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列車
說話間到了2003年春天。
過罷春節,杜思寶去了廣州一帶,看一看堂弟杜思磊他們。這本來是杜思寶的爺爺奶奶活著的時候,還有他媽媽,嘮叨了多少回的事情。他一直抽不出身來,沒有能夠成行。所以,他決定今年無論如何也要去一趟,了卻老人們的心願。於是,就給那邊的朋友們、鄉親們打了電話,通報了他的行程,他們無不歡迎他前去一聚。
為了及時趕回來上班,他在大年初三就起程了。本來他以為,自己走這麼早,坐火車的人一定不會太多。誰知,許多去南方的打工者,都是這麼想的。“三六九,往上走”,是個吉利日子,唐都市火車站裡人山人海,要不是在車站的朋友,給他預備了軟臥車票,恐怕連座位也沒有。
一上車,乘務員把他的紙車票換成了一個鐵牌牌兒,導引他進了車廂。這種包廂,給乘車旅行的客人們,配備有茶水和乾淨的鋪蓋。他一進來,就躺在了定好的下鋪。心想,要在這個小房間裡,好好地休息一下,因為這春節過得太累死人了。
多年沒有坐火車了,猛然坐上,感到非常新鮮。他回憶起上大學的時候,擠在火車的硬座車廂裡,周圍的男女老少,五湖四海,走在一起,千姿百態,語音駁雜。剛上車時,一張張生疏的面孔,很有看頭。一上來,大家精神飽滿,吵吵嚷嚷,爭相往行李架上塞大包小包,顯得十分擁擠。後來,環境不知不覺地竟有些寬鬆,大家歪頭打瓜,你依偎著我,我頭靠著你,開始在車輛的晃悠下和“軋軋”聲中打瞌睡。只有一些素不相識的男女青年,還可能精神煥發,相互調情,貪戀萍水相逢時短暫的愛情,創造出一種溫馨和諧的氣氛。那種形象歷歷在目,讓人覺得很有意思。今天,他坐上當年高幹們才能坐上的臥鋪,真是今非昔比啊。
對面的臥鋪上,進來了一個老幹部模樣的人,勒著一條早已過時的圍脖,頭髮花白,面容清癯,說話謙恭。不知撥動了杜思寶哪一根神經,讓他腦子裡忽然閃現出七太爺的影子。老人家當年看到火車、坐了火車的那種幸福樣子,到今天一想起來,仍然讓他十分感慨。這個老人家要是活到今天,睡睡這臥鋪,可比他睡在草池子裡強多了。他又想,也許七太爺睡慣了草池子,真正睡到了這種臥鋪上,說不定反而不舒服。
火車是工業文明以來,比較早出現的成果,傳遍了世界各地。中國勞工在美洲大陸修鐵路的時候,中國人還不知道有這種高級的交通工具。火車極大的運載能力,促進了歐洲和美洲大陸的經濟快速繁榮。在電影史上有著輝煌一頁的影片《東方快車》,所行進的鐵路路線,是連接東西方的歐亞大陸橋。中國出現火車以後,標誌著工業社會露出一絲曙光。可惜在那個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會里,中國人沒有能夠讓它發揮出巨大的威力。火車這種交通工具,倒是在抗日戰爭時期,為日本人出了不少力。在山東棗莊一帶,出現了一支鐵道游擊隊,鐵路工人出身的抗日戰士們,唱著“西邊的太陽就要落山了”的歌謠,扒火車,炸橋樑,燒軍火,奪機槍,浴血奮戰,打得日本鬼子落花流水,魂飛膽喪。
火車在人類有史以來,就像一個移動硬盤,是最能夠加載的交通工具。一條長龍般的列車,承載了人們多少親情。一旦上了火車,乘客們一下子縮短了距離,同化了身份。大家都是陌路人,有緣才聚在一起。就好像在澡堂裡洗澡一樣,脫光了身子,只有年齡和胖瘦的差別,沒有了高低貴賤之分。只有軟臥、硬臥和硬座車廂的差別,才會讓人感到,有錢花才是硬道理。
“火車”是歷史沿用下來的一個名詞。現在的火車根本用不著燒煤了,改成了內燃機車或電力機車。經過多次大面積的提速,也比過去快多了。
從唐都市發往廣州的是K2397次客車,每天定時一趟。杜思寶知道,K字表示這是一列普通快車,如果前邊加的是L,表明是臨時加開的列車,只有冠以T字開頭的列車,才是特快列車。這些字母,要在當年,元叔用他解讀的方式,“老開”、“秤鉤兒”和打坷垃用的“木榔頭”,肯定弄不明白其中的含義。杜思寶自己想想覺得好笑,心閒下來了,就會胡想八想。有知識的人就是有一股臭味兒,幹什麼都要琢磨一番。連坐火車,也要思考一下車次前邊字母的意義,有一種考據的癖好。
在他們這個九號車廂裡,開始只有兩個人。到了下一個大車站,另上來了一老一少兩個女人。老女人其實不認得那個年輕的女人,進了車廂,打量了一下,要和杜思寶調換一下鋪位,說自己笨拙,爬上爬下不方便。杜思寶裝作不太情願地答應了,抱著已經暖熱的被子,爬到了上鋪。把老女人感激得連聲道謝,很有點過意不去。其實他心裡十分樂意這麼做,突然冒出一個壞壞的念頭,一個男老年和一個男中年,一個老女人和一個青年女人,在旅途中配對倒是挺合適的。只是那個穿戴洋氣的年輕女子長相實在不怎麼樣,讓他腦子裡翻動著範哲和孫丫丫的影子,沒有更多地泛起不健康的情愫。
在唐都市車站上車以後,一同上車的那個老幹部看到杜思寶懶洋洋的,也躺在自己的鋪位上養神,兩個人沒有過多地相互攀談。猛地進來了兩個人,又折騰著換了鋪位,人氣旺了,情況發生了明顯的變化。杜思寶經過幾個鐘頭的睡眠,睡意頓消,大家就順便搭上了話。
這個老一點的女人,不過小五十歲,年輕時肯定是個美人坯子,現在還十分耐看。她還非常健談,不甘寂寞。一坐下來,就對老幹部“大哥長大哥短”地叫得非常親熱,拿出麵包和水果來,讓了這個讓那個,親熱得就像是見了親戚,很快把車廂裡的氣氛搞得十分融洽。
她是到廣州去看孫子的,兒子和媳婦在部隊裡幹。據她說,兒子的官職很高,在廣州很吃得開。那個年輕女子沒有說明自己的身份,從她的長相來看,未必是大款包養的一族,既然能夠坐軟臥,肯定是一個有學識的人,在那裡屬於白領階層。至少是捨得花錢,不願意在硬座車廂裡受勞頓之苦。
這個老女人扯了許多雜七雜八的話,沒有引起杜思寶的注意,他拿起了一本環保方面的資料書,似看不看的。眼睛的餘光,忍不住朝那個年輕女子身上掃描。那女子好像趁他不注意時,迅速地脫下外衣外褲,一身鮮紅色的薄毛衣,耀眼地暴露出了她女性柔美的曲線。只見她急忙蓋上薄被子,翻身正對了杜思寶,無怨無悔地看了他一眼,杜思寶慌亂地把眼光徹底收回到了書上。這女子翻身朝內躺著,掏出手機,和一個不知哪裡的人嘟嘟囔囔地對話。
老女人忽然說起了民工的情況,杜思寶聽了起來。
老女人說:“大哥哎,你不知道啊,現在到南方打工的人太多了。這些民工可憐著哩,一天下來,幹十來個鐘頭,一個月只能掙五六百塊錢。南方的工廠,只要不是外資企業,都是一些家庭小工廠,有的廠幾個月不給民工開工資。你要是走了,一個子也不給,這活算是白乾了。我媳婦給我打電話說,年前的一天,有一個民工要不來一千多塊錢工資,回不了家,爬到了一個高高的廣告牌的架子上,要尋死。害得廣州的公安消防,出動了十二個人,從中午一直勸到下午,最後總算勸下來了。救他的消防大隊長說,人命關天,有警咱就得出呀。你聽聽,人家大隊長說的話多在理!要說,這個民工也不值得,為了區區千把元的工錢,弄得公安同志出動兩個班,人力、車費、油費,再加上圍觀人的誤工費、交通堵塞費,可能遠不止那千把元的工錢所能敵著的吧?嘖嘖,這世道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
杜思寶聽了,心裡很有觸動,對那個女郎的邪念,在這一會兒消失了。他想起在網上看到,為了解決拖欠民工工資的問題,總理都發了火,親自過問這些困苦的農民工人的待遇,說明工資拖欠現象已經成了重大的社會問題。又想到他的那些擠死擠活,坐上大巴,奔向南方的鄉親,也不知過得怎麼樣,這一次一定要好好地考察一番。想著想著,做起了夢,夢見那個爬到高牌子上的民工,在自己面前摔死了,驚了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