足夠成立一個鄉鎮了。黃公廟街又是多年曆史形成的集鎮,如果一定砍掉,當地的政治、經濟將損傷慘重,付出的代價太大,多少年也不一定恢復過來。鄧小平同志最強調的就是實事求是,‘三個代表’重要思想也不允許這麼做,毛主席教導我們,馬克思主義活的靈魂就是‘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我們應該多想一點主意,針對政策存在的漏洞下手去解決問題。黃公廟鄉不就是差一百五十口人嗎?派出所與計生辦的數字歷來對不上號,不上冊子的黑人口估計不下一千口人,你們完全可以在這上邊做做文章。上級的政策是鐵定的,但人終歸是活的,活人不能讓尿憋死。郗縣長,你看這個意見怎麼樣?”
郗縣長非常同意曹書記的意見,對杜思寶和項明春二人説:“曹書記的指示你們一定要認真領會,狠抓落實。依我看,杜縣長和明春同志你們兩個,要趕快到省城去,找到鄉鎮改革的指揮中心,陳述我們縣委、縣政府的觀點,要不惜代價,鑽窟窿打洞,千方百計也要把黃公廟鄉保留下來。”
得到了書記、縣長的支持,杜思寶和項明春有了保留黃公廟鄉的信心和決心。回到鄉機關,把領導的意思向黨政班子作了傳達貫徹,班子裏的同志們精神振奮,一致支持杜縣長和項書記到省城去做工作,一竿子捅到頂,讓黃公廟鄉永遠落在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版圖上。
杜思寶到項明春辦公室裏,和馮司二一道商定這一次誰去省會。最後決定三個人一起去。杜思寶説:“明春啊,咱們三個人一起去,你就不用帶車了,鄉里的經費困難,能給你們省一點就省一點。”
項明春説:“還是杜縣長體諒基層的難處。可這一次去,少不得要請客送禮,這筆資金上哪裏籌措?”
馮司二説:“項書記,你不用發愁,我自有辦法。找幾個大單位一湊就夠了。”
項明春有點不相信地説:“這些單位整天向黨委、政府叫窮,他們會甘心出這筆錢?”
馮司二滿懷信心,大義凜然地説:“縣長、書記你們放心,這些單位只要知道咱們是為了保護全鄉的利益而去的,沒有不支持的道理。讓他們忍痛先湊出來,大不了我把自己的新房子抵押上,貸了款還他們!”
馮司二到幾個大部門轉了一圈兒,沒有出機關大院就湊上來了幾萬塊錢。項明春想,馮司二這個傢伙對下屬的理解,有時比自己吃得還透,能力見長了。
二
在去省會的路上,杜思寶、項明春和馮司二不斷地分析,究竟如何才能達到目的。
項明春説:“杜縣長,你在市直幹了那麼多年,沒有少參與跑項目,在同上級打交道方面,積累了豐富的經驗,這一次去,我們全都仰仗你了。”
馮司二也是這個意思:“我們這些鄉鎮幹部,別説到省城,就是到唐都市,也是土老帽一個。主要是認不得人,兩眼一抹黑兒。向人家介紹自己是鄉鎮幹部,人家就翻白眼,瞧不起我們。有你杜縣長帶隊,我們心裏就有了依靠。”
杜思寶説:“説起來慚愧,我和宋炯書記一起去北京跑項目那一次,除了提供一些文字材料外,什麼作用都沒有。十幾天下來,連國家有關部門的大門,朝哪個方向開都不知道。這次動身之前,我就一直想,你們肯定對我寄託的希望很大,其實我這心裏一點準稿子也沒有。論社會經驗,我遠遠不如你們兩個豐富。”
項明春説:“咱們誰都不用謙虛了。我看,是不是換一種思路?杜縣長你設身處地想想,你在環保局工作時,我們這些基層單位到你們那裏跑項目,你是怎麼做的?手下人是怎麼做的?我們這些來自基層的人應該怎麼跑,才是最簡捷的途徑?”
杜思寶沉思了半天,也沒有想出個所以然來,不無遺憾地説:“市裏該有什麼項目?頂多是個中轉站。不過,説穿了,基層到上級辦事,最好是要打通主管人的環節,他們的變通能量大得驚人。你要是直接找到領導了,領導反而囿於政策限制和政治影響,不好表態。實在躲不過去,頂多交代那些具體辦事人員辦理。這些具體的辦事人員,當然不敢硬頂,想給你辦,就能給你辦,然後把責任推到領導頭上。不想給你辦,就會拿出條條框框制約你,讓領導乾着急沒法説話。”
項明春一拍大腿,説:“杜縣長,這正是你出的好主意嘛。俗話説,閻王好説,小鬼難纏。我們這次去省裏陳情,事關重大。正在風口浪尖上,直接去説服領導,不要説不容易見到,就是見到了,只能碰一鼻子灰。要想讓領導出面表態,肯定是難上加難的。聽你的指示,我們已經有辦法了,就用古代走‘門子’的方式,向具體經辦的領導和人員努力吧。別看這些人官職不大,權力卻很大,他們糊弄上級有的是辦法。我就不相信,省委書記和省長大人,會把一個一個鄉鎮的情況親自進行審查。”
杜思寶和馮司二都認為,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只能這樣辦,死馬當做活馬醫。可是,究竟怎樣才能與鄉鎮機構改革的辦事處掛上鈎,心裏仍然沒有數。
項明春説:“正面攻不上去側面攻,我們動用在省城裏工作的鄉親和朋友,不信找不到打開問題的缺口。”
馮司二説:“對,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沒有鋸不倒的大樹!”
杜思寶當即給省環保局熟悉的領導和同志打電話,並沒有説明來意,只是説到省城來了,順便看看你們。對方説,你這個傢伙,悄悄地離開了環保系統,當官去了,也不跟我們打個招呼!好吧,我們等候着你的大駕光臨,一定要灌美你!
杜思寶在省環保局裏的領導、朋友們,果然極其熱情地招待了他們這一行人。在敬酒的過程中,杜思寶説,我帶我們黃公廟鄉的書記、鄉長來,除了答謝你們多年的支持,更重要的是有要事相求。就把這次的來意向主人們陳述了一遍。
一個朋友説:“我就知道你這傢伙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果然不是專心致志來看我們的。”
另一個朋友説:“是啊,共產黨的幹部就像大閨女,嫁給誰了,就跟誰一心,我們真拿你沒辦法!”
幾個人冥思苦想,誰也沒有想到自己和那個辦事處的有關人員熟悉。最後,一個朋友説,你們不用着急,明天到機關裏去,我們都打聽打聽,肯定會有辦法的。項明春説,是啊,幾何拓撲學上就有一條原理,説全世界的人,不用排上五十個關聯,就會找到任意兩個人之間的某種聯繫。
環保局的一個領導聽了這話,立刻對項明春刮目相看,他們不曾想到,原來鄉鎮同樣是藏龍卧虎之地,黨委書記竟然也有如此高的理論水平!於是,敬酒就更加熱烈了。
第二天上午,不到九點的時候,省環保局的辦公室主任來電話説,巧了,正是他們辦公室的一個女同志的老公,就在這個臨時辦事處裏上班,通過她就可以找到有關人員。
果然不假,他們終於通過這個女同志,找到了具體負責處理鄉鎮撤併工作的任處長。當即讓那兩口子找了個高檔酒店,請任處長赴宴。
礙於這個女同志和她老公的面子,任處長終於來到了,一行人才鬆了一口氣。任處長沒有過多地拿架子,他表示,你們為民請命的心情我很理解,但已經上了黑名單我就不好辦了。我給你們出個主意,你們明天下午去找辦公室的小王,我事先跟他交代一下,讓他幫助你們想想辦法,怎樣才能從黑名單上撤下來。記住,上午人太多,吵得厲害,你們千萬不要去,下午最好也是晚到一點。
有了這個承諾,三個人覺得有了一線希望。送人家出來的時候,馮司二分別給三個人意思了一下,大家都笑納了。
三個人心急火燎地等待下午接近下班的時候,覺得人生中唯獨這一天特別漫長。見到小王的時候,這小王一臉疲憊,就要關上電腦下班了。説明來意後,小王冷淡地説,我知道這件事兒,任處長已經交代過了,不好辦。項明春打躬作揖,急切地央求人家,務必給予通融,我代表全鄉幹部、羣眾感謝您的大恩大德了。你這麼手指頭稍微一動,就決定了我們幾萬口人的前途和命運。
小王説:“既然你們的心情這麼迫切,把你們的上報材料交給我看看吧。”
三個人一看有門兒,馮司二就把那個厚厚的信封遞了過去,小王看都沒有看,塞進了抽屜裏,然後問他們鄉卡殼的原因。小王在電腦上翻出來黃公廟鄉的一欄,果然不在山區鄉鎮一列,面積超過了一百平方公里也沒有用,人口不是差一百五十口,而是差四百多口。
項明春説:“小王領導,你看是不是在電腦上把我們的人口數字增大一些,讓我們過關?”
小王説:“那哪成?這是根據你們市統計局的公佈數字輸入進去的。法定的東西,誰敢動?只要你們能夠打通市統計局的環節,讓人家給你們出一個權威數字,我就可以操作了。”
三人得了這話,急忙趕回了唐都市。市統計局的領導當然同情他們,讓檔案員搬出歷年來的硬皮年度統計書來,仔細審查,在國家搞國情普查,確定山區、平原鄉鎮的那一年,的確把他們打入了非山區鄉鎮,這顯然是不可能變更的了。他們只好又在人口數字上打主意。在最近的年末人口數字上,由於計劃生育的原因,人口增長的速度一直控制在國家限定的範圍之內。計劃生育實行“一票否決”制,黃公廟鄉從來沒有被否決掉,而且連黃牌警告也沒有受到過。這樣一來,到去年年末統計,人口並沒有突破三萬人。
項明春想,真是想不到世界上的事情這麼複雜,相互制約。公雞頭,母雞頭,得了這頭失那頭,按下葫蘆瓢起來,大風大浪過去了,卻在陰溝裏翻船,看起來是個崗,跳上去卻是一條溝。忽然靈機一動,問統計局的領導,今年的統計數字出來沒有?
統計局領導説,清樣已經出來了,還沒有開印。然後,馬上讓人把正在校對的清樣拿過來。幾個人頭對頭,在一起一一對照,上面仍然是現在省裏的那個數字,差四百多口人。他們請統計局領導出個證明,證實他們的人口已經突破三萬人。統計局的領導苦笑着説,出證明有個屁用,上邊根本不認我們的證明,如果那樣的話,我們不知要出多少張證明了。各級領導的眼裏,只有印在本子上的數字才有效。再説,這是逐級報上來的,我們不敢更動,擔不起這個責任。
出了統計局,三個人非常苦惱,想不到在這裏又碰了壁。正在無計可施時,項明春突然想到,他清楚地看到,那本新統計書的印刷廠是淮水市印刷廠,眉頭一皺,計上心來,要到淮水市印刷廠去碰碰運氣。他對杜思寶説,杜縣長你不用再去了,你在家裏休息,我們去做最後的一搏。不管成與不成,隨時和你保持熱線聯繫。
杜思寶同意了這個辦法,讓他們火速趕向淮水市。
等項明春和馮司二走後,杜思寶習慣性地打孫丫丫的手機,電腦播音員説,你撥叫的號碼已停機。杜思寶知道,孫丫丫堅決不會再理他了。也不知道那個叫自己母親奶奶的孩子,是不是上了幼兒園?一陣牽腸掛肚的思緒湧上心頭,卻像項明春他們那樣無計可施。
想到項明春,杜思寶忽然覺得這傢伙處事不亂,腦子特別機靈,點子特別稠,有許多驚人的急智。不禁回憶起那一年,他帶隊到豐陽縣驗收後進村整頓工作,縣委組織部用大小紙蛋的辦法,讓自己隨意摸出了縣裏安排好的整頓村,説不定就是這個項明春出的點子。他們這一次的活動,一路上,別看項明春事事謙虛地請示自己,其實左右了整個工作進程。但願他們去淮水市馬到成功,自己的面子上也有光彩。
三
項明春和馮司二果然馬到成功了,他們直接找到印刷廠的廠長,請他到淮水市最豪華的“巴西燒烤”連鎖店裏吃喝。廠長説,你們市統計局在簽字前,我們是不開印的。馮司二掏出五千元,塞在廠長的衣袋裏。項明春説,我們只要一本就夠了,況且,只須把我們鄉人口數字那一欄臨時變動一下,我們走後,你們仍然可以按校定後的數字出書,這不會有什麼風險的。廠長躊躇了半天説,念你們這麼心誠,又是為老百姓辦事,我就擔一次風險吧。不過,開一次機,沒有幾百元的花費是辦不成的。馮司二馬上又掏出一千元交給廠長,這事情就這麼輕而易舉地解決了。
他們回到唐都市,在孫二孬的酒場上,找到了杜思寶。孫二孬在縣裏鬧騰時,項明春就很熟悉,於是不客氣地坐在一起吃喝。孫二孬説,我小寶表侄當了咱們老家的常務副縣長,我這個兒時的老同學打心眼裏感到高興。項書記、馮鄉長,你們要好好地支持他的工作,讓他的官當得順溜溜的。這些大實話,誰都會説。項明春立刻表示,貴哥你放心,我們保證在杜縣長的領導下,把工作搞得好上加好。孫二孬兩眼放光,説自己開金礦時,就知道老家馬寨村的地氣動了,該出個大人物了,想不到就應在自己的好朋友身上。在孫二孬心裏,當環保局的副局長算不得官員,當上了副縣長,才是真正的領導。
接下來的事情就簡單了,那一本説偽造又不是偽造的統計年報書,發揮了巨大的威力,沒有費多大周折,小王留下這個本子,把黃公廟鄉從撤掉鄉鎮的黑名單上刪除了。
在返程的路上,一行人心裏的陰霾散去,又像當年後進村整頓驗收時那樣,説起了跑這件事情的過程和一些笑話。
馮司二説:“杜縣長啊,我看你這個人一點架子也沒有,平易近人啊!”
杜思寶説:“在你們面前,我擺什麼臭架子?我這是跟宋炯書記學的。明春啊,這次行動,我真的非常欣賞你的才能。要不是你想出了這麼多的好點子,恐怕這件事兒要辦黃。”
馮司二説:“杜縣長,你不知道,我們項書記其實是懷才不遇呀,如果讓他當上了縣領導,肯定比有的領導高明。”
項明春吃不得人誇獎,又怕傷了杜思寶的自尊,急忙攔着馮司二的話頭説:“你不要瞎吹。我們能夠把這件事兒辦成,都是杜縣長英明指揮的結果。我那些小點子,偷雞摸狗的,不大氣,實在算不了什麼。”
杜思寶説:“你不要謙虛,雞鳴狗盜也是三十六計中的妙計之一。我已經看出來,你確實是個難得的人才。我回去要給曹書記和郗縣長好好地彙報彙報,要他們想辦法,把明春的事情考慮考慮,確實不能再埋沒人才了。”
馮司二非常高興地説:“好,杜縣長是個伯樂,發現了千里馬,項書記的進步就快了。”
項明春揶揄地説:“你這個老兄啊,我知道你巴不得我早日離開黃公廟,騰出位置,你好搶班奪權呀!”
馮司二憨厚地笑笑,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杜思寶説:“我也看得出來,你們兩個的配合,真的不錯,在鄉鎮工作能有如此好的搭檔,不僅是兩個人共同的福氣,而且是一個地方廣大幹部、羣眾的福氣。”
項明春敬佩地説:“杜縣長看問題是非常準確的,我要不是離不開馮鄉長這個好搭檔,早就要求縣委給我找一個部門調休,讓這個老兄幹了。”
大家一時無言,還是項明春提出,別説這些酸不拉唧的奉承話了,説點笑話,我們大家開心開心。
馮司二説:“縣長帶頭,當兵的加油!請杜縣長先説。”
杜思寶想了想這次跑的事情,忽然聯想起和宋炯一起進京跑項目的軼聞趣事,就對大家説了,幾個人覺得非常好笑。
項明春有所感悟地説:“這當官呀,全憑機遇,碌碌無為的人不見得進步慢,相反有本事的人説不定受到壓抑。歷史上多少草莽英雄,讓知識分子俯首帖耳跟着人家幹。舊社會,我們鄉里出了一個有名的紳士,大字不識幾個,當時卻統治了方圓幾百裏。抗日戰爭的年月裏,大城市裏一批知識分子來投奔他,他為這些人熱心地辦了學堂,讓他們發揮作用。有一次到學校視察時,學校的主持人為他特意準備了一場籃球賽。他對學生們打籃球在場上亂搶不理解,讓手下人給學生一人買一個,説這樣拼命地搶來搶去,成何體統?弄得學校老師費了不少口舌,才讓這個大後台老闆弄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兒。後來,蔣介石把他請到南京開會,他回來後,學着外邊的社會風氣,倡導實行新生活運動,自己只喝白開水,説這個要求好,人老幾輩子,就喝這東西才養人。説起南京市來,讚不絕口,真讓人開眼界,卻對在馬路上讓行人靠右邊走的規定想不通,對身邊有知識的人説,這老蔣不知怎麼搞的,行人都靠右邊走,難道讓左邊空着?”
杜思寶説:“你這是老掉牙的段子了,沒有什麼新意。我聽説,這個人非常正直廉潔,疾惡如仇,天天吃的是粗茶淡飯,穿的是土布衣服,為老百姓辦了不少好事。”
馮司二説:“這倒是真的,幾十年過去了,一些老年人仍然有口皆碑。但他脱不了所有男人的套兒,愛江山也愛美人,老婆就娶了三個。據説,那次他從南京回來,蔣委員長封他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官職。他回來後,當着眾人的面,把那張委任狀給撕了,説這玩意兒頂屁用!我這一生,最討厭當官的,搖着筆桿坑害老百姓,老子有的是槍桿子,難道還怕他們不成?到了晚上,和他最寵愛的那個小老婆睡覺時,小老婆出於好奇,摸了摸他的下身説,咦,我以為皇帝封你了大官,你的傢伙也跟着變大了,誰知還是這麼大小。他對小老婆説,正是因為這東西沒有變大,我才不要那個沒用的委任狀了。”
就這樣説説笑笑,回到了黃公廟鄉機關裏,項明春領杜思寶到自己的房間裏洗涮。馮司二沒有進屋,臉黑着站在院子裏,彷彿生很大的氣。
機關院子裏亂七八糟的,那棵大梧桐樹下,拉了一地白乎乎的鳥糞,沒有人打掃。顯見得人心散了,誰也沒有心思整理衞生。
機關院裏的幹部職工見到杜思寶的小車進院,呼啦啦地跑了過來,全部圍上了馮司二。院外的部門也有人聽説他們回來了,趕緊跑了過來。
沒有多大工夫,馮司二的周圍擠滿了黑壓壓的人羣。沒有人敢先説話,就像犯人等待判決時的心理,一個個眼巴巴地等着馮司二説出嚇人的壞消息。
終於,一個老同志戰戰兢兢地問:“馮鄉長,事,事,事情辦砸了?”
馮司二虎着臉説:“辦砸個毬!辦成了!”
人們立刻歡呼起來。有幾個小夥子,把馮司二抬了起來,高興地向空中一陣猛拋,彷彿迎接的不是他們一貫害怕的馮鄉長,而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的英雄。人們多年沒有這麼歡騰過了,慶祝的鞭炮立刻在機關內外響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