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戲劇
叫杜小寶他們這些學生到底搞不明白的是,丁老師為什麼要那麼與陳聰老師過不去,直到他們長大後,才多少明白了一些事情的來龍去脈。
原來,大隊裏有一個劇團,後來叫做文藝宣傳隊,團長是欒二哥。欒二哥還有一些新鮮事兒,以後再説。這個劇團一直唱的是越調戲,也就是許昌申鳳梅唱的那種戲。
越調是我們豫南地區的一個劇種,它唱腔粗獷、高亢、奔放,但有點粗鄙,調門兒較少,這是因為鄉村裏的劇團缺少唱腔設計,遠遠沒有申鳳梅那種藝術家革故鼎新,創造出來的許多變化。在我們老百姓心中和嘴裏唱出來的越調戲,其中的某些味道與陝西秦腔有點相似之處,可以扯開喉嚨喊叫,不管何等音色的腔口,都可以吼叫幾聲。同時,歷史劇目的劇詞一般成串,所以唱腔和唱詞都易於掌握,大人小孩都能夠來上幾段。比如“諸葛亮弔孝”、“收姜維”、“李天保娶親”等幾個耳熟能詳的唱段,幾乎人人都會唱上幾句。要是在山谷裏或者在高粱地裏,唱上一段,心情非常舒暢。到了夜半更深之時,一個人在外走路,唱着這樣的路戲,還能夠起到嚇唬賊人和野牲口,給自己壯膽的作用。
男女主角在戲台子上號叫時,捧腔的主要是中型墜子弦子和四弦。
主樂器中型墜子弦子比大調曲子墜子弦子的琴桿略短一些,琴柄是用梨木做成,琴線是絲線,弓子用細竹彎成,繃緊了一束黑色的馬尾,琴筒是鑲有蟒皮的六角或八角檀木筒,自制的弦子,琴筒往往用粗竹筒替代,馬尾、琴線和琴筒的接觸處,用火燎的辦法滴上一片松香,凝固後拉動起來,松香變成白末,滲透在馬尾中間,增大弓子和琴絃之間的摩擦。琴桿的上端龍頭部分鏤空,安有兩根軸,絃線上頭插入軸中,上碼子就在龍頭的下檐上,這樣一來,一粗一細的兩根絃線就很長,把位靈活,拉起來左手上下翻飛,右手前後左右拉動、擺動,發出的聲音強度高,音色明亮,與越調的唱腔很配套。
四弦就是嘴賴的發旺哥會拉的那一種弦子。這種弦子,可有可無,但有了四弦,比較轟場,整個後棚就一定熱鬧得多。顧名思義,四弦有四根弦,兩細兩粗,弦弓子馬尾分成三股,穿在四根弦中間,向外向內拉動,可以摩擦三根弦同時發音。這四根弦分別定有相差五度的兩個音調,拉起來兩個弦發出主音,另一根弦發出高音或低音,產生和絃的效果,很符合聲學理論。當然,定音不準時,不能形成和絃,反而刺耳難聽。另一個缺點是,腰碼與筒碼間的距離太短,一把定位,音階不多,不是熟手,很難拉出多少複雜的音調來。西洋樂器比我們祖傳的寶貝要講究得多,人家的小提琴也用四根弦,卻用了“G、D、E、A”四個音階定弦,擴展了音階,也能一齊拉兩根弦,產生特別和絃,雖然複雜一些,流出的音樂就比我們的四弦豐富得多。
我們那裏的羣眾常説:“粗越調,細二黃,論聽還是梆子腔。”這説明我們河南的劇種不少,聽得多了,就有所比較。二黃戲相當於京劇,是由鄂北傳入的,與正宗京劇稍有差別,聲音尖細一些。梆子腔就是我們河南的主要劇種豫劇,唱腔有“二八板”、“慢板”、“流水板”等,還能變化出快慢之分,變化多了,唱腔更加婉轉,越來越精細,就在全國發生了影響。此外,還有大調曲子、二夾弦、宛梆等劇種,地方戲曲比較豐富。
少説閒話,還是回到我們大隊的劇團。自從將馬寨小學作為排練場以後,陳聰老師和丁老師替代了欒二哥,成了劇團的編導和唱腔設計主創人員。欒二哥自愧弗如,主動讓賢,只擔當了專職“團長”的角色。他最熟悉的古裝戲,成了“四舊”,當然退出了歷史舞台和現實舞台,改排的是《紅燈記》、《智取威虎山》和《沙家浜》等幾部革命樣板戲。
經陳聰老師和丁老師建議,越調戲改成了梆子戲。丁老師負責教練唱腔,陳聰老師負責搞音樂設計。開始,演員們很不習慣,唱着唱着,就跑了調,沒有多久,竟然不會唱越調戲了。發旺哥的四弦也因此而下崗,發旺哥心理很不平衡。因為他對樂理比較通達,夜裏又有他豁嘴老婆替他餵牛,他在家裏閒得發慌,所以不甘心下野,太陽一落山,就往學校裏跑,一心泡在文藝宣傳隊裏,團長欒二哥就派他掌鼓板。
掌鼓板也是一項重大任務,發旺哥愉快地承擔下來。沒有多久,對樂理有着天生的偏才的發旺哥成了行家。打起鬧台來(大戲開場前召喚人的預熱性質的鑼鼓),指揮起大鑼、小鑼、銅鑔,“急急風加胡擂炮”,花樣翻新,怪招迭出。伺候唱腔時,敲起邊鼓,打起木板,比原來的那一個老打家,鼓點和板眼打得更加精確一些,儼然成了樂隊的總指揮。
事情就出在馬寨小學成了排練場以後。一羣男男女女在一起滾大堆兒,容易日久生情,鬧出點風流韻事兒來。
陳聰老師是摘帽右派,説是摘帽,其實那無形的帽子無處不在。所以三十多歲了,不敢談戀愛,至今沒有結婚。丁老師比他小十來歲,從師範學校學“小三門”(體育、音樂、美術)畢業,與女同學談過戀愛,卻沒有談出結果。兩個未婚的有學問的大男人,當然成為了我們劇團裏女孩子們心中的白馬王子。陳聰老師的性格比較憂鬱,年齡偏大,大多數女孩子不兜攬他,只有春妮對他有那麼一點意思。丁老師身在福中不知福,幾個女孩子為他爭風吃醋,他卻在心中暗暗地愛上了春妮。男人與女人的心就是如此複雜,這對於杜小寶及其同學們來説,小小年紀,不要説混沌未開,不知道這些細節,就是知道了,也不會理解成年人這麼複雜的心理。
春妮雖然沒有拔過集體的羊毛為陳聰老師編織毛衣,卻不斷地給他送上了“秋天的菠菜”。陳聰老師對於春妮表現出來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向他施展的愛慕之意,不是沒有覺察,只是不敢往深處去想,竭力遏制自己不往愛情上發展。兩個人就這麼進入了心理的膠着狀態,誰也沒有把自己的心事直接向對方説出來。
一天夜裏,喝得醉醺醺的支書劉慶典來到學校,嘴裏向外冒着一股子酒氣、煙氣和壞紅薯乾子氣,對着欒二哥、兩位老師和演員們胡説八道一通後,叫上春妮,説到外邊去和她説件事兒。
春妮很不情願地跟了他出去,剛剛走出學校大門兒,到了一個無人處,劉慶典先是説了幫助春妮入黨的事情,後是扯了一些閒話,沒有説上幾句,就對春妮動手動腳起來,他攬腰抱着春妮,往春妮的臉上熱烘烘噴吐氣息。春妮氣惱地推拒着這個發情的公獸,不敢大聲説,只小聲地嘟囔着:“支書,不能這樣,不能這樣!”劉慶典説:“咋不能這樣?多少女人想跟我好,我還不稀罕哩!”春妮一看説不服他,又正色叫道:“慶典,我是你姑哩,你咋能這樣?”劉慶典呼哧呼哧地喘着氣説:“你是哪老的姑,跟我好了,有你的好處!”
劉慶典説的其實不假,論輩分他應該稱春妮為姑,因為春妮是他四奶的親女兒。可春妮是她媽改嫁帶來的,劉慶典和春妮二人根本沒有血親關係。好色的劉支書看着這個丫頭長大,出落成一個水靈靈的大姑娘,兩家同出一個大門,經常在眼前晃動,讓他心動不已,平時沒有少撩撥她,但礙於四奶,又從來沒有敢真正下手。春妮也知道他不正經,寨子裏能勾上手的女人快搞遍了,見了漂亮女人走不動路,可對她不會怎麼樣,因為自己畢竟是他的姑姑,對他平時的戲謔沒有放在心上。這一天他喝了酒,越發想搞上春妮這丫頭,乘着酒勁兒,來到學校,就演出了眼前的一幕逼奸戲。
春妮出門以後,陳聰老師越想越覺得不太對頭,就放下二胡,好像出門方便,走出了大門。遠遠看去,一團黑影正鬧得不可開交,就大聲地咳嗽了一聲。劉慶典一驚,急忙鬆開了手,春妮乘機脱身,跑了回來,劉慶典悻悻地走了。春妮一下子撲到陳聰老師的懷裏,雙手死死地抱着陳聰老師,“嚶嚶”地哭了起來,陳聰老師攬着氣得發抖的春妮,半天沒有話説。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丁老師知道春妮被支書叫走了,也想到沒有好事兒,但不敢出去。一見陳聰老師也出去了,就在後邊跟了上來,看見春妮正抱着陳聰老師,心中醋意頓生,也大聲地咳嗽了一聲,春妮不但沒有理他,反而更加抱緊了陳聰老師。丁老師像劉支書一樣悻悻地走了回去。
這一夜,陳聰老師和丁老師都是心亂如麻。陳聰老師想的是怎樣對待春妮突然爆發出來的愛情,拿什麼來奉獻自己的一片心意;丁老師想的是這個陳聰老師真是可惡,平時不露聲色,真是“咬人的狗不叫”,硬是奪走了屬於自己的愛人,看老子不往死地裏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