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過上兩三個月,縣城裏的電影隊,就會到馬寨公社來放一場電影,我們那裏羣眾叫做“玩電影”。玩電影的場地,通常設在六隊的麥場裏,那是全大隊最開闊的一個麥場,能夠容納最多的羣眾。這個場地儘管最大,到了放電影時仍然不夠大,四鄉八堡的羣眾,早就聽説要玩電影,不到天黑就來了,往往銀幕後邊也站滿了人。看到結束時,才點上麻稈火,照着道路、照着溪流中當做橋樑的大石頭,摸十幾裏山路回家。
在玩電影的時候,銀幕是用三根楠竹搭起來的,平時不用,就由六隊的保管員保管起來。因為怕發電機的響聲影響放映效果,發電機就放置在場房屋的後邊。由於那個場房是北屋,發電機放在屋後背風,真是個好地方。特別是到了冬天,管發電機的放映員,處在背風處少受罪,可以裹一個軍大衣,坐在旁邊一邊烤火,一邊燒紅薯吃。放電影的兩個人都不傻,一到馬寨放電影,爭着去管發電機。這讓小寶等幾個小朋友,無論如何都想不通,為什麼不在前邊放電影,卻爭着管發電機?在他們看來,只有在前邊放電影才最好,邊放邊看,多過癮!因為他們那時的理想,就是將來當一個放電影的,這樣,就可以天天看電影了。只有孫二孬不想當放電影的,他説,自己將來娶一個老婆,讓她放電影。別的小朋友問他為什麼這麼想,他詭秘地一笑説:“只有這樣,我才能天天日那些放電影的。”後來,年齡大一點的孩子們知道,孫二孬這麼恨放電影的,原因是有一次,放電影的老齊在他家吃派飯後,磨蹭着不走,他媽讓他出去玩,他玩了一會兒回家,撞見老齊光着身子,正在他媽也光着的身子上努力,就一下子恨死了放電影的人。
山裏比不得城市裏的電影院,圖像、音響都很差勁兒。有一次風太大,正頂着銀幕吹,人物都變了形,扛肚子凹腰的,上面的大閨女也不好看了。更可笑的是,音箱沒有辦法固定在竹竿上,放在了離銀幕北邊十來丈遠的土堆上,看電影的羣眾長了見識,他們原來以為銀幕上的人説話時,口形和聲音是統一的,聲音像是從那塊白布上發出來的一樣。這次才知道,他們聽到的,並不是從演員嘴裏發出的聲音,而是從另外一個地方鑽出來的。
那時候,羣眾能夠看到的電影片子主要是《南征北戰》、《英雄兒女》、《地雷戰》、《地道戰》、《牧童投軍》等幾部影片,為數不多的譯製片,都是來自前蘇聯的,有《列寧在十月》、《列寧在1918》。一部片子看了多遍以後,劇情和劇詞人們都會背了,演員們還沒有張嘴,人們就學着京腔替他們説了出來。小孩子們主要是記住了揮舞軍刀的日本鬼子“大太君”,雙手握着一根竹棍,張牙舞爪地叫着“八格牙魯”和“殺個雞雞——”大一點的孩子,則學會了上邊更精彩的地方。劉家老十三劉臭蛋,論輩分他應該叫孫二孬表叔,他卻從來沒有稱呼過他,還多次拍着孫二孬的肩膀,學着《南征北戰》上一句台詞:“我説同志啊,以後別再叫我老大爺了,別看我年紀大了,我還是個民兵啊!”
可惜在那時候,電影裏沒有戀愛鏡頭,要不然,山裏傷風敗俗的事情就會更多一些。有人説,元叔和鳳姑好,是元叔替他媽送信辦成的;有人説,其實不是在送信時辦成的,而是兩個人在看電影時,擠擠扛扛、摸摸索索搞上的。反正這事情只有他們兩個人才最清楚。我只是在這裏猜想,當元叔擁抱着鳳姑的時候,肯定也多麼想如同《列寧在十月》裏的瓦西里那樣,拍着哭哭啼啼的鳳姑的脊背安慰説:“麪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可他連這點可憐的幽默也不敢有,這句台詞必定哽咽在喉頭裏説不出來。
公社院裏有電話,那條專用的電線,就從杜小寶家門前扯了過去。電話線有兩個功能,平時通電話,早上、中午和晚上,還通一兩個小時的廣播。公社裏的牆上,就安了一個廣播匣子,是一個木製的一尺見方的方形盒子,油漆成紅色,中間挖了一個圓孔,蒙着一塊黃布。剛安上時,周邊羣眾都很稀罕地來聽廣播。小寶他們一羣孩子猜想,廣播匣子裏邊説話的、唱戲的,一定是些從電線裏傳過來的小人人兒,使他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這麼一個小小的四方匣子,怎麼可能容納下那麼多人?這些人不説話、不唱戲時,也不知在裏邊吃的什麼,乾的什麼。
公社院裏的小廣播,掛上一年多以後,就開始出毛病。有時正在大聲廣播着,突然聲音變得極小了。縣裏郵電局的領導,派來技術人員修理,通過檢查線路,沒有發現問題。後來找到了原因,原來,在這一條從上邊傳來的電話線上,進到馬寨村裏的那一段,吊上了好幾個小小的揚聲器。這是寨子裏幾個大孩子乾的,他們從縣城親戚那裏,搞來了這種小玩意兒,爬到通向公社的主電線杆上,扯下一根銅線,接在小揚聲器上,再用一根線頭接地,到了廣播時間,就可以收聽廣播了。有興趣的話,還可以監聽公社領導與上級的通話。這種小小的揚聲器,是一個黑色的小圓盒子,依靠套在一個磁舌上的線圈振動,帶動盒蓋上的金屬發音膜出聲。聲音並不大,但功率大、耗電量太大,一接到主線上,就把通向公社的廣播電流耗散了許多,所以公社院裏的廣播匣子,肯定不會太響了。
發現了這種現象以後,郵電局的人住在公社院,白天打牌,夜裏出來檢查線路。偷襲了幾回,沒收了好幾個這樣的小喇叭,並且張貼通告,如果再發現有人私接小喇叭,以破壞“三大革命”論處。從此,幾個大一點的年輕人,就不敢再私接小喇叭了。漏網的小揚聲器,竟然流落到杜小寶手裏一個,他不僅學會了偷偷地接在公社的電線上聽廣播,而且把裏邊的線圈拆下來,重新纏繞,把裏邊的磁鐵去掉再安上,反覆試驗,試圖弄明白其中會發出聲音的奧秘,讓他失望的是,除了感到接到了通向公社院的主線路上時,只要來了信號,把小揚聲器的線頭含在嘴裏發麻以外,其他什麼道理也沒有弄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