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漢子
近年來,杜思寶與孫二孬一直聯繫得比較密切,隔上幾天就會見一次面。有時沒有時間見面,兩個人也要打手機,扯上一陣子。杜思寶作為一個機關幹部,手中的權力並不大,他與孫二孬的交往,沒有“傍大款”的意思。反過來,孫二孬也確實沒有少接濟他。當然,很少是金錢上的來往,主要是一些實用的物品。孫二孬來看杜思寶一家的時候,總是不空手,有時是送一台電熱水器,有時是送一個微波爐,連杜思寶用的第一部手機,也是孫二孬送給的。
杜思寶買的這套一百二十平方米的商品房,以按揭貸款的方式付款。孫二孬説,這處房產,我沒有把開發權爭到手。要是我蓋的,“老”問你要錢。我説小寶,你完全沒有必要那麼囉唆,辦什麼分期付款?你的資金不夠,我給你出!説畢,立即要給杜思寶劃一筆錢,讓他給開發商一次結清,被杜思寶堅決地拒絕了。杜思寶説,誰弄幾個錢都不容易,我憑什麼要你的錢!孫二孬説,就憑你是我的同學,我的朋友還不夠?杜思寶説,我主要是想給自己一點壓力,不然花錢太厲害。再説,住自己掏錢的房子心裏坦然。孫二孬見説不服他,提出一個條件,就是必須由他來裝修,杜思寶只得答應了。
當杜思寶的房子位置確定後,孫二孬給這處房產的開發商和施工隊打了招呼,不讓人家粉牆、安門窗和鋪地板磚,全部留成荒茬子。開發商説,這樣辦不行,會影響我的工程驗收。孫二孬説,怕個,你就説,就這麼一户,這是房主的意思。都是同行,開發商只得答應了他這個近乎荒唐的要求。
房子一交工,孫二孬立即派來了一支施工隊伍,乒乒乓乓地幹了起來。其間,孫二孬只是給了杜思寶夫婦一張效果圖,讓他們認可,其他一切都不讓杜思寶夫婦插手。一個多月後,孫二孬派出工人、車輛給杜思寶搬家時,室內的一切家用電器、廚房設備全部更新換代。杜思寶的妻子非常高興,原有的傢俱淘汰下來了,讓她孃家兄弟拉走了。杜思寶説:“二孬,你這樣辦,叫我説你什麼才好?”孫二孬説:“什麼也別説,我哪一天下了大獄,小蜜們指望不得,馬玉花也指望不得,還得讓你去看我,給我送燒餅吃哩。”杜思寶説:“行,到時候,我給你多夾一點滷肉!”
令杜思寶感動的,不僅是他經常在經濟上的接濟,在其他方面他也神通廣大,幫了杜思寶不少忙。如杜思寶偷偷地埋葬父親這件事兒,就是孫二孬給擺平的。
在杜思寶父親死後的那一年四月份,他在上班時間,收到了一封來自我們縣民政局的公函。杜思寶在這幾年中,沒有少收到家鄉縣裏來的公函,往往是捐款方面的邀請。有各級母校的,村裏的,鄉里的,也不知怎麼讓他們記起來了自己,好像是漫天撒網,把他罩了進來。這些信件的行文客氣,語言懇切,請求他為家鄉人民做出一點貢獻,可以贏得美名和尊敬。杜思寶被這些信件搞得不勝其煩,不打算拆開它。但他轉念一想,能讓鄉親們記起來,説明自己在他們的心目中,是個人物,掏錢難買尊重。讓他感到非常奇怪的是,自己與民政局從來沒有什麼來往,怎麼還有人朝他頭上集資?打開一看,頭立刻有一股血向上湧。
信紙共有兩張,一張是打印好的公函,編號為0189號。在“尊敬的”和“領導”中間,填寫了一個“杜”字,內容是,“經羣眾舉報,您在×月×日土葬了您的親屬,違反了縣人大通過的《關於移風易俗在全縣範圍內嚴格實行火葬的規定》,請您務必於×月×日來我處接受處理。否則,我們將情況彙總上報,由此產生的後果自負”。語氣中強硬而不失尊重,署名是“縣殯葬改革稽查大隊”,附有聯繫地址、聯繫人和聯繫的電話號碼。
另一張是羣眾舉報信的複印件,字跡歪歪扭扭的,內容如下:
舉報信
我們強烈舉報馬寨在唐都市的大官杜四保,在×月×日土髒(葬)了他的父親。我們的親人不接受火髒(葬)要罰款,當了大官就可以消搖(逍遙)法外。我們咽不下這一口氣,要求上級作出嚴肅處理。
中共馬寨村村民
×年×月×日
這是一張複印件,稽查大隊在下邊註明:“我隊留有此件的原件”。
杜思寶看後,又膽怯,又生氣。説什麼接受處理,無非就是罰錢。自己埋葬父親時,馬寨村表現出了一派安靜和祥和。誰知這只是表面現象,風平浪靜的背後,有着波濤洶湧。對同一件事,如果處理得不公平時,當然會有人着急,但自己老家的人,差不多都是這麼做的,並沒有大官和草民的區別。從編號順序看來,在外工作的人,出現此類問題的並不少。自己算不得樹大招風,竟然讓人算計,朝他的背後捅刀子,可見人心險惡。如果不回去接受處罰,看來不是鬧着玩兒的,真的讓他們捅了上去,雖不至於受到多大處分,通報一下,也是件非常丟面子的事情。
正在杜思寶納悶的時候,孫二孬來找他。看到杜思寶臉色不好,孫二孬問,小寶,有啥不順心的事兒?杜思寶就把那些東西從抽屜裏拿出來扔給了他。
孫二孬皺着眉頭看了一遍,氣憤地説:“這八成是劉繼先的禍害。他自己心中不平,胡啃亂咬。縣裏只是為了罰錢,罰到錢也沒有他小子一分,你説他這麼做,到底圖個啥?你們這些當官的,最怕有人反映問題,見到這種信,肯定乖乖地交錢,悄悄地把事辦了。這要是我們,才不理這一套!小寶,咱光棍不出眼子錢,我給你辦。”
説完,扒拉出一個電話號碼本,給我們縣的民政局局長打電話。很容易就接通了,他們兩個人稱兄道弟地打了一陣哈哈後,局長問他,貴哥輕易不打電話,有何事情要辦?孫二孬就把杜思寶的遭遇給局長説了。局長説,我這手下的人,都是這麼處理問題的,並不是專門對杜局長的。請你轉告杜局長,叫他放心,沒有問題,不用再找任何人了,只當沒有這回事兒。
後來,孫二孬對杜思寶説,這個局長夠弟兄。他把那個稽查隊長叫去,對隊長説,杜思寶是市裏管的幹部,咱管不了。隊長心領神會,知道這是局長的鐵關係,這事情從此就不再有人提起了。
孫二孬的大名孫丙貴,在馬寨從來沒有叫響過。可他在唐都市的建築界,已經很有名氣,官稱“貴哥”,幾乎沒有人不知道他孫丙貴的大名。他的小名,在唐都市,只有杜思寶等幾個圈內人叫。唐都市的汽車配件市場、“在水一方”住宅小區等十幾處房地產開發項目,都是他開發的,事業越做越大。
孫二孬在縣城起步的時候,確實蹲過一陣子監獄。説監獄也不準確,就是市檢察院曾經“下過他的米”,把他投放在看守所裏,讓他喝過一段兒稀飯。
檢察院這個部門,是在改革開放以後,司法制度健全了,才發揮出日益強大的作用的。在他們低迷的那些年裏,人們不曉得有檢察院的存在。有一個笑話説,一個育齡婦女孕檢,徑直進了檢察院,説是找醫生,看一看自己的胎位正不正。這個笑話,讓在檢察院工作的檢察官們,好沒面子。等檢察院的反貪部門成立後,孫二孬成了最早領略檢察院厲害的人。
那時候,孫二孬帶領的建築工程隊,剛剛在我們縣站穩了腳跟。他用孫丙豪給的錢,把妹妹孫丫丫的房子、工作安排好以後,自己開金礦發了一筆財,舉家搬進了縣城。人是不能閒着的,有了錢也要有活幹,這人生才有意義。孫二孬通過長時間觀察,看準了建築業挺有市場,就組織了一批人,成立了一支建築隊,到處找米下鍋攬活幹。他的性格豪爽奔放,出手慷慨大方,再加上三斤不倒的酒量,善於交際應酬,做活認真細緻,讓他在夾縫中生存下來,終於在工商局註冊了一個建築公司,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小老闆。正在他的事業蒸蒸日上的時候,反貪工作加大了力度。唐都市各個縣(市、區)的檢察院做的第一批反貪活兒,就是從建築工程上的腐敗現象開刀。
就在他的公司掛牌的那天,他請來了縣城各個職能部門的頭頭們捧場,在縣賓館安排了十幾桌酒席。檢察院裏也來了兩個同志,他沒有在意,只當做客人招呼。這兩個同志冷靜得很,看着他做完了一切,把客人安排入席,挨着桌子敬了一巡酒。大碟子碰酒下來,他的腦袋稍微有點發暈。檢察院的同志把他叫出來,客氣地對他説:“貴哥,請您跟我們走一趟,有些情況需要問您一下。”孫二孬一愣,就想借酒勁兒發火,忍了忍沒有發出來,乖乖地跟着他倆走了。
這一走,就是一個多月。我這裏確實沒有説瞎話,他開始被接到另外一個縣的小賓館裏,被幾個檢察官們輪流看守,七天七夜不讓他眨眼,不停地問話,甚至被他激怒,惹得幾個檢察官還拳打腳踢,痛快地揍過他幾頓。他這個人嘴死得很,什麼也不供認。這幾個縣裏的檢察官見他是“茅缸裏的石頭,又臭又硬”,又把他移交到了市檢察院審查。審查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讓他供出給那些有權的單位領導行賄的事實。他心裏想,為人要講義氣,我送了禮,人家也沒有虧待我,幹嗎要反咬人家一口?咬了人家不打緊,我出去以後,還怎麼混人?活着還不如死了。反正大不了是一個死,這時候就是死了,也比父親為了一塊牛肉割牛舌頭,被吊死在椿樹上強多了。
有了這個念頭,孫二孬來了個“死豬不怕開水燙”,任憑檢察院官員們不讓睡覺,用大電燈泡子烤,就是不説自己給人行過賄。逼急了,他用腦袋往牆上撞。審問他的人,想方設法折磨他的神經,連吃飯也刁難他,只給他幹食品吃,不給他水喝。把他渴急了,他就在衞生間用手接自己的尿喝,甚至搶了痰盂,捧着喝了裏面的髒水。各種煎熬受盡了,你有千條計,我有老主意,他就是什麼口供也不説。
與此同時,其他一些建築工頭們就比較熊包,把以前行賄的情況全部倒了出來。全市上上下下,迅速“雙規”了一批城建局的主要領導和有關的人員,在建築行業引起了地震都不能夠產生的重大效應。只有孫二孬到底沒有説出任何案情,檢察院的領導非常惱火,説他極其不老實。為了怕他出來串供,把他關押進看守所,關了一陣子,最終不了了之,把他放了。
出獄的當天,他給杜思寶打了一個電話,杜思寶立即從唐都市專程趕回到縣城看他。在前去的路上,杜思寶以為他一定會狼狽不堪。誰知瘦了一圈兒的孫二孬,精神狀態十分良好。二人見了面,孫二孬異常興奮,他對杜思寶説:“大難不死,我今後算在建築行業立住腳了,你放心,誰都願意同我打交道。”
孫二孬果然料事如神,晚上就有人請他吃飯,為他接風洗塵。在以後的一段時間裏,銀行、城建、土地、工商、税務等部門的領導,還有那些讓他幹過工程的單位,紛紛不顧影響,輪番拉他出去吃喝。受到他保護的人,像對待英雄一樣對待他。與他沒有關聯的人,也對他十分敬重。那時候,還不時興招標承包,他到哪裏聯繫業務,哪裏就會滿足他。有兩個即將倒台的建築公司,也被他兼併了,孫二孬的事業迅速壯大起來。
最出乎意料的是,縣檢察院的一個副檢察長也出面請了他,半是表示歉意,半是表示敬意。那兩個請他出去説情況的年輕檢察官也到了場,大家誰也不説案情,心照不宣地在一起吃喝。席間,喝高以後,兩個小夥子給他敬酒時,才説了句對不起的話。孫二孬趕緊接過話頭説,沒有什麼,你們是公務在身,身不由己嘛。這一次,不打不成交,我確實交了不少檢察院的朋友。接着,順嘴説出了市院的曾處長、小高等人,説他們人好,對他的幫助教育太大了。實話説,這些人都折磨過他,他卻當成了朋友,絲毫沒有芥蒂,這更加叫人越發敬重他的為人,“貴哥貴哥”喊得非常親熱,把根本不存在的恩仇一筆勾銷了。
在縣裏幹了幾年以後,孫二孬覺得發展的前景不大。於是,揮師北上,把總部遷到了唐都市。活動的範圍擴大了,正趕上了加速發展的機遇。由於他善於用人,精於辦事,機智靈活,與市裏的幾個領導打得火熱,他的公司迅速膨脹,規模和實力足以和國有的大型建築企業抗衡。到杜思寶父親去世這一年,他的公司已經相當規範,成為唐都市大型民營企業之一。
關於他的傳聞,越來越多,越來越奇。人們對於他經營的手段,有許多猜測,卻永遠是一個猜不透的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