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我只是隱約感覺到一個遙遠如夢的模糊陰影籠罩着我們。所有的證據在我腦海中亂成一團,使我忘卻了眼前所發生的慘劇。然而,就好像背後讓人插了一把利刃般,突然之間,我撥開雲霧看清了這一切。阿倫·得奧……這個名字本身對我沒有意義,它也可能是約翰·史密斯或克努特·瑟倫森。我從沒聽過這個名字,也沒看過這個人,然而——憑藉着這一點點線索,某種出自於靈性,或第六感覺,或潛意識的推斷——我便如同獲得未卜先知的超能力量,立刻斷定這個嫌疑犯,這個社會扭曲之下的可能受害者,一定也就是籠罩在我們頭上那塊大而真實的模糊陰影下的受害者。
我略略回想這些蛛絲馬跡,腦袋被這些模糊紛亂的思緒壓得好重,心也跳得厲害。我覺得無助,即使父親就在身旁,能夠給我安穩舒適的力量,我卻發現自己隱隱中最渴望見的人,是那位居住在哈姆雷特山莊中的老紳士。
休謨檢察官和魯弗斯·科頓正低聲討論著,而凱尼恩則忽然變得生氣勃勃,在房裏走來走去,口氣不滿地下着命令,似乎那個剛出獄的小角色能使案情有所突破的希望鼓舞了他。我回想着休謨剛剛在電話裏説的話,以及凱尼恩的命令聲,不禁顫抖起來,剎那之間完全明白了!憑他們這些談話和追捕行動,就已經給這位尚未現身的阿倫·得奧定罪了,他才剛離開阿岡昆監獄幾個小時,就又陷入逃亡的困境。
傑里米強壯的臂膀扶着我走出房子上了車,我呼吸着夜晚清新的空氣,不覺精神一振。檢察官坐在傑里米旁邊,父親和我坐在後座,車子往前飛馳而去。我腦中仍然昏昏沉沉,父親沉默着,休謨得意地凝視前方一片黑暗的道路,傑里米則握住方向盤一言不發。車子開上陡峭的山路,就像一場夢般朦朧而不確定。
然後,黑暗中,一座宛如噩夢裏食肉怪獸的剪影赫然矗立眼前……阿岡昆監獄到了。
真是無法想象,一座由無生命的石頭和鋼鐵所構成的建築物,居然能夠散發出如此活生生的邪惡氣息。孩提時代,那些關於黑暗鬼屋、廢棄城堡和鬼魅出沒教堂的故事,總是令我毛骨悚然,但是過去這幾年在歐洲古蹟遊歷的經驗中,我從沒見過這種建築物,純粹由人為營造出恐怖的力量……現在,正當傑里米在鋼製大門前按喇叭時,我忽然明白畏懼一幢建築物是什麼滋味了。監獄大部分的地方是黑的,月亮隱沒,陣陣冷風哀鳴。這兒離監獄如此之近,卻聽不見高牆後頭的人聲,也沒有任何燈光。我瑟縮在自己的位子裏,感覺到父親的手忽然握住了我——低聲問着:“怎麼了,佩蒂?”他的話讓我回到了現實,惡魔逃逸無蹤,我努力甩掉恐懼的情緒。
大門忽然打開了,傑里米把車開了過去,車頭燈前站了幾個人,黑制服、方角帽,手裏拿着來福槍,令人望而生畏。
“休謨檢察官來了!”傑里米喊着。
“小子,把車燈關掉。”一個粗啞的聲音響起,傑里米照做了。接着一道強烈的光束射過來,輪流照在我們臉上。
警衞審視着我們,冷漠的雙眼不多疑也不友善。
“沒問題的,老兄,”休謨匆忙地説,“我是休謨,這些都是我的朋友。”
“休謨先生,馬格納斯典獄長正在等你,”説話的仍是同一個人,但口氣温暖多了,“不過其他人——他們得在外頭等。”
“我保證他們沒問題。”他低聲對傑里米説,“我看你和薩姆小姐就把車停在外頭等我們好了。”
他下了車。傑里米似乎猶豫着,不過那些手持來福槍的壯漢顯然嚇倒他了,於是他點點頭,往後一靠。父親走向那幢建築,我尾隨其後。我很確定,他和檢察官都沒注意到我,他們走過了警衞身邊。進入監獄的前院,警衞們沒説什麼,顯然默許了我的存在。好一會兒,休謨轉頭時才發現我默默跟在後頭,不過他也只是聳聳肩,繼續大步前進。
這個地方很大——由於身在黑暗中,我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大,我們的腳步在石板走道上敲出空蕩的迴音,走了不久,一位藍制服警衞打開厚重的鋼門讓我們通過後,我們發現自己來到了行政大樓,好空、好暗、毫無生氣。就連牆壁都無聲低吟着恐怖的傳説,這不是牢房的牆壁,而是行政辦公室的牆壁。我開始疑心有什麼可怕的幻象會出現在眼前。
我笨拙地跟在父親和休謨身後,走上一道石板樓梯,前方是一扇樸素的門,跟普通辦公室沒有兩樣,上面印着“馬格納斯典獄長”字樣。
休謨敲敲門,來開門的人眼光鋭利,身上穿着便衣——衣服不太整齊,顯然是匆忙被叫起牀的,大概是職員或秘書之流,這些監獄裏的傢伙都是這樣,沒有笑容,沒有温暖,也沒有慈悲——他低聲嘰咕了兩句,領着我們穿過一個大型接待室和外頭的辦公室,到了另一扇門前,然後開了門,面無表情地等在門口讓我們進去。我們經過他身邊時,他只是冷眼地打量着。
我忽然發現了一件不相干的事情,我們從外頭走到這個房間的一路上,所有的窗子上都裝了鋼條。
整齊安靜的房間裏,有個人起身迎接我們,看起來像個卸任銀行家。一身樸素的灰色服裝,除了領帶是匆忙打上去的之外,其他看起來都一絲不苟。他有一種長年與惡徒面對面打交道的特質,強硬、嚴肅、滿面風霜,眼睛透露出長期生活在危險中的機警,一頭稀疏的灰髮,衣服略顯寬大。
“你好,典獄長,”檢察官低沉着嗓音道,“抱歉這麼一大早就把你給叫起來,不過謀殺案可不會挑我們方便的時間。哈,哈……請進,巡官。還有你,薩姆小姐。”
馬格納斯典獄長匆匆一笑,指着椅子語調温和地説:“我沒想到有這麼多人來。”
“噢,馬格納斯典獄長,這是薩姆小姐,還有薩姆巡官。典獄長,薩姆小姐也從事偵探工作,另外,當然嘍,薩姆巡官已經是這方面的老手了。”
“是的,”典獄長道,“反正也無所謂。”他一臉思索的表情:“那麼,佛西特參議員終究是出事了,真奇怪,報應的事情是很難説的。是吧,休謨?”
“沒錯,他是遭到報應了。”休謨平靜地説。
我們坐了下來,父親突然開口道:“老天保佑,我終於想起來了!典獄長,十五年前你是不是參與過警察工作,就是在本州北部一帶?”
馬格納斯眼睛一亮,微笑道:“我現在倒是想起來了……對,在水牛城。你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薩姆先生了?真高興能在這兒見到你,你退休了吧?……”
他不停地説着,我往後把痛得要命的頭靠在椅背上,閉起眼睛,阿岡昆監獄……在這個又大又安靜的地方,有一兩千個人正沉睡着,或輾轉反側不能入眠。窄小的牢房中無法伸展他們遍體鱗傷的身軀;穿制服的人則在門廊上來回巡查;屋頂之上是夜空,不遠之處有濃密的森林;哈姆雷特山莊中,那位生病的老人正沉睡着;而鋼門之外則是悶悶不樂的傑里米·克萊;里茲市內的殯儀館中,停屍間裏躺着一個曾經呼風喚雨的男子屍體……他們在等什麼?我很納悶,他們為什麼不談阿倫·得奧?
聽到了開門的聲音,我睜開眼睛,那個眼神鋭利的職員站在門口:“典獄長,繆爾神父來了。”
“請他進來。”
沒多久,一位身材矮小、臉色紅潤的男人出現在門口,厚厚的眼鏡,髮色銀灰,皺紋遍佈,而那張股之仁慈、之和善,是我畢生僅見。他焦慮痛苦的表情之下,仍掩不住天生的高貴氣質,這位老傳教士是生來就拯救迷途者的,即使是最兇殘的罪犯,也會在這位聖者面前打開心房,袒露真情。
他一身褪色的黑色法衣,近視眼在光線照射下不斷眨着,右手握了一本磨得發亮的袖珍祈禱書。看到典獄長辦公室三更半夜來了那麼多陌生人,顯然讓他有些困惑。
“請進,神父,請進。”馬格納斯典獄長彬彬有禮地説,
“過來認識一下幾位客人。”然後一一替我們介紹。
“是的,是的,”繆爾神父有些心不在焉地輕聲應了兩句,凝視着我,“你好,親愛的。”然後急步走向典獄長的書桌,大叫道:“馬格納斯,真是太可怕了,上帝明鑑,我真是不敢相信!”
“別激動了,神父,”馬格納斯柔聲道,“凡事總是難免會百密一疏,先坐下來,我們一起把整樁事情弄清楚吧。”
“可是,”繆爾神父顫聲道,“阿倫一向那麼乖,那麼善良。”
“好了,神父。休謨,我想你一定急着想聽聽我的説法,不過等一下,先讓我把這個人的完整檔案找出來。”馬格納斯典獄長按了桌上的一個鈕,那個職員再度出現在門口,“把得奧的材料拿給我,阿倫·得奧,今天下午出獄的那個。”
那個職員離開了,沒多久拿着一個大大的藍色卷宗進來,“都在這兒了,阿倫·得奧,編號第83532,入獄時四十七歲。”
“他服刑多久了?”父親問。
“十二年又幾個月……身高五英尺六,體重一百二十二磅,藍眼灰髮,左胸有一塊半圓形的疤痕——”馬格納斯典獄長認真地查閲着,“不過服刑的這十二年裏,他改變了很多,頭髮幾乎全禿了,身體也更衰弱——他現在將近六十歲了。”
“他犯了什麼罪?”檢察官問。
“過失殺人,紐約刑事庭判刑十五年。他在紐約港邊酒店殺了人,好像是因為便宜杜松子酒喝太多了,爛醉之下發了狂。他之前沒有前科,至少當時起訴他的檢察官沒發現。”
“有沒有他更早的記錄?”父親問。
馬格納斯典獄長翻閲着,“看起來是完全沒有,連他的名字似乎都是假的,不過這一點他們無法證明。”
我試着在腦中描繪出這個人具體的樣子,不過,還是不太完整,有些地方仍然一片模糊。“典獄長,這位得奧是個什麼樣的犯人?很頑劣嗎?”我怯怯地問。
馬格納斯典獄長笑了起來,“看來薩姆小姐問了個關鍵性的問題。不,薩姆小姐,他是個模範囚犯——根據我們的分類,他是A等犯人。所有剛入獄的犯人都得經過一段觀察期,參與煤堆的勞動服役,再由我們的分工委員會分派到每個職業部門。每個犯人在我們這個小小社區中能有什麼地位——你知道,事實上這個監獄自成一個城市——都要看他自己。如果他不惹麻煩、遵守規則、做好所有份內的事,就可以贏回一些被社會所剝奪的自尊。我們有個紀律管理員,是指派到每個監獄的訓練員,阿倫·得奧從不給他們的紀律管理員惹麻煩,而且由於他一直拿A等,行為良好,還因此獲得三十幾個月的減刑。”
繆爾神父揉揉深深的眼睛轉向我:“薩姆小姐,我可以向你保證,阿倫是最沒有攻擊性的人。我太瞭解他了,不過我擔保,他虔誠得不得了,親愛的,他根本不可能會去——”
“他以前殺過一個人,”休謨冷冷説道,“我得説,他是有前科的。”
“另外,”父親説,“他十二年前在紐約是怎麼殺掉那個人的?刺死的嗎?”
馬格納斯典獄長搖搖頭,“用一整瓶威士忌砸在對方頭上,那個人死於腦震盪。”
“這有什麼差別嗎?”檢察官不耐煩地低聲抱怨,“典獄長,還有別的嗎?”
“很少,當然,犯人愈頑劣,記錄才會愈多。”馬格納斯再度翻着那本藍色卷宗,“有了,關於識別身份的問題,這個記錄你們可能有興趣。他入獄的第二年發生了一個意外事件,導致右眼失明和右臂癱瘓——真不幸,不過這完全是因為他操作車牀疏忽所致——”
“哦,那麼他是獨眼龍嘍!”休謨叫着,“這點很重要,典獄長,幸虧你告訴我們。”
馬格納斯典獄長嘆了口氣:“這類材料通常是不會正式記錄的,我們不希望新聞界張揚出去。你知道,前些時候本州和別的州的監獄處境都不太好——我怕被人説我們視犯人為禽獸,而不像現代獄政學所認定的,把他們當做病人看待。不過無論如何,一般人者以為我們的獄政就像沙皇時代的西伯利亞集中營,我們正努力試圖改變這種形象,得奧發生意外時——”
“很有意思。”檢察官禮貌地插話。
“晤,沒錯,”馬格納斯傾身向前,看起來有點攻擊的味道,“有一陣子,他可以説造成了我們的問題。由於他的右臂癱瘓,偏偏又是個右撇子,我們的分工委員會只好派給他一些特殊的手工,他沒受過什麼教育,雖然識字,不過只會寫印刷體,字跡像小孩子似的。他的智力很低,前面説過了,意外發生時,他是在木器部擔任車牀工作,最後委員會讓他回到原來的部門,因為雖然他的手殘廢了,可是根據記錄,他對於木工顯然相當在行……想必你覺得這些都是不相干的事情,或許吧,不過我希望能讓你們對這個人有個完整的認識——基於我個人的理由。”
“這是什麼意思?”休謨坐直了,迅速問道。
馬格納斯雙眉緊鎖:“等我説完你就明白了。得奧沒有家人,也沒有朋友——至少表面看起來一個也沒有,因為在阿岡昆這十二年裏,他沒收到過一封信,也從來沒有人來探望他。”
“有趣了。”父親摩挲着下巴喃喃道。
“不是嗎,巡官,依我看,真他媽的怪——原諒我用詞不雅,薩姆小姐。”
“你根本不需要道歉,”我回答,我實在厭倦了老是要為每個“他媽的”和“該死的”接受道歉。“太怪異了,”馬格納斯典獄長繼續道:“我掌管獄政這麼多年來,從沒見過像得奧這樣與外界完全斷絕關係的犯人,好像外頭根本沒有人在乎他是死是活,這未免太離奇了。以我過去的經驗,就算是再壞再兇殘的犯人,至少也有人關心他——母親、姊妹、愛人。可是得奧不但跟外界世界完全不來往,而且除了第一年照慣例會參與修築道路外,直到昨天為止,他從來沒有出去過!他其實有過很多機會,我們許多記錄良好的犯人都可以參與獄外的勞動,但得奧表現良好,似乎並不是因為渴望贖罪,重新做人,而只是厭倦、或疲乏、或冷漠得無法為非作歹了。”
“聽起來不太像是會勒索的人,”父親低語,“也不像會殺人。”
“一點也沒錯!”繆爾神父激動地叫着,“巡官,我就是這麼想,我可以告訴各位——”“對不起,”檢察官打斷了他,“我們還沒有具體結論呢。”我模糊地聽着,坐在那個陌生的房間裏,外頭是決定千百人命運的地方,我腦中靈光一閃。現在是個好時機,我應該把自己用精密邏輯所推理得知的事情説出來。我半張着嘴,幾乎説出了口,然而又再度閉上嘴巴。那些瑣碎不堪的細節——真如我所想的那麼有意義嗎?我看着體謨那張精明而孩子氣的臉,決定還是保留一下。光靠邏輯是無法説服他的,反正有的是時間……
“現在,”馬格納斯典獄長把藍色卷宗往桌上一扔,“我要告訴你們一件事,這也是為什麼今天我要請大家過來。”
“太好了!”休謨輕快地説,“這正是我們想知道的。”
“請各位諒解,”馬格納斯口氣嚴肅地接着道,“得奧雖然不再是這裏的犯人,我還是很關心他。許多出獄後的犯人,我們依然會保留記錄,因為很多人還會再度入獄——以最近的情況來説,大約是百分之三十——而且愈來愈多獄政學的研究顯示,預防勝於治療,同時,我不能對事實視而不見,我有責任要告訴你們這件事。”
繆爾神父的臉色痛苦得發白,抓着黑色祈禱書的指節因用力而泛着青灰色。
“三個星期前,佛西特參議員來找我,更奇怪的是,他小心翼翼地詢問起一位犯人。”
“聖母啊。”神父呻吟道。
“那位犯人,當然,就是阿倫·得奧。”
休謨雙眼發亮,“佛西特來做什麼?他想知道關於得奧的什麼?”
馬格納斯典獄長嘆道:“晤,參議員要求調閲得奧的材料和檔案照片,根據規定,我應該拒絕,不過因為得奧的服刑期限即將屆滿,佛西特參議員又是傑出公民,”他苦着臉,“我就把照片和資料給他看。當然,照片是十二年前得奧入獄時拍攝的,不過參議員好像認出了得奧,因為他當時猛嚥了口氣,忽然變得很緊張。細節我就不多説了,總而言之,他提出了一個荒唐的要求,要我封上得奧的嘴,多關他幾個月!‘封住他的嘴’,他就是用這個字眼。你們對這件事有什麼看法?”
休謨搓搓手,態度曖昧地説:“太不尋常了,典獄長!請繼續。”
“先不管他居然膽敢要求這種不可能的事情,”馬格納斯咬着牙,“我覺得這件事要小心處理。同時也感到好奇,一個犯人和一個公民,尤其是一個像佛西特參議員這樣聲譽不佳的人,兩者之間無論有什麼關係,我都有責任要調查清楚。所以我沒承諾什麼,只是不置可否,問他為什麼要封住阿倫·得奧的嘴?”
“他説沒説為什麼?”父親皺眉問道。
“一開始沒有,只是像喝得爛醉一般冷汗直冒,全身發抖。然後才告訴我,阿倫正在勒索他!”
“這個我們知道。”休謨喃喃道。
“我不相信,不過表面上不動聲色。你説得奧勒索?晤,我實在看不出有什麼可能性,便問參議員,得奧是透過什麼管道和他接觸的。大家曉得,我們對所有獄中的郵件和對外的聯絡一向都檢查得十分嚴格。”
“他寄了一封信和一截鋸開的玩具小箱子,”檢察官解釋道,“就夾藏在一箱監獄製造的玩具裏。”
“那麼,”馬格納斯抿緊了嘴思索着,“我們得堵住那個漏洞。當然,要做到大概也不會太困難——不過當時我非常好奇,因為監獄內外的秘密通信,一直是我們最頭痛的問題之一,長久以來,我就懷疑有什麼漏洞存在。然而佛西特怎麼都不肯透露得奧和他取得聯絡的方式,所以我也就沒再追問了。”
我舔舔乾枯的嘴唇:“佛西特參議員是不是承認,他的確有把柄落在得奧手上?”
“怎麼可能,他表示得奧的故事很荒謬,根本是無恥的謊言——老套了。當然,我並不相信,不管得奧手上有什麼把柄,佛西特看起來太緊張了,根本不像是完全無辜的。為了解釋為什麼對這件事那麼在乎,他還説,即使得奧的故事是捏造的,傳出去也會對他競選州參議員連任的機會構成嚴重的威脅。”
“嚴重的威脅,呃?”休謨冷冷道,“他根本就沒有連任的機會。不過這不是重點,我敢打賭,無論得奧手上的把柄是什麼,真實性一定很高。”
馬格納斯典獄長聳聳肩:“我也是這麼想,但是我也很為難。我告訴參議員,不能光憑他的片面之詞就處罰得奧。當然,如果他希望延長得奧的刑期,就得告訴我那個‘謊言’到底是什麼……可是參議員對於這個提議卻斷然拒絕。他説,他不希望張揚出去。接着他暗示我,如果能讓得奧多坐幾個月牢,他可以在政治上給我一些‘幫助’。”馬格納斯露出牙齒,猙獰地笑起來,“這次的會面落入一個老套的通俗劇裏,淨是這些腐敗官僚的骯髒勾當。當然,我是不會讓政治勢力影響獄政的,我提醒佛西特,這方面我的名聲還算清白。他看這一套行不通,就走了。”
“害怕了嗎?”父親問。
“看起來很茫然。當然,我也不會閒着不做事,佛西特一走,我就把阿倫·得奧叫到我辦公室裏來。他表現得很無辜,否認曾企圖勒索參議員。所以,既然參議員也不願意交代清楚,我便只告訴得奧,如果讓我發現他勒索的事情屬實,就要取消他的假釋和一切特殊待遇。”
“就這樣?”休謨問。
“差不多就是全部了。到了今天早上——應該説是昨天早上——佛西特打電話過來,説他已經決定要‘買下’得奧的沉默,免得那個‘捏造的故事’傳出去,並要求我忘掉整件事。”
“實在太離奇了,”父親一臉深思的表情,“説實話,聽起來很不對勁!一點也不像佛西特這傢伙的作風,你確定那個電話是佛西特打的嗎?”
“是的。我也覺得這個電話很不對勁,而且我很好奇,為什麼他要多此一舉,告訴我他打算付那筆勒索的款項呢?”
“的確很怪,”檢察官皺着眉頭,“你告訴他得奧昨天會出獄嗎?”
“不,他沒問,我也就沒説。”
“各位,”父親像一座大型雕像,優雅地翹起二郎腿,然後慢吞吞地説,“這個電話給了我一個想法,像是忽然間一記當頭棒喝。我想,佛西將參議員是打算來個兩面夾擊,逼得阿倫·得奧沒有退路。”
“什麼意思?”典獄長充滿興趣地問。
父親笑了起來:“典獄長,他是放佈疑陣,為將來脱罪做準備。休謨,我敢跟你打賭,你去調查一下就可以發現,佛西特從他賬户裏提走了五萬元,這麼一來,他就是無辜的,懂嗎?顯示他原來是打算付這筆敲詐費的,可是——糟糕!沒想到發生了意外。”
“我不懂你的意思,”檢察官打斷他。
“你看嘛,佛西特原先根本是計劃好要殺掉得奧的!他故意安排了典獄長的證詞,又提款準備付勒索費,等到事情發生後,他可以説他本來打算付錢的,可是得奧太蠻橫,結果在爭執中出了意外。休謨,他現在處境危急,衡量之後,他認為即使冒着殺人的危險,也總比被得奧威脅要好。”
“有可能,”休謨沉吟道,“很有可能!可是他的計劃出錯了,結果被殺的人換成他自己,嗯。”
“各位,”繆爾神父叫起來,“阿倫·得奧在這件血案中是無辜的!體謨先生,整樁事情背後一定有一隻恐怖的黑手。但上帝不會讓無辜的靈魂受苦,這個孩子真是太不幸了——”
父親開口道:“典獄長,休謨剛剛説過,得奧給佛西特的信是連同一截小箱子,從這兒送出去的。你們這兒的木器部門裏,有沒有這種上面印了燙金字母的小箱子?”
“我來查一下。”馬格納斯接通監獄的內線電話,然後等了一會兒,我猜大概是等着叫醒對方來接電話吧。最後他放下話筒,搖了搖頭:“巡官,木器部門沒有這類東西。玩具組是最近剛成立的,我們發現得奧和另外兩個犯人擅長於雕刻,才針對他們的專長,特別在木器部門設立了這個組。”
父親困惑地看了檢察官一眼,休謨很快地説:“沒錯,我也認為應該查清楚,那截木盒到底代表什麼意義。”不過我看得出來,他其實覺得這點跟謀殺案的起因無關,根本無足輕重。他伸手拿起典獄長的電話話筒:“可以借用一下嗎?——巡官,現在我們來看看,你猜測得奧在信上所要求那五萬元的去向是否正確。”
典獄長眨眨眼:“看來得奧抓住參議員的那個把柄一定非同小可,五萬元呀!”
“我已經緊急派人去調查佛西特的銀行賬户,現在看着結果如何。”休謨告訴監獄接線生一個號碼,“喂,馬卡西嗎?我是休謨,查到什麼了嗎?”他的嘴角緊抿,“很好,現在去調查芬妮·凱瑟,看看她和參議員之間是否有任何金錢上的往來。”他掛上電話,粗聲道:“巡官,被你料中了,昨天下午參議員提了五萬元可轉讓債券和小額鈔票,注意,就是他被謀殺當天的下午。”
“不過,”父親皺着眉接腔道,“我覺得不對勁。想想看,勒索的錢已經到手,還要把付錢的人殺掉,這不是有點荒謬嗎?”
“是啊,是啊,”繆爾神父激動地説,“休謨先生,這一點很重要。”
檢察官聳聳肩:“説不定他們起了爭執。記住,佛西特是被自己的裁紙刀殺害的,這表示這樁兇殺案並非出於預謀,如果老早就計劃要殺人的話,兇器一定會事先準備好。也許佛西特把錢給了得奧之後,和他吵起來,或者打起來,結果得奧拿起裁紙刀——就發生了兇殺案。”
“還有一個可能性,休謨先生,”我柔聲道,“兇手事先準備了兇器,可是看到裁紙刀之後,就順手拿來用。”
約翰·休謨的表情顯然很不耐煩,“這也未免太牽強了,薩姆小姐。”他冷冷地説,而典獄長和繆爾神父則驚訝地點着頭,似乎無法相信一個小女孩怎麼能想出這麼複雜的解釋。
這時馬格納斯典獄長桌上的一部電話響了起來,他拿起聽筒,“休謨先生,你的電話,找你的人聽起來好像很興奮。”
檢察官從椅子裏跳起來,一把搶過電話……等到他説完,轉過身來,我緊張得心跳加速。從他的表情,我知道有大事發生了,他的眼裏閃爍着狂喜的光芒。
“是凱尼恩局長打來的,”他緩緩地開了口,“經過一番周折之後,阿倫·得奧剛剛在市郊的森林中被捕了。”
片刻間,眾人都沉寂無聲,只有神父輕聲地哀嘆。
“那傢伙渾身髒透了,醉得像個鬼,”休謨的聲音響起,“當然,一切就到此為止了。典獄長,多謝了,等到上法庭的時候,可能還需要您出庭作證——”
“等一下,休謨。”父親平靜地説道,“凱尼恩在他身上找到那筆錢了嗎?”
“呃——沒有。不過這沒關係,説不定他把錢埋在哪兒,重要的是,我們抓到謀害佛西特的兇手了!”
我站起身,戴上手套,“是嗎,休謨先生?”
他瞪着我,“恐怕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休謨先生,你始終不明白,對不對?”
“你這麼説是他媽——這麼説究竟是什麼意思,薩姆小姐?”
我掏出口紅:“阿倫·得奧,並沒有殺害佛西特參議員。而且,”我摘下一隻手套,看着小鏡子裏的嘴唇,“我可以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