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二哥
現在我向你説一説欒二哥的故事。
我們寨子裏就他一個人姓欒,欒二哥是我們寨子裏一個極為活躍的人物。欒二哥生性活潑,是個出了名的“活寶”。他最愛逗人玩,無論幹什麼,一開始都是一本正經的,最後變成荒唐,即便是捉弄人也是如此。杜小寶八九歲時,上山牆上掏麻雀,不料手指頭被蠍子蜇了一下,胳肢窩裏馬上起了一個“筋疙瘩”,痛得小寶直打滾,嗷嗷大哭,可巧家裏又沒有一個大人。正在這時,二哥趕到了,他一邊拍打着小寶身上的土,一邊問小寶咋啦。小寶説:“蠍子蜇着了。”他見小寶哭得輕了,就問:“疼不疼?”小寶説:“可疼。”二哥擠着眼説:“那趕緊上樹,一到樹上就不疼了。”
小寶信以為真,連忙爬到了門前的那棵小柿樹上,可還是疼。小寶問二哥,為啥還這麼疼?二哥説:“總是不疼啦,要是真疼,你咋還上樹咧?”弄得小寶哭笑不得,摘幾個大柿子冷不防地向他頭上砸去,他卻一個個都接到手中,做着鬼臉,像小孩子一樣開心,笑得直不起腰來。等小寶從樹上下來,一邊罵着“歪二哥、孬二哥”,一邊撲向他,用小拳頭打他,他仍然笑嘻嘻的,一把拽着小寶的小胳膊,用嘴對着傷處,使勁地吮吸了一陣子,從他常挎着的口袋片連成的包包裏,找出一瓶像人尿一樣臊的水水,用指頭蘸了點往上一抹,也怪靈驗,馬上不多疼了。他還説:“小寶兒,咋樣,二哥的藥比你上樹強吧?”
二哥這個人總是不愛在家,一生中漂泊流浪。在我們那一帶,到處留下了他的蹤跡。
二哥沒有孩子,有一年他從逃荒的人手裏用一籮頭紅薯幹換了一個兒子。他給孩子起了個名字叫“運來”,他天天領着運來,在莊上轉來轉去,碰到了不知道的人,就先介紹一下:
“就是我一籮頭紅薯乾結的瓜兒,我總算有個孩子了,這日子過着就比光和我那不生長的老婆兩個人有勁多了。”
有人打趣他:“二哥,你這個孩子還真像你哩。”
他便高興得合不上嘴,兩眼合成一條縫:“這倒也不假,上輩子我肯定是個騾子,成天讓人騎,才修了這麼一個兒子。”
從此以後,他也不知道怎樣來嬌慣這個孩子,真是含在口中怕化了。運來把他的四弦弄斷兩根弦,他也不生氣,樂呵呵地再接起來;尿在了鍋裏,他也挺高興,連聲誇孩子的尿是敗火茶;不論幹啥事都叫兒子插手,連吸煙也喊:
“運來,運來,快快過來,爹吸一袋,來吸一袋,學會了藝不壓身。”
也有人打趣他説:“二哥,你又多了一個小兄弟。”這可不行,欒二哥確實愛給人當“二哥”,對於孩子卻説什麼也不幹了。
誰知好景不長,第二年這運來得了個“急驚風”,雖然求神拜藥,占卜問卦,總算把命給扒出來了,卻從此落了一個傻子,分不清東西南北。為此,二哥真難過了好長一陣子,頭整天耷拉着,無精打采的,像個蔫黃瓜。很多人都替他惋惜,抱怨這老天不長眼,黃鼠狼專咬病雞子。有一天,二哥突然想通了,對他老婆説:
“日他媽,命裏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滿升;生成是小舅子命,一輩子當不了姐夫。唉,算了。”打那以後,又拉起了四弦,高興地亂跑。自然,對那個運氣並未轉好的欒運來,再也沒有先前那個疼熱了。
1948年,劉鄧大軍打過黃河,他從北鄉跑回來,逢人便高興地嚷:
“這下可好了,咱們窮人要翻身了!老財咱再也不用怕了!”恨得當時寨子裏的大地主孫乃器要抓他,他一聽説,一下子又竄了個沒下落。不過,他一跑,寨子裏的幾個光棍漢兒,免不了有人要去給他老婆做伴。所以,二哥儘管不在家,他老婆沒有閒着,倒也不感到有什麼寂寞。小運來也不懂得這種事,自然由着他娘。後來,也不知誰傳了個“毛毛信兒”,説二哥死在外頭了,馬上就有幾個老光棍想娶她。可二嫂跟誰也不幹,一是再嫁一家“怕對不住二哥,孩子也沒人心疼”,二是一個人過慣了。實際上是,雖然沒有男人,卻等於有了更多的男人,有那麼多男人幫襯,何必只找一個男人管着不自在?況且,還要得罪那麼多的老相好?這是題外話。
其實,二哥並沒有死,一年多一點兒,我們馬寨開始土改,二哥就一身光鮮地揹着個四弦回來了。他老婆嘟嚕嘴,着實把他埋怨了一頓,過了一夜,兩個人就又非常親熱。從此,那幾個光棍漢兒傍不上了邊,心裏想,還不如他不回來,同時盼望着他早點走,走得遠遠的。
那陣子,我們這裏的人不知道那麼多新鮮名詞,不知道啥叫個“流氓無產者”,這是後來一個公社秘書給欒二哥定的性質。反正大家都知道他這一家很窮,不好做農活,日子過得很“懈”,所以分土地時也按貧農一樣對待,分了好幾畝地,並且定了個貧農成分。農會幹部勸他不要再往外跑了,讓他在家老老實實地種幾畝地,“幾畝薄地一頭牛,孩子老婆熱炕頭嘛”。二哥滿口答應:“中!中!”可真去種地,他就下不了那牛一般的氣力了,瞪着眼看地荒成了“牛毛氈”。還是他老婆中用,不費多大氣力,找來幾個相好,就給他的地整得很好,他也挺樂意,直誇他媳婦能幹。第二年可就不行了,原來那幾個幫助他種地的人,看到把地種好後,他反而不出去跑了,未免失望,算是給他白乾了。二哥一看這勢頭不對,就馬上出去竄了一陣子,回來果然又有了好收成。第三年,人們開始組織互助組、高級社,二哥從來不給人搭夥兒,還風涼地説:“要説互助嘛,我這幾年是沒少沾互助的光,搭不搭夥兒都沒關係,反正到時候就有人來互助。”誰知道,解放後日子上升,那幾個老光棍十有八九成了家,沒有人再願意出這冤枉力了,這一年,他的地真的撂了荒。他老婆這次發火了,要與他離婚,他連着做了幾夜工作也沒有做下來,乾脆又撒了丫子。
二哥與七太爺不一樣,七太爺偶爾犯病似的,突然失蹤一次,長久安穩。可二哥經常在外邊跑,很少能在家裏久留。其實,他這一次並沒有跑多遠。只跑到山外二十幾里路的集鎮上,碰上了當時的區公所主任老馬也在那裏辦事,他倆是老相識,不罵不開腔,一見面就打上了哈哈:
“日你姐二哥,又往哪跑?你呀,總是三條腿的兔子——爬不牢穩。解放後好幾年了,你也得為國家出點力呀。”
要在以前,二哥準又開腔罵老馬,可這次他卻嘆口氣,心事重重地對馬主任説:
“老馬兄弟,説良心話,我並不是好跑。如今有了地,過上了痛快日子,誰不想在家守着老婆伺候幾畝坷垃?可我這個人哪,生性閒散慣了,滿心想種地就是不知道從哪兒下手,你那嫂子為這也斷不了給我鬧彆扭,沒辦法,我只好出來跑跑。”
馬主任説:“二哥,算你有鱉命兒,你的四弦拉得不錯,正好咱縣要擴建越劇團,我給你推薦一下,你去報個名考考試試。”
二哥一聽,心裏很受用,馬上答應。回到鄉里,馬主任給他開了張介紹信,就打發他去了縣城。
就這樣,二哥到了縣劇團,一考試還可以。只是他看不懂譜子,不會念“刀、來、米、發”,一開腔哼個調門就是:“深黃深、深黃深一字深黃……”節拍倒是怪準,團長説:“老同志你先回家,等我們研究研究再説。”
二哥回到家,二嫂子也不知道他在哪裏鬼混了一些日子,仍然是一臉不高興地罵聲不絕。二哥也不還嘴,只是莫測高深地笑,倒把女人給蒙了個“五里霧中”,寨子裏的人也紛紛傳言,説這次二哥要“出征了”,二嫂子聽説後可就慌了神,嚇得不敢吵、不敢鬧,對二哥也恭敬起來,二哥只是光笑不説話。
約有十幾天的光景,區政府的幹部劉楞娃,拿着個“帖子”——這是二嫂後來給人這麼説的——把二哥給“提”走了,二嫂子把一身洗得很乾淨的補丁衣服給二哥穿上,二哥一下子就神氣起來了。
誰知道好景不長,兩年後,縣劇團往下裁人,開始準備留他,可他一聽這個信兒,就死纏活纏着領導要回家。劇團就發給他一些安家費,他捲起鋪蓋美滋滋地回了家。寨子裏不免有人替他惋惜,也免不了有人“叨吃”他兩句,他卻説:“國民黨税多,共產黨會多,光那些會就給人開膩了。咱生成是撓糞堆雞子——上不了高門台,還不如在家裏窩着骨頭舒坦哩。”倒是二嫂子真正理解他,見他“衣錦還鄉”,有點歡天喜地的樣子,也許是過一天老一天,越老越收心,越老感情越濃,真是不願意二哥在外邊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