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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徐立身被雙規後,坐在主席臺上的“四大家”領導們,一個個脊背簌簌地冒冷汗。徐立身永遠沒有想到的是,他最終敗在秦鳴鷗手裡。這件事兒產生的聯動效應,是有幾個人瞄準了常務副縣長這個位置。

    一

    徐立身被省紀委“雙規”的消息,在豐陽縣是一條爆炸性的新聞,很快傳遍了全縣的各個角落。當天下午,縣城裡有局部地方,突然燃放了不年不節不慶典不開業誌喜的鞭炮,當時許多人不解,不知道是在搞什麼慶祝活動,但很快就明白了。人們紛紛傳頌,徐百萬倒臺了,到底還是上級領導英明,為豐陽縣除了一害。

    關於徐立身是怎麼讓省紀委弄走的,在社會上立刻又傳出許多版本的說法。

    有人說是誘捕,是通過曹書記的手,把徐立身逮起來的。當時,曹明祥親自打電話通知徐立身,要徐立身馬上去見他,說有事情商量。徐立身沒有一點思想準備,不知道曹書記叫他去幹什麼,但縣委書記叫他,徐立身不得不去。當徐立身興沖沖地到了曹書記的辦公室裡以後,發現曹書記身邊有兩個自己不認識、表情非常嚴肅的人,打量了一下徐立身。其中一個坐著的人問,你就是徐立身吧?徐立身立刻臉色蒼白,哆哆嗦嗦地回答說,是。這個人說,從現在起,你被“雙規”了,“雙規”的意思你明白嗎?徐立身點頭說,明白,明白。另一個站著的人說,那麼我們走吧。徐立身沒有敢正視曹明祥一眼,立刻乖乖地跟上人家,走出了曹明祥的辦公室。從徐立身進屋到跟上人家走,前後不到幾分鐘時間。在這一過程中,曹書記一言未發,當三個人出門的時候,也沒有起身相送。在常委們辦公的小院外邊,早有人控制了徐立身的司機,讓他把車開到了另外一個地方。徐立身和來人坐上的,是一個外表不起眼、內部卻豪華的中型麵包車,所有的車窗全部貼的是銀光的太陽膜。他們一進去,徐立身就被人用黑布蒙上眼睛,車門“吧嗒”一聲鎖死,司機發動汽車,立刻出發,出了縣城,絕塵而去,不知去向。

    另一種說法是抓捕。普遍的傳言是,徐立身是在情婦的被窩裡被抓走的。有人繪聲繪色地傳聞,在徐立身的老婆死後,有一些神秘的人物一直在暗中盯梢著徐立身的動向。這些人為了避免在徐立身家裡,與他家養的兩條兇猛的狼狗發生不必要的衝突,才決定用這種方法抓捕他。人們津津樂道的不是徐立身在這裡被抓走時的狼狽樣,而是這個小情婦原本是徐立身不爭氣兒子的女朋友,被徐立身看上以後,這女孩子很快和沒有當上的公爹攪在了一起,心甘情願地投入到了徐立身的懷抱。為此,兒子曾經和徐立身翻過臉,但女朋友不願意跟他了,他乾瞪眼沒有辦法。幾年來,徐立身把這個女孩子包養在城郊以外的一個小地方,常常夜聚明散,偷偷地來這裡和小女孩幽會。這種說法有點像唐明皇與楊貴妃故事的味道,令人難以置信。有人就反駁說,哪有什麼女孩子?這地方是徐立身的另一處住所不假,確實留有一個女孩子看守,但這女孩子也不是徐立身兒子的朋友,只能算一個服務人員。這裡的確是徐立身和其他多名情婦幽會之處,徐立身並不常住在這裡。但每次到來,就是一次尋歡作樂的活動。有時是和某一個情婦一起來的,有時是讓司機拉過來的。反正徐立身的這個安樂窩,是比較隱蔽的,基本沒有人知道在城郊的哪個地方。

    還有一種說法更加離奇,大家都不太相信。有人說,徐立身在傍晚時分,習慣性地牽著兩條狼狗到秋實河邊溜達,突然過來幾個武警戰士,迅速包圍了徐立身。徐立身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被武警戰士戴上了手銬,砸上了腳鐐。在這一突發過程中,那兩隻狼狗忠誠地撲向武警戰士救主,被一名身手不凡的武警戰士“叭叭”兩槍擊斃了。由於傳說得太邪乎,有好事人專門跑到徐立身的家裡,偵察到那兩隻不吃不喝趴在地上的狼狗依然健在,就闢謠說,這種說法“是胡毬扯的”。

    把徐立身雙規辦法的過程說法雖然不一,但在武警的監護下,徐立身的家被查抄的過程,人們都看到了。這幾乎是與徐立身被帶走的同時進行的。人們遠遠看到,一些人在徐立身的那個豪宅裡,出出進進,搬走了很多現金及細軟東西。而且把徐立身的兒子、司機分別抓走了,羈押在不同的地方。

    縣委在當天的夜裡,召開了鄉鎮書記、鄉鎮長及縣直科級以上黨員幹部參加的緊急會議。“四大家”領導正襟危坐在主席臺上,副縣長周志茹和非黨政協副主席,沒有資格參加,不算缺席。

    郗縣長主持會議,曹書記主講。與以往不同的是,曹書記沒有拿講稿,語氣沉重地向與會人員通報了徐立身同志被省紀委雙規的決定。

    曹書記沉痛地說:“徐立身同志走到今天,縣委是負有監管不力、教育不夠責任的。但是,如同老年人有白內障,或者身上長了瘡疥一樣,處理起來必定有一個過程,需要成熟了或者潰膿了,才能一下子根除。立身同志,立身不正啊。這個同志平時恃才傲物,誰的批評建議能夠聽得進去?如此下場,只能是咎由自取。對他的這個處理,不管本人的錯誤大小,對我們大家都是一聲警鐘,一次深刻的教育。”

    曹書記特別告誡縣紀律監察人員和公檢法司的同志們,一定要恪守黨的紀律、職業道德和政法幹部的節操,不要試圖做傻事,免得陷入尷尬的境地。所有的與會同志不要人人自危,要堅守自己的崗位,不管受到或者沒有受到牽連,都應該有一顆從容應對的心態,對黨講真話,說實話,主動向組織交待,不能被動挨打。

    曹書記最後強調:“咱們豐陽縣的幹部隊伍,總體上是好的和比較好的,就像一棵白菜,剔除了發黃的葉子,仍然是生機勃勃的,健康向上的。”

    曹書記這個有點不倫不類的比喻,沒有一個人敢偷笑。大家的表情肅穆,十分認真地聽曹書記講這番語重心長的話。坐在臺下的項明春和朱茂進緊挨著,也沒有像以往那樣交頭接耳。項明春心想,官面上的領導講話就是如此含蓄,一方面仍然稱為同志,一方面已經為這個同志“定了性”,這徐立身要想翻身是不可能了。

    坐在主席臺上的“四大家”領導們,一個個脊背冒冷汗。這倒不是有什麼兔死狐悲的感覺,而是佩服曹書記和郗縣長處事把握。要不是他們二人提醒,前不久弔唁徐立身老婆時,少不得都要前去有所表示。白搭進去錢不說,過於表示親近,有可能被牽連進去。他們不論是與徐立身私交不錯的,或者是關係平平的,都覺得徐立身是罪有應得。

    坐在第三排中間部位的葉兆楠想,到底是曹書記的政治成熟,若不是他事先知道了徐立身已經被上級立案審查的消息,就是他的政治敏感性強,對徐立身大辦喪事的處理辦法非常高明,含而不露。而且,在招待徐立身家裡來客的關鍵時刻,書記和縣長兩個人均託故不在縣裡待,省去了許多說不清楚的不必要的麻煩。

    劉鎏也想,那一次,幸虧葉縣長通知自己了,大家共同有個約定,自己才不費心思了。本來,徐縣長的老婆死後,他覺得自己剛到政府工作,又是本地人,這徐縣長平時對待自己不錯,一直拿不準是不是前去弔喪。要是自己仍然是個鎮長,當然少不了一定要和朱茂進一起去一下,現在的身份變了,去不合適,不去也不合適。實在不行,還是讓妻子王韻去代表一下,盡一下心情。正在猶豫不決之間,有了葉兆楠的口頭安排,就沒有任何動作。對於徐立身被雙規的消息,他是下午三點時才知道的,震驚之餘,急忙給姑夫打了個電話,他姑夫一點也沒有感到意外,只說了句,這是很正常的,多行不義必自斃。徐立身這一關,遲早是躲不過去的。他這一走不要緊,下邊還有好戲唱呢。劉鎏一時沒有明白老人家的意思,問姑夫有什麼好戲?劉鎏的姑夫說,你已經身居縣處級的位置上了,自己好好想想吧。

    劉鎏一直不太明白他姑夫這話的指向。在主席臺上,劉鎏掃視了一片縣處級的領導幹部,彷彿得到了某種啟示。他想,姑夫的意思是不是說,這徐立身經營多年,上上下下結成了關係網,盤根錯節,一般是不容易扳倒的,上級如果沒有掌握紮實的證據,不會動他的,反正市縣紀委沒有參與,省紀委直接插手,絕對不會打不住黃鼠狼惹一身臊的。這樣一來,說明了省委解決幹部腐敗問題的決心,查不到底是決不收兵的。曹書記不讓人人自危,其實有各種毛病的人,肯定從聽到消息的時刻起,心裡就開始發毛了。

    臺上臺下的人有一種共同的心理,就是大家都在猜測,是誰有這麼大能量,竟然把徐立身的事情捅到了省紀委?到底還是上級厲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就把徐立身處理了。這麼果斷,讓下邊猝不及防。與徐立身有仇的人肯定不少,但大多數是一些沒用的群眾,即使是上訪告狀,也不會引起上級高度重視,這真是一個不解之謎。

    二

    最早破解讓徐立身身陷囹圄之謎的人,當然是徐立身自己。

    徐立身被黑布蒙著眼睛,禁錮在車內,彷彿經歷了半個世紀一樣長的時間,來到一個不知名的地方。一路上,徐立身的腦子裡一直翻江倒海,不知道怎麼會發生這種情況。一會兒僥倖心理佔上風,覺得沒有什麼大不了的,自己肯定是遭人陷害;一會兒沮喪心理佔上風,想到此生從此結束了。他反覆揣測,這些羈押他的領導和工作人員,自己從來沒有謀面,肯定不是市紀委和市檢察院反貪局的,說不定就是省一級的。要是這樣,問題就嚴重了。

    出了電梯,徐立身被人牽領著進了一個房間,解下了黑布。那兩個帶他來的人說,咱們先吃點飯,然後開始工作。在這個當兒,徐立身打量了一下環境,想看看究竟到了什麼地方。

    窗簾是拉上的,滿屋的燈亮著,還有一盞探照燈沒有開啟,正衝著自己的這個硬座椅子,對面是一張辦公桌,後邊的兩把椅子,肯定是辦案人員坐的。屋裡沒有床鋪,地毯上的痕跡表明,這裡放過一張雙人大床,已經被挪走了。當然這間客房的所有設施全部被搬走了,變成了典型的審訊室。只有牆上的那幅壁畫沒有被揭走,上邊的畫面依稀見到過。徐立身從這幅唯一的有印象的壁畫想起,一直絞盡腦汁判斷自己到了什麼地方。

    想得腦子快要炸了的時候,徐立身忽然從這個豐腴的西洋半裸女人身上,想起了自己曾經和一個情人來到過這裡。把人家衣服扒光以後,把那個情人和畫上的女人相比過,情人還嘲笑他不要吃著碗裡,看著鍋裡,快來呀,快來呀!徐立身心裡一下閃亮了,自己恐怕是在唐白河水庫的湖心島上一個有名的賓館裡。不過,徐立身不敢肯定的是,除了那張雙人床痕跡可以佐證外,這樣的壁畫太多了,不一定是在這裡。而且,他們那次來玩耍是乘船過來的,把司機留在了岸邊。這一次沒有乘船,又不記得是不是有一條與陸路相通的橋樑。在種種疑慮中,又折算了一下坐車的時間,覺得很有可能就是在自己來過的賓館裡,頓時心裡平靜了許多。因為他覺得,只要沒有走出唐都市的地面,就一定會有人搭救自己的。

    徐立身的這種幻想不是沒有根據的。從他當上鄉鎮黨委書記起,就開始注重和掌管幹部命運的部門打交道。那時,他身上並沒有那麼多的毛病,這樣做的目的很明確,就是不讓這些單位或個人找自己的麻煩。這是因為他在大隊當幹部那時候,就知道公社的那些手中多少有點小權力的部門,經常到大隊裡吃拿卡要,一個也不敢得罪,得罪了哪一家,都會給自己小鞋穿。所以,他能夠步步高昇,並不是像蕭幹那樣靠自己的奮鬥拼出來的,而是靠善於與上級打交道,受到上級青睞,抓準了機會,提幹、提升起家的。

    一個從最基層上來的幹部,最看重自己的前途和命運,同時對上級部門裡的工作人員,不論官職大小,始終有著一種莫名其妙的神秘感。他發現,這些紀檢呀、監察呀、檢察院裡的幹部對他們這些領導幹部很客氣,而且辦案的時候,也不都是凶神惡煞的樣子。個別工作人員與常人沒有二致,甚至比一些部門的人更黑。於是,就本能地同這些人打起交道來,專門在這些要害部門培植私人勢力。朋友一批批地交上了,膽子也大了起來。

    後來,徐立身進一步發現,和這些人交成了鐵桿兒朋友,不但不給找事兒,還起到撐腰壯膽的作用。他曾經對一些朋友說過,這些部門是絕對不能得罪的,像紀委,理髮匠的頭沒人剃,他們能夠監管別人,別人卻拿他們沒辦法。

    當上副縣長以後,交這類朋友的檔次升高了,達到了市一級,自己不但有了保護傘,也能夠充當別人的保護傘。他最拿手的功夫,就是經常到這些部門坐坐,並不帶什麼禮品,而且逢年過節時,也不到這些人的家裡送禮。只是在有意無意中瞭解到一些人家裡有什麼困難時,總是像及時雨一樣,幫人家辦好,逐步取得了這些人的好感,甚至是感激。當然,與這些人單獨相處的時候,信封是少不了的,沒有人拒絕一個在職的副縣長的好意,一個個都笑納了。久而久之,這種感情越來越濃厚。凡是送到這些部門的關於徐立身問題的上訪信件,都會有人通風報信,有人還會出手把事情擺平。

    有了這種幻想,徐立身給自己定下一條原則,要像當年“四人幫”裡的張春橋一樣,不管辦案人員如何攻心,自己啞巴進廟門,一言不發。要不了幾天,就會有人出面撈自己。他想起一個典型的例子,就是外縣有一個副縣長,也被市檢察院裡查辦了,硬抗了七天七夜,拒不承認收受賄賂,檢察院裡的辦案人員最終拿他沒有辦法,不得已把這個人釋放了。自己也得向人家學習,一定得拿出一條鐵漢子的模樣,大不了褪一層皮。

    幾天幾夜,辦案人員用探照燈烤著他,不讓他眨眼,輪流對他進行精神轟炸。吃飯也只給他一些幹得難以下嚥的東西,讓他渴得難受。衛生間裡的水龍頭關閉了,根本沒有水。而且解手時,也有人緊盯著他。有一次,他渴得實在忍不住了,趁審案人不注意,捧起痰盂裡的水,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嚇得那些人,再也不敢往他的面前擺放痰盂了。

    可這一次徐立身徹底失算了,根本沒有人撈他的跡象。他憤憤地想,無怪乎有人說,檢察院裡無朋友,這些平時喂熟的人也不知道死到哪裡去了!老子在位的時候,你們稱兄道弟,無比親密,現在落難了,你們一個個昧著良心,成了縮頭烏龜。

    再硬的漢子,也頂不住軟磨。徐立身頭昏腦漲,漸漸地消磨下去了頑抗的情緒,原來對辦案人員的話充耳不聞,開始聽了進去。越聽越覺得吃驚,辦案人員對自己所犯下的罪行了如指掌,像剝蔥一樣一點點地揭露出來。有些東西,他越聽越覺得,告他的不是別人,正是那個死對頭秦鳴鷗,因為除了秦鳴鷗知道這些問題的情節和細節外,的確沒有任何人知道。這個傢伙,臨死還要拉一個墊背的。

    辦案人員對他的態度,一直不急不躁,一連幾天,並不同啞口無言、頑強抵賴的徐立身作正面交鋒。到了徐立身的心理防線即將崩潰的時候,才告訴他,你的問題省委作了專題研究,是當做大案要案來辦的,任何僥倖心理,企圖矇混過關都是徒勞的。徐立身這才徹底敗下陣來,開始交待問題。又經過了幾天幾夜艱苦的審訊,徐立身終於把自己能夠想到的一切,全部倒了出來。

    徐立身永遠沒有想到的是,他最終敗在秦鳴鷗手裡。正是這位臨死前出於對黨忠誠的老幹部,把自己所掌握的關於徐立身的罪行,全部詳細地整理了出來。這封舉報材料,輾轉到達省委書記的案頭時,已經是秦鳴鷗死了三個月以後的事情。省委書記震怒了,批轉給省紀委立案查處。省紀委領導認真研究了秦鳴鷗反映的問題,認為案情重大,不可等閒視之,採取了一些嚴格保密的措施,繞開了市縣兩級紀委,開始對徐立身進行偵查,最後發現,徐立身的問題不僅是貪汙受賄的問題,而且帶有黑社會性質。在徐立身的老婆死之前,就已經決定要對他進行雙規,辦成鐵案以後,再移交司法機關處理。這一切,徐立身一直被矇在鼓裡。

    當這一密令還沒有發出時,曹明祥書記已經覺察出徐立身大事不妙,及早做了防範準備。在徐立身為老婆的死要大操大辦的時候,曹明祥及時要求“四大家”在職幹部不要去摻和,意在保護同志。但他不敢明說自己的推測,僅僅用一個領導幹部的妻子亡故,從體制上講,大家不宜有什麼表示,以免造成不利的政治影響來交代一下。

    對徐立身採取雙規措施的操作辦法,實際上社會上流傳的第一種版本才是正確的。等省紀委的辦案人員把一切部署妥當以後,找到了曹明祥,把上級的指示第一個向曹明祥進行了傳達,要求他配合這一工作。曹明祥沒有表現出過多的驚訝,只是按照上級的指示,做了一個縣委書記應做的工作。令曹明祥痛心的是,這一個與自己共事多年的老同志,就這樣通過自己的指令,像秋天的飛蛾一樣,自動撲進了火裡。

    三

    徐立身走後的這幾天,劉鎏敏銳地捕捉到葉兆楠的表現有些異樣。較為明顯的變化是,過去除了開會時或者在走廊裡碰到他,葉兆楠從來不到其他副縣長屋裡串門,現在走動勤了,自己的辦公室就來了兩次。坐下來,葉兆楠拿出老大哥的親切樣子,與劉鎏閒扯一通後,彷彿不經意間,把有些工作也以商量的口氣說上一些。居高臨下,心情不錯,就連笑聲,也似乎爽朗起來。劉鎏覺得,這可能是自從曹書記安排葉兆楠,分別告訴副縣長們,不要以單位或者個人名義參加徐立身老婆的弔唁活動後,葉兆楠覺得自己的地位重要了,精神上滿足了,活得就滋潤了一些。劉鎏不止一次想,如果是因為徐立身雙規了,葉兆楠情緒發生這種明顯變化,足以證明,人心真的太險惡,在同事們中間,幸災樂禍的心理是普遍存在的。

    問題雖然出在政府機關,卻直接牽連到了縣委大院。不管曹書記在會上說得如何懇切,兩套班子人員的情緒畢竟出現了短暫的消沉。

    有兩天時間,劉鎏上班後,忽然不見了葉兆楠快活的身影,也不見了戴敬燁在辦公室出沒。這兩個人,一個將自己分管的工作中小城鎮建設和鄉村道路建設切給了劉鎏,一個是主抓新農村建設的,都與劉鎏的工作直接相關聯。劉鎏與他二人的交流,相對其他副縣長來說,更加頻繁一些。

    劉鎏有事情要和他倆商量,就打電話問龐玉立主任,他們到哪裡去了。龐玉立告訴他,兩個人都沒有跟他交代過,是直接向郗縣長請的假,但也聽說,葉縣長去省城了,戴縣長好像去唐都市了。龐玉立說話的口氣中,流露出半神秘半挖苦的味道,讓劉鎏恍然大悟。

    劉鎏猛然意識到,姑夫說的“有好戲唱”,現在已經開鑼了。到底是一個老組織工作者的眼光獨到,徐立身剛剛進去,他姑夫就意識到,常務副縣長的位置出現空缺,很快就會出現競爭的局面。自己沒有這種意識,覺得有可能是拔出蘿蔔帶出泥,好多在臺上坐的人可能要受審查,另外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竟然笨得只看到了幸災樂禍的一面,沒有看到產生活思想的大有人在。

    他分析了一下,在豐陽縣的四大班子中,徐立身事件引起的思想動盪,不僅使有些人害怕受到牽連,而且使好幾個人看到了希望。曹書記和郗縣長肯定要為讓誰來填補這個空缺而動腦筋,考慮如何擺平手下幾個人選的企盼。只有三把手副書記吳洪勳,不會有什麼想法,他已經到了瞄準縣長職位的地步,不屑於常務副縣長這個位置。這些年來,常務副縣長和常務副書記都是既重要又敏感的角色,市委人事安排的規律,彷彿已經成為定例,這兩類職務都可以晉升為縣長,而常務副書記的幾率相對大些。一般是常務副書記出任了縣長,常務副縣長多數遞補為常務副書記。吳洪勳肯定不願意走蕭乾的老路,但讓吳洪勳這個人填補徐立身留下的空缺,是根本不可能的。

    真正覬覦常務副縣長位置的,至少有四個人,戴敬燁和葉兆楠自不待言,副書記訾同亮肯定要爭一爭,縣委組織部長是否也要乘機插上一腿,很不好說。他出於好奇,想搞一個心理測試,就分別給訾同亮和組織部長打了個電話,證實一下自己的推測。組織部長的電話沒人接,手機關機。訾同亮的座機也是幹響沒有人接,手機很快撥通了。

    訾同亮說:“老弟有什麼吩咐?我現在在外邊,不在機關。”

    劉鎏說:“沒有什麼,你不會是到龍嘯灣水庫休閒釣魚吧?”

    訾同亮說:“我確實是待得發悶,專門出來釣魚的,你可別對其他領導說呀。”

    劉鎏說:“你放心,還希望您今後多多關照呢。”

    訾同亮爽朗地笑著說:“哪裡哪裡?彼此彼此。”

    劉鎏又打電話到組織部辦公室去,詢問組織部長的下落,得到的答覆是,組織部長剛剛從機關出發,說是到市委組織部參加一個會議。劉鎏知道,哪有什麼會議?這傢伙一定是跑官要官去了。心裡明鏡一般,對自己正確的分析和判斷沾沾自喜。

    劉鎏的分析一點也沒有錯,但他沒有往深處想。其實這件事兒,波及面還很大,出現了聯動效應。縣委的領導,瞄準常務副縣長這個位置的,大致不過這幾個人,但人大、政協的幾個年齡偏小一點的副主任、副主席,誰不想借機挪一挪窩兒,到政府搞一個實職乾乾?就連鄉鎮的黨委書記們,未必沒有活思想,拔個蘿蔔地皮鬆,能不能向縣級上靠一碼兒,就突然出現了可能性、可行性和可操作性。至於鄉鎮黨委書記下面的鄉鎮長們,以及以下的所有人等,都在密切注視著事態的發展,說不定都有一次變動的機會,心理上都會引起微妙的變化。就好像平靜的湖面,突然在中心處炸響了一顆魚雷,震盪的波紋很快延伸著,衰減著,但這些同心圓,能夠一直傳輸到岸邊。

    在究竟讓誰接替常務副縣長問題上,曹明祥和郗應松首先出現了分歧。郗應松從不干涉人事安排,但這個常務副縣長是在自己的麾下,就有資格和責任向曹書記提出建議。依郗應松的意思,讓訾同亮過來幹,組織部長接訾同亮,戴敬燁到縣委大院去接替組織部長,這是慣例,無可厚非的。但曹明祥嫌麻煩,一推一拉,要動幾個人,乾脆讓戴敬燁靠上一碼兒,不就得了,簡單省事。

    郗應松態度堅決地說:“曹書記,我是用人的,所以才堅持我的意見。你肯定心裡很清楚,老戴這個人忠厚誠樸,但人云亦云,缺乏開拓精神,相比之下,還是訾同亮比較合適些。”

    曹明祥沒有表態,暗暗想,誰不知道你郗應松和訾同亮是從同一個縣過來的?到了豐陽縣,就數你倆的關係最鐵,如果讓你們糾纏在一起,沆瀣一氣,你這個政府班子我就要失控了。

    就這樣,縣裡的黨政兩個一把手,或者說豐陽縣的一、二把手,就徐立身事件留下的人事安排問題,第一次出現了明顯的裂痕。曹明祥在同郗應松交換了兩次意見後,郗應松始終沒有鬆口讓戴敬燁來接替徐立身,曹明祥不願意妥協,最後對郗應松說,還是讓市委定吧,說不定葉兆楠有可能得到重用呢。

    曹明祥說出這樣的話,郗應松馬上意識到,訾同亮肯定沒戲了,市委領導當然聽一把手的,自己是不能違背原則,到市委書記那裡直接替訾同亮說話的。但對於訾同亮來說,自己的良心過不去,沒法向老鄉交差。對於曹明祥的這個主意,倒不失為一個折中辦法,就苦笑著說,老兄,你這個辦法不錯。我看行啊,老戴和同亮如果弄不成,大不了讓葉兆楠幹。真的落到他的頭上,不一定有什麼矛盾了,這倒有點“鷸蚌相爭,泥鰍得利”呢。

    曹明祥到市委去,見到了市委方書記,坦率地把郗應松他們兩個人關於接替徐立身職務的分歧講了,建議方書記調和一下,實在不行,為了維護班子團結,讓葉兆楠幹也行。方書記不置可否,對曹明祥說,你們的建議都有參考價值。人事問題,市委要全盤考慮。曹明祥聽了這話,覺得和郗應松爭執不值得。早知是這個答覆,完全沒有必要同郗應松協商幾次了,徒惹下了兩個人的不愉快。

    矛盾不怕上交,上級自有解決矛盾的辦法。市環保局的那個局長要退下來了,宋炯慫恿著方書記,讓杜思寶接替老局長,並且說這個人政治思想強,業務能力棒,善於組織協調,在環保局很有威信,是一個一把手的好料子。在實施“二十一世紀議程”中,從可持續發展的角度看,環保工作越來越重要,讓一個懂行的人幹是最合適不過的。

    這些文縐縐的話,從宋炯的口中說出來,讓方書記大感意外。方書記心想,工作崗位真是鍛鍊人,這粗人宋炯竟然學會了唱細戲。他不知道的是,這些點子都是杜思寶出的。

    原來,當杜思寶向宋炯透露,自己局裡的局長要退下來,請宋書記幫忙,看能不能接替這個位置時,宋炯異常興奮,說杜兄這個主意不錯,你讓我怎麼幫你?杜思寶就把自己上述的幾個優點向宋炯說了。

    宋炯說:“扯淡,你這麼多咬嘴的話,能從我的嘴裡說出來嗎?”

    杜思寶說:“宋書記,正是因為這些話不太容易掌握,才讓你說。你要是說出去了,分量就不一般了。”

    宋炯說:“行,就按你說的辦,你教教我。”

    宋書記到底不愧是大領導,心思靈巧,讓杜思寶把上述意思說了兩遍,其他優點不用記,只記住了“二十一世紀議程”和“可持續發展角度”這兩組詞彙,順口說了出來,就讓方書記刮目相看了。

    方書記心裡當然有自己的用人打算,那個環保局局長的位置,是給市裡經濟開發區的黨委書記留著的,平級的一把手好調整,哪能從單位下邊的人選中提拔?他又不想駁回宋炯的面子,忽然想到豐陽縣上報缺位,就對宋炯說,還是讓你說的那個杜思寶下基層鍛鍊鍛鍊吧,叫他到豐陽縣去,進常委、當常務副縣長,這對他有好處。不然,即使是塊好料子,總在業務部門幹,成長的速度相對緩慢一些。

    宋炯知道胳膊擰不過大腿,又見方書記從杜思寶“可持續發展的角度”考慮問題,不能算對不起杜思寶這個鐵哥兒們,就說方書記這個主意高明,我同意。同時,自鳴得意,再見到了杜思寶,完全可以打趣這傢伙說,杜兄,歷史已經進入“二十一世紀”了,你就好好地給老弟“議程”一把吧!

    這項決定一宣佈,豐陽縣的震盪很快平息了。只有杜思寶大感意外,雖然回到老家去任職,有著衣錦還鄉的效果,是一件喜事,但家鄉的事情畢竟不好辦。人際關係太複雜,徐立身留下的茬子不好接,鄉親們也會乘機找事兒,要這要那的讓自己作難。況且與那個葉兆楠一起共事,讓他如同吃了一隻蠅子一樣反胃。但這畢竟是宋炯的一番好意,樹挪死,人挪活,沒準兒,將來的進步更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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