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南和丹鳳相接的地方,橫亙着無盡的山嶺,蜿蜿蜒蜒,成幾百裏地,有戴土而出的,有負石而來的,負石的林木瘦聳,戴土的林木肥茂;既是一座山的,木在山上土厚之處,便有千尺之松,在水邊土薄之處,則數尺之櫱而已。大凡羣山有勢,眾水有脈,四面八方的客山便一起向莽嶺奔趨了。回抱處就見水流,走二十里,三十里,水邊是有了一户兩户人家。人家門前屋後,綠樹細而高長,向着頭頂上的天空擁擠,那極白淨的炊煙也被拉直成一條細線。而在懸崖險峻處,樹皆怪木,枝葉錯綜,使其溝壑隱而不見,白雲又忽聚忽散,幽幽冥冥,如有了神差鬼使。山崖之間常會夾出流水,轟隆隆瀉一道瀑布。潭下卻寂寂寞寞,水草根泛出的水泡,浮起,破滅,全然無聲無息。而路呢,忽而爬上崖頭,忽而陷落溝底;如牛如虎的怪石側側卧卧,佈滿兩旁;人走進去,逢草只看見一頂草帽在草梢浮動,遇石,輕腳輕手,也一片響聲,螞蚱如急雨一般在腳面飛濺。常常要走投無路了,又常常一步過去,卻峯迴路轉,別一個境界。古書上講:山深如海;真是越走越深不可測。如果是一個生人,從大平原上初來乍到,第一個印象是這裏可以作一個絕好的流放地:即使罪犯不加管制,放其逃生,也終不會逃出這山的世界、林的世界。也不禁頓然失笑北京城、上海市整日呼叫人口暴溢,但沒想將十個北京城,十個上海市的人一起放在這裏,也充其量是個撤一把芝麻,不見蹤影呢。
也就是這莽嶺山脈,兩個縣可恰恰被它截然分開。看山的北面,每條溝裏都有水,水流向北;山的南面,每條溝裏也是有水,水流向南。水與水的發源地,幾乎都是一個無息的泉眼,泉眼與泉眼,又幾乎僅僅相距幾十裏,甚至幾里,但是,流向北去,便作了黃河流域,流向南邊,竟成了長江流域。如今兩縣之間的公路,要繞一個大大的"C"形,從洛南出永豐關,過大荊川,到黑龍口,翻麻街嶺,經商縣沿丹江而下,才到丹鳳。兩縣靠得如此近,兩縣來往又如此遠!但是,也該應了天設地造的古語,出奇地是就在莽嶺主峯左四十里的地方,竟有一條溝接通了兩縣的隔閡。這條溝是那樣的隱蔽,那樣的神秘,至今別的地方的人一無所知,就是洛南、丹鳳的人也理會的寥寥無幾;只是莽嶺兩邊的農民常去走動,但農民走動為着生計,並不想作書以示天下,以至後來漸漸地有人知道了,探險似的來往了,便稱作是商洛的"胡志明小道"。
這條溝沒有路牌,也從無有人丈量,裏數由人嘴説,有説六十里的,有説八十里的,但人口是十分地準確:十六家。十六家分兩縣户口,但丹鳳人住的有洛南的地,洛南人有耕的是丹鳳的田。自古洛南人面黑,丹鳳人臉紅。他們是黑紅黑紅,一種強悍的顏色。從溝南口到溝北口,他們的語言始終吐字一致,但絕對是地地道道的南腔北調。或許山把他們包圍得太厚了,林把他們掩蔽得太嚴了,他們幾乎與外邊世界隔絕了,只是到了"文化革命"中,丹鳳武鬥,一派將一派趕出縣境,從這裏向洛南逃竄,山溝人才見到了一溜帶串的人羣,也只有到了"四人幫"粉碎後第二年,這裏才有了電話,從山頂到河畔彎彎斜斜栽了電杆,而電線總是鬆鬆地下墜,站滿無數的鳥兒。也就是從那時起,他們開始有人訂了報紙,十五天後看着半個月的新聞。溝是太大太大了,路卻是極窄極窄,常要涉水過河。水並不怎麼深。但緊急得厲害,似乎已經不是水了,是一道鐵流,外地人過,即使不被衝倒,也少不了被流沙走石撞傷腿面,踢掉腳指甲。十六户人家,你幾乎不知他們都是住在哪裏,偶爾轉過山嘴,一個黑石崖縫裏就長出一摟粗的老松來,使你瞠目結舌;老松之後,那突出而空懸的岩石下,突然就有了人家,房頂卻是有前半邊,沒後半邊,那半邊就是石巖,屋地也一半是土,一半是鑿入的石洞。推門進去,屋裏黑陰陰的,或許點着油燈,或許沒有,當屋一個偌大的火坑,劈柴架起,火光紅紅的,人影反映在牆上,忽大忽小,如跳動着鬼的舞蹈。主人一個大字形站在那裏,體格健壯,眼睛生光,牙齒雪白,屋樑掛着的一吊一吊燻肉,不注意就碰着了頭腦,這是他們表示富有的標誌:一年宰殺幾頭肥豬,用煙火香料燻得焦黃,吃一塊,割一塊,春夏秋冬,暈腥不斷。如果進屋就端坐火坑邊,讓煙就吃,讓水就喝,他們便認作是看得起他們的朋友,敬他一尺,回敬一丈,自釀的酒就端上來,雙手捧遞。他們大都不善言辭,一臉憨厚誠實的笑容,問他們什麼,就回答什麼,聲調高極,這是常年喊山的本領。末了最感興趣的是聽縣上的,省上的,乃至國家的、世界的各種各樣消息。可以斷定,城鎮賣老鼠藥的天才的演説家到這裏,一定要大受歡迎。聽到順心處,哈哈大笑,聽到氣憤處,叫娘罵老子;不知不覺,他們就要在火堆裏烤熟小碗大的土豆,將皮剝了,塞在你手,食之,乾麪如栗,三口就得喝水,一個便可飽肚。
這十六户人家,一家離一家一二十里,但算起來,拐彎抹角都是些親戚,誰也知道誰的爺的小名,誰也知道誰的媳婦是哪裏的女兒。生存的需要,使他們結成血緣之網、生活之網。外地人不願在這裏安家,他們卻死也不肯離開這塊熱土,如果翻開各家歷史,他們有的至今還未去過縣城,想象不出縣城的街道是多麼地寬,而走路腳抬得那麼低,有的甚至還未走出過這條溝。娘將身子在土炕上的麥草裏一生下,屋裏的門檻上一條繩,就拴住了一個活潑潑的生命。稍稍長大,心性就野了,山上也去,林裏也去,爬樹捉雀,鑽水摸魚,如門前的崖上的野鷂子,一出殼就跑了,飛了,闖蕩山的海、林的海了。長大成人,白天就在山坡上種地,夜裏就抱着老婆在火炕上打鼾。地沒有一塊席大的平坦,牛不能轉身,也立不住蹄腳,就是在山路上,每年也要滾死一兩個老牛。河畔裏年年刨地,不漲水,那便是要屙金就屙金,要尿銀就尿銀,一暴漲,就一場了了。廣種薄收,是這裏的特點。畝產有收到四百斤的高產,畝產也有收到僅十斤的籽種,但是,他們可以每人平均四十畝地,能收就收,不收作罷,反正他們相信,人的力氣卻是使不盡的,而且又不花錢。那坡坡澗澗,楞楞坎坎,有一土,就種一窩瓜,栽一株苗。即使一切都顆粒不收了,山上有的是賺錢的東西,割荊條,編笆席,砍毛竹,扎掃帚,挖藥,放蜂,燒木炭,育木耳,賣核桃、柿餅、板栗、野桃、酸棗。只要一雙腿好,擔到山溝外的川道鎮上,就有了糧,有了布,有了油鹽調和。柴是出門就有,常常在門前的坡上赤手去扳那樹杈、樹根,腳手四條用上去,將身子憋足了勁,縮成一個疙瘩團塊,似乎隨時要忽地彈射而去,樣子使人看了十分野蠻而又百分的優美。終年的勞累,使他們區別於別處人的是一副雙肩都長出拳頭大的死肉疙瘩,兩隻大手,硬繭如殼,抓棘拔草不用鐮刀,腿肚子上的脈管精露,如盤繞了一堆蚯蚓。
川道人沒有肯來居住的,但少不了進溝裏砍柴,掮椽,採藥,打獵。不為生計,不想進溝,進溝就必不空回。山路慢慢踩開了,附近川道的人,那些有急事的,貪圖趕近路的,就開始從洛南到丹鳳,從丹鳳到洛南,過往這條溝了。即使和這條溝的人一樣的身份,一樣的地位,但只要不是這條溝的人,這條溝的人都要視之為比他們高出一等的角色。他們在山路上遇見了,就總要笑笑的,打老遠停下來,又側了身,讓來人先過。山路上是不宜穿皮鞋的,布鞋也是不耐穿的,凡進山就要穿草鞋。但這已經是這裏的習慣了:每一個人在半路上草鞋破了,換上新的,就將舊草鞋雙雙好生放在路邊,後邊的人走到這兒,草鞋或許也破了一隻,就在前邊人放下的草鞋裏找一隻較好的換上,即使實在不能穿了,也抽一條草繩兒可以修補腳上穿的,如果要換新的,又將舊的端端放在這裏。這麼一來,大凡走十里、二十里路,總會遇見路邊有一批舊草鞋。共產主義雖然並沒有實現,但人的善良在這裏卻保留、發展着美好的因素。以致使外地新來的人新奇、感嘆之餘,也被感染了,學習了,以此照辦。
秋天裏,山裏是異常豐富的,到處都有着核桃、栗子、山梨、柿子,過路人經過,廉潔之人,大開眼界,更是坐懷不亂,而貪心營私之徒就禁不住誘惑,寸心大亂,幹些偷偷摸摸勾當。主人家發覺了,卻並不責罵,善眉善眼兒的,招呼進家去吃,不正經的人反倒不好意思再吃了,説千聲萬聲謝謝。更叫絕的是,這條溝家家門前,石條上放着黑瓷罐子,白瓷粗碗,那罐子裏的竹葉茶,盡喝包飽,分文不收。這幾乎成了他們的家規,走山路的口渴舌燥,似乎這與他們有關,舍茶供水則是應盡的義務呢。假若遇着吃飯,也要筷子敲着碗沿讓個沒完沒了。飢着渴着給一口,勝似飽着給一斗,過路人沒有不記着他們的恩德的。付錢是不要的,遞紙煙過去,又都説那棒棒貨沒勁,他們抽一種生煙葉子,老遠對坐就可聞到那一股烈的嗆味。但也正是身上有了這種味兒,平日上山幹活,下溝鑽林,疲倦了隨地而睡,百樣蟲子也不敢近身。最樂意的,也是他們看作最體面的是臨走時和過路人文明握手,他們手如鐵鉗,常使對方疼痛失聲,他們則開心得哈哈大笑。萬一過路人實在走不動了,只要出一元錢,他們可以把你抬出山去。那抬法古老而別出新意:兩根木椽,中間用葛條織一個網兜;你躺上去,嘴臉看天,兩人一前一後,上坡下坎,轉彎翻山,一走一顫,一顫一軟,抬者行走如飛,躺者便騰雲駕霧。你不要覺得讓人抬着太殘酷了,而他們從溝裏往外交售肥豬,也總是以此作工具。
走進溝四十里的地方,你會走到一個仙境般的去處,山勢莫名其妙地形成一個漩渦狀,一道小溪,嗚濺濺地響,溪上架一座石拱橋,不是半圓,倒是滿月,橋頭左一棵大柳,右一棵大柳,枝葉交錯,如駐一片綠雲,百鳥不見其影,卻一片啁啾,似天樂從天而降。樹下就有了三間房子,屋頂聳而四牆低,有羅馬建築的風味,裏邊住着一個老漢,六十二歲,一個老婆,五十九歲,無兒無女,卻懷有絕招的接骨醫術。老漢是溝裏最大的名人,常常有人到這兒求醫,門前上下的路面要比別處稍稍寬闊。沒有病人了,採藥歸來,就坐在門前練起手功:將瓷碗砸成碎片兒和穀糠攪和裝在一條口袋裏,雙手就探進去摸着,將碎瓷片捏成碗的全形。得空天天如此,年年如此,那一雙手有了迴天之奇功,腰痠腿疼的,一捏就好了,折膊斷腿的,一捏也就接了,那些在別處接骨不好造成瘸跛的人來,老漢看一眼,冷冷地,只是讓其背身兒在門前場地走動,走動着,老漢突然一個健步上去,朝那壞腿彎膊上猛踢一腳,或狠擊一拳,那人冷不防,一聲大叫,等擰過身來,忽覺腿也直了,膊也端了,才知道這是老漢的絕招療法。醫術高妙,費用卻賤,有錢的掏幾個,沒錢的便作罷,"只好傳個名就是了!"於是,百十里遠近,乾兒乾女倒認了好幾十。
但是,世上一切都是平均分配的,有了善就有了惡,有直樹就有彎材;這溝裏偏偏就野蟲特多。夏秋之際,那花腳蚊蟲成羣成團追人叮血,若要大便,必須先放火燒起身旁茅草,只能在煙霧騰騰之中下蹲。蛇更是到處都見,行走手裏不能斷了木棍,見草叢就要磕打。野蜂又多,隱在樹下,稍不留神驚動了,嗡嗡而來,需立即伏地不動,要是逃奔撲打,愈跑愈追,愈打愈多,立時蜇得面目全非。更可惡的是狼,常在夜裏遊蕩,這一年竟不知從哪兒跑來兩隻灰色的老狼,兇殘罕見,傷害了不少過往行人,接骨老漢也就在這一場狼事中死去了。
對於老漢的死,傳説眾多,最可靠的説是一個夜裏,老兩口在炕上睡下了,炕是用木柴火燒熱的,因火過旺,炕烙得厲害,老兩口卸了小卧房門墊在席下。席是竹篾子織的,天長日久,身子皮肉的磨蹭,汗液的浸蝕,煙火的燻燎,已經焦紅光亮得如上了一層漆。剛剛重新睡好,就聽見敲門聲,聲音又怪,像是用手在抓。問了幾聲,沒有人答,隔窗一看,外邊月光白花花的,竟有一隻老狼半立着抓門,又刨門下土。老婆啊了一聲就嚇癱了,老漢説:壞了,這正是那條惡物,今日是要我的命來了!老婆就跪在炕上磕頭作揖,求天保佑,老漢便隔窗對狼説:"狼,你是吃我的嗎?我是醫生,一把老骨頭,你要來吃我?真要吃,我也沒辦法,你不要挖門,我開門讓你進來吧。"門開了,狼並不進來,只是嗥嗥地叫,老漢感到疑惑,説:"你不是為了吃我,難道要我去治病不成?"狼頓時不叫了,頭揚着直搖尾巴。老漢好生奇怪,又説:"真是治病,你後退三步吧。"狼真的又後退了三步。老漢只好要跟狼去,老婆抱住不放,老漢流着淚説:"這有什麼辦法?反正是一死,我就隨它去了!"狼在前邊走,他在後邊走,狼還不時回頭看看,他只好捏着兩手汗腳高步低跟着。不知走了多少路,到了半山腰一個石洞前,那狼繞他轉了一圈,就進了洞去,不一會兒引出另一條更老的狼來,一瘸一跛的,反身後退在他面前。他一低頭,才發現這條狼的後腚上腫得面盆大一個膿包,水明明的。他戰戰兢兢不敢近前,兩條狼就一起嗥叫,他撿起一節樹枝,猛地向那膿包刺去,病狼慘叫一聲,膿水噴了出來。他撒腳就跑,一口氣到了山下,回頭看時,狼卻沒有追他,失魂落魄回到家裏,天已經快大亮了。
給狼看病的事一傳開,沒有人不起一身雞皮疙瘩,又個個驚奇,説這野蟲竟然會來請醫,莫非成了狼精,這條溝怕從此永遠遭殃了。卻又更佩服起老漢的醫術:"哈,連狼都請他看病哩!"但老漢卻睡倒了三天,起來後性格大變,再不肯多説多笑,也從此看病不再收錢。但是,一個月後,狼又在一個夜裏抓他的門了,他拿了菜刀,開門要和狼拼時,那狼卻起身走了。那門口放着一堆小孩脖子上戴的銀項圈、銅寶鎖。他才明白這是狼吃了誰家的小孩,將這戴具叼來回報他的看病之恩了。老漢一時感到了自己的罪惡,對老婆説:"我學醫是為人解災去難的,而這惡狼不知傷害了多少性命,我卻為它治病,我還算個什麼醫生呢?!"就瘋跑起來,老婆去攆,他就在崖頭跳下去死了。
這事是不是真實,反正這條溝里人都這麼講,老漢死的那幾天,沒有一個人不痛哭流涕。十六家人就聯合起來組成獵隊,日日夜夜在溝裏追捕那兩條老狼,三個月後終於打死了惡物,用狼油在老漢的墳前點了兩大盆油燈,直點過五天五夜油盡燈熄。至今那老漢的墳前有一半間屋大的仄石為碑,上鑿有老漢的高超醫術和沉痛的教訓。
溝裏沒了害人之物,過往行人就又多起來。十六户人家就又共同籌資修起山路,修了半年,方修出八里路,但他們有他們的韌性,下決心繼續修下去,説:"這一輩人修不起,還有娃輩,娃輩不成,還有孫輩,人是絕不了根的,這條溝説不定還要修火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