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盒子,是原竹做成的,竹節的部分截下來,打磨,雕琢,玲瓏剔透得萬般可愛了,上邊裝一塊活動的玻璃,這便是你的珍藏了。下了班,或者吃着飯,或者要睡覺去,這盒子就放在你的手心,你屏住氣,專注地凝視,高度的近視使你不得不貼得盒子那麼近,以至口鼻的熱氣在玻璃上哈出一層水珠。盒子裏邊是一隻蟋蟀,長長的腿,細細的觸鬚,但比蟋蟀小多了,小到了五倍,十倍,渾身金黃,像是一片躍動的金礫。於是,你不自覺地就哼起評彈調來,在這漠漠的戈壁灘上,空氣的流通是沒有任何阻礙的,評彈調就遊絲一般的,錚錚飄遠。
唉,你是個粗糙的人,那額角,那鼻頭,那方方的下巴頦子,使人想象着本不是長出的,是用斧子砍出來的,除了兩個眼鏡片子,你身上還有閃亮的物件嗎?頭髮總是亂的,鬍子被剪刀鉸得七長八短,你應該是一個放形骸外的角色,竟偏偏玩這種玩意兒?!
你説,這是黃蛉,是你從老家帶來的。
這使人多麼不理解!你的老家在蘇州,蘇州,是何等樣一個美妙的地方啊,你生在那裏,長到十九歲,大學畢業後就到大西北來了。大西北是寸草不生的玄武岩山,是有孤煙直長的大沙漠,你是學地質的,帆布做成的偌大的地質挎包在肩上,你已經奔波了二十年。二十年的帳篷,在沙山沙海里,猶如一葉小舟,冷月彎彎地照着,蘇州城外的寒山寺的鐘聲,是能"夜半到客船"嗎?妻子,那位如花似玉的美人兒,在望着你,相思的網撒滿了臉面,她在打撈着遠去的一顆愛的心。你每年回去一次,每一次在門前植一叢慈竹,但是,你又走了,留給她的是一叢一叢竹葉的"個"字。孩子已經六歲了,他的記憶裏,你只是一個照片上的平面人,他在你植的竹園裏喊着"爸爸",你不能回答,你的竹園裏卻生殖了無窮無盡的黃蛉,它們在鳴叫着,"窸窸窣窣"的,那是你的神經,是你的精靈,是你的鄉思鄉音。所以,她捉住一隻,裝在這精巧的盒子裏,在你再一次回去的時候,送給了你嗎?
你擁抱着你的妻子,吻着你的兒子,求他們寬恕你,但你還是又一次走了,你説:"祖國需要金子,大西北的沙漠裏是有金子的,等十個金礦找到,我就回來了!"
一個竹子做成的盒子,一個盒子裏裝着的黃蛉,便和你從蘇州出發,八千里路雲和月,你們一起生活在了大西北。
你或許冷了不知道添衣,熱了不知道減衣,但你卻明明白白提醒自己:黃蛉的生存是要有一定的温度的。冬天裏,大家坐在鑽機下休息,都點着煙吸,你不會吸煙,就從懷裏掏出黃蛉來看。這黃蛉盒子你不裝在貼身的襯衣兜裏,你擔心體温會熱壞它,你又不肯裝在大衣的外兜,害怕風寒凍壞,你花費了三個鐘頭,拙手拙腳地在大衣內側大針腳縫一個小口袋。夜裏,一盞孤燈伴着你,你畫着圖紙,鑑定着礦石,你常常把吃飯忘掉了,當炊事員送來晚飯,你總是疑惑地説:"我還沒吃飯嗎?"但你忘不了給黃蛉餵食,它只吃蘋果,每次只削切豆粒大一點放在裏邊,這蘋果卻同你的儀器、書籍一樣重要,你是專意讓人從內地帶買來的。
現在,七鬥星已經斜了,銀河裏風平浪靜,你要睡下了,你便要將黃蛉盒子輕輕放在枕頭底下,並不是枕頭底下,你怕枕頭的重量壓了它。往被窩裏放,又怕被窩熱氣燙了它。你用枕巾蓋住,放在你的脖子下。這是你最愜意的時候,萬籟俱寂,你,聽見了黃蛉的"窸窸窣窣"聲,那是世界上最微弱的聲音,也是最清脆的音樂,是金石之響,是心律之韻。你於是就入了夢裏。
啊,你是夢見了你的妻子嗎?夢見了你的兒子嗎?在這麼深的夜裏,月光靜瀉,風兒沒有起,狗兒沒有咬,你的妻子打着燈籠正站在竹園邊上,你的兒子,躡手躡腳進了竹園,竹葉上的露珠滑下來,落在他的頭上,他穿着一身雪白的衣服,像一個幽靈,往竹叢裏走。立即,無數的黑點濺滿了他的全身,他快活地大叫,你的妻子就跑來,用一隻玻璃杯子,對着那白衣上的黑點一罩,黑點便彈進去,一隻黃蛉就捉在兒子手中拎着的土瓷罐裏了。
他們捉了好多好多的黃蛉,母子圍着土瓷罐,就聽着那"窸窸窣窣"的生命之歌。
妻子説:"這歌子是唱給你爸爸的,這歌子在召喚着你的爸爸。"
於是,在你的脖子下,在你的耳膜下,"窸窸窣窣"的聲音叫得更響了,更清了,你聽見了這愛情的召喚,這家庭的召喚。
第二天早上,你爬起來,背起帆布做成的偌大的地質包,你又去找金子了。你依稀還記得夜裏的夢,説:"是的,我是要回去的,要回去就得加緊我的工作!"
寫於1984年2月21日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