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泅洋在上班前交給蘇叢一封大姐的來信。信揉得很皺。邊邊角角都有點
磨損。肯定又在他口袋裡耽擱了好些日子。這已經不是頭一回了。蘇叢早已跟各方
親友告示,她有她的工作單位,通信地址。她不用別人代收信,但他們還是覺得寄
給泅洋轉交,更放心。
“哦,還有件事,我差一點又給忘了。前天,姐夫打電話來說,你大姐要來探
親。要你得空,給回個電話。”他匆匆忙忙換著膠鞋。索伯縣城,一到春天,雨就
不少。
“知道了。”蘇叢也忙著往手提包裡裝學生的作業本、教材、備課筆記。
“你不去回個電話?你大姐可能已經到木西溝獨立團團部了。”他見她不像去
郵局掛長途,便又叮問。
“知道了。”蘇叢憋了一肚子氣。但她不願吵架。她知道跟誰吵都沒有用。既
定的,變也難。認識到這一點,幾乎是這兩年裡自己最重大的收穫。
“我已經替你向領導請了假。你今天不用去學校了。待一會兒,我問問小車班,
假如有去木西溝辦事的便車,你上午就走吧……你大姐這一回恐怕不能像以前那樣
待夠一個月,好像有點啥事,要提前回五源。你別耽誤了……”蘇叢提著包,走出
門去時,泅洋又追上來補充。
蘇叢憋不住了。
‘你請假?幹嗎要你替我請假?“
“昨天,正巧見到你們黃校長……”
“那你去木西溝好了。你索性包辦到底吧。”
“蘇從……”
蘇叢並沒直接去學校。學校並不需要她去這麼早。學校裡幾乎所有的人都認定
她在縣中待不長。像泅洋這樣年輕而有能力的縣委書記,縣裡也留不長。他什麼時
候走,她也就跟著走了。他在縣裡找個過渡。她也只不過走個形式,學校沒敢給她
安排正式的教課任務,沒敢讓她正經頂崗。常有這樣的教訓。類似的夫人,說走就
走,連找代課老師的提前量都不給,叫校長手忙腳亂,冷汗一身。校長把她安排到
教務處賦閒。她給自己爭取到了每週八節物理課的代課任務。那還是“要賴”要來
的。她私下去找那個代課老師。說,初中的這幾節物理課,我來代。你太忙了,高
中班的事兒已經夠你受的了。咱倆均勻均勻吧。那老師不敢做主。她不讓他去報告
校長。她讓他先聽她兩節課。假稱他感冒。兩節課下來,學生都說聽懂了,願意聽。
她和他才又去找校長。
誰都非常非常尊重她。但誰又都沒把她真當一回事兒。
她走到學校後頭的土豆地裡。雨還在細碎地滴落飄灑。她看見肖大來。她一度
很討厭這個身份和來歷都相當特殊的學生。後來覺得他有點兒古怪、陰沉。最近又
發現他聰明得出奇,所以不禁常常注意他。
靠十二車最好的梭梭柴和兩噸著名的哈捷拉吉里鎮醃魚人了縣中,肖大來在同
學中便得了這麼兩個雅號。大家叫他“十二車”、“四千斤”。用這綽號嘲諷他的,
都是高班的住校生。跟他同班的不敢嘲弄他。他比他們大得多。縣城裡的那些初一
學生,都只有十二三歲。他插班讀初一,已經十六歲了。肖天放個兒矮,可生的這
兒子,人高馬大,坐在教室最後一排,還戳出老高一截,跟教育局派來聽課的督導
員似的。同班的說不上話,高班的又嘲笑他,所以他孤僻。學校的司務長待他特別
好,怕他在學生寢室裡受氣,住不慣,單給他在食堂那雜物不算多的小庫房裡安了
張二起樓兒的雙層床。司務長原意,讓他睡下鋪,上鋪擱東西。他卻偏偏睡上鋪,
空出下鋪來擱東西。下了課,他哪都不去。操場上從來見不到他人影。他總是躲在
小庫房裡做作業。爾後爬到二起樓兒的上鋪,湊到床頭的一個小窗戶眼兒跟前,定
定地去張望那些在操場上玩耍的同學。三個月,他讀完了初一的課程。三個月,他
又讀完了初二的課程。寒假裡,他爹沒讓他回哈捷拉吉里,拉來兩麻袋黃豆,兩桶
醃魚。請了幾位老師幫他補習初三的課程。這一開春,他就插班進了高中一年級。
嘲笑聲正從學校裡慢慢消失。低班的同學,比他小的同學,越來越佩服他,願意接
近他。他不欺負他們。他床底下常有可以隨時撕來吃的油紅油紅的醃魚。他總是把
這種在縣城裡幾乎見不到的食品分給那些小同學。高班的同學不願意佩服他,雖然
不再經常嘲諷,但仍然冷不了地遠遠地喊他一聲‘十二車“。有時於脆喊他”醃魚
幹“。幾個人從那小窗戶下走過,齊聲喊,然後哈哈大笑。他從來不把醃魚分給那
些比自己強的同學。也絕對不給女生。他雖然有”十二車“和”四千斤“。奇怪的
是他常年不穿鞋,總愛打光腳。老師說,這樣進教室不雅觀,他就拿毛筆在光腳背
上畫了雙襪子,還畫了鞋口、鞋幫,惹得全班同學捧著肚子大喘,整堂課都沒法安
靜下來。人冬前,雨夾雪。蘇叢見他大大咧咧地把兩隻光腳丫子伸到課桌之間的過
道上,腳底板上淨是結著冰碴的泥水,她不禁打哆嗦。下了課,她把他叫到辦公室,
給他錢,叫他去買鞋。他說,蘇老師,我爹常年給學校供柴、供魚,還供不起我一
雙鞋嗎?我穿不慣鞋。一穿鞋,腳就燒得慌。蘇叢驚訝地問,寒冬臘月呢?大來說,
那也只要穿雙單布鞋。要不是怕你們瞧著冷,其實我光腳也能過冬。你們為什麼不
光腳呢?真的有那麼冷嗎?蘇叢微微紅起臉,說些別的事,岔開了話題。
學校裡幾乎所有的老師都覺得這孩子少年老成,無法接近。但蘇叢卻覺出,他
也有不被人識見的另一面。他總小心地避開所有的女生。甚至在一些年輕的女老師
面前,也過分地拘謹。冷漠。這也許是他早熟中的某種壓抑。但奇怪的是,他很願
意跟蘇叢接近。開始只是遠遠地打量她。後來也願意往她跟前湊。輪到她的課,即
使不該他值日,他也會搶先去把黑板擦乾淨,去把教具搬來,甚至換上他為她特製
的教鞭。其實他的手挺笨,並不會做這些小玩意兒。到比較熟了,蘇叢問他,為什
麼單單願意接近她。他說,你像我媽媽。蘇叢笑了。他突然很生氣,嚷叫:這可笑
嗎?她很歉疚地沉默了一會兒,等他稍稍平靜,問他,我聽你說過,你還在襁褓中,
媽媽就出事了。難道你家裡還留著媽媽的照片?大來搖搖頭說,沒有一架照相機能
照得下她來。蘇叢大笑說,這怎麼可能?大來悵然地說,這是真的。那年省城照相
館高級照相師用東洋相機都沒能在底版上照出她的相來。最多,也只能照出個虛影。
蘇叢不笑了,想了半天,又問,那你怎麼知道你媽媽模樣的?大來說,我知道,我
能看見她。他說,去年夏天,爹帶我來縣城,告訴我,我媽從前就在這城裡住。還
跟一個叫吉斯姑娘的女人,做過鄰居。他帶我去找那舊院子。走了不多一會兒,我
說他走錯了。他罵我混蛋。娘住這兒的時候,還沒有你哩。我說你就是走錯了。那
些巷筒街道,這些年變化挺大。死衚衕通了。灰磚房拆了,砌紅磚樓。新工房一片
片代替了原先的趴平房。他走錯了,是正常的。可我怎麼會知道媽原先住哪兒呢?
我也說不清。但我只知朝那個方向走,心裡就舒服,背過身來,就堵得慌。我讓爹
跟我走。我們穿過好幾家的過道,出他們家的後門。差一點頭撞南牆不拐彎。最後
走到一個正在挖地基坑的工地上,我說到了。爹去打聽,那兒果然就是原先那個院
兒的舊址。爹呆住了。蘇叢說,既然你有這樣的本事,為什麼不把媽找回來,你不
是說,她只是失蹤了,並沒有死?大來愣怔了一會兒,臉色刷地灰黯下來,木本地
瞪著前邊,說,那裡太暗,葦子太密,水太深,霧太濃……我去不了……
“你待在這兒幹啥?”蘇叢走近大來,驚訝地問。雨淋溼了他衣服。他的皮膚
變得又黑又亮。他不怕冷,還不怕水。他住到小庫房裡以後,司務長很意外地發現,
原先小庫房裡猖撅得嚇人的那許多老鼠,全都不見了。
學校安排,那天上午勞動。平整一塊豬飼料地。已經到開早飯的時間了,他還
在這兒等蘇老師。沒人告訴他她會來。但他知道。
大來是來給蘇叢送一副“水晶”紐扣的。那天,雪化了,蘇叢穿了件大姐穿舊
了改給她的一件花呢大衣。紐子晶亮。大來沒見過會發亮的紐扣。也沒見過粗花呢
大衣。那時,在縣城裡,帶尖頂帽的“棉猴”,已算時髦。女教師裡更不會有人穿
呢大衣上課。
一直到下了課,他還盯著那大衣和釦子看。甚至走近去摸那釦子。只要他覺得
是好的,新奇的,他絕不顧忌別人會怎麼說,總要去摸一摸,問問清楚。他跟同學
們爭論。他說,蘇老師大衣上的扣子,肯定是最金貴的那種‘冰晶“釦子。其實,
究竟什麼是”水晶“,他也沒見過。不知為什麼,他總覺得,蘇叢身上任何一件東
西,一定是最好的。男同學嘲笑他。一口咬定,那些無非是牛角扣或料器扣。於是
爭吵。很少跟他們爭吵的他,卻認真爭吵著。最後女生們來裁決,告訴這些根本不
懂服裝行情的”二把刀“們,那既不是上蠟打光的牛角扣,也不是本身就會發亮的
料器扣,更不是金貴的水晶扣,是一種新產品,叫’有機玻璃扣”。只是玻璃?大
來不服。上課時,當眾站起,問蘇叢。蘇叢不明白,為什麼要在物理課上追問她的
釦子。她只好如實說,的確是一種有機玻璃扣。於是全班衝著肖大來哄。其實,即
便是有機玻璃扣,這在當時,也算相當時新和值錢的。但只要不是“水晶”扣,男
生們便覺得大勝。大來還是不服。下了課,他去城裡,轉遍了各家商場。找水晶扣。
後來一個小販說他賣的就是“水晶”扣。大來見那釦子的模樣,紫盈盈的確光潤晶
瑩。出大價錢買下了。他要蘇老師一定換上“水晶”紐扣。蘇叢很感動,接過那紐
扣一看,仍然是有機玻璃仿製的。她不願傷了這孩子的心。謝過了,收下了,催他
快去吃早飯。
豬飼料地鄰近豬圈。髒臭的黑水順人工挖就的小渠時斷時續地流到地頭的一個
漚肥坑。地,其實已讓別的班的同學平整好了。今天的活兒,只是揀拾去年留下的
苞谷根茬。碰到這種老根疙瘩,播種機的圓片耙、開溝器就伸不進土裡,種子就只
能播在浮表土上。黑雀就會來啄了它們去。出苗時就會斷條。結果就減產。豬賴瘦。
大家都脫了鞋襪。地裡太溼。蘇叢也只得脫。走過那個浮著厚厚一層泡沫的漚
肥坑,蘇叢戰戰兢兢。等她走進地裡,有十幾個男同學早揀出十來米去了。大來揀
在頭裡。一下地,他的精氣神全來了。興奮得兩頰通紅。潮溼的風鼓湧起他單薄的
褂子,像蝗蟲的翅膀無聲扇動。他不時回頭來找蘇叢。並幫她把她那一趟裡的根茬
揀了。過了一會兒,突然他很響地叫了一聲:“天爺,咋恁白!”大家被他嚇了一
大跳。四周圍的雪都已化完,杏花蘋果花都還沒張開它們的小嘴。天上,雨不再下。
烏雲仍很密集。在這片灰禿禿的四野裡,還有什麼能被稱做是“白”的東西呢?大
家更納悶的是,從來不一驚一乍的肖大來,今兒個是咋的了。大家裝作漫不經心,
卻都把疑惑好奇的眼珠直愣愣支到眼角的盡頭看。
肖大來又嚷了一聲:“你們都來看呀!”他向蘇叢跑去。他看到蘇叢的腳了。
他常年光腳,腳掌是粗硬的,腳背曬得油黑。在阿倫古湖邊,他身邊的男女老少,
但凡能光起腳時,也總是光著腳的。他從來沒見過,也不知道,人的腳還能這麼細
潔白潤。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無比詫異但又極其驚喜地看了看蘇叢,並且
又嚷了一聲:“快來看呀!老天!!”
其他那許多在場的人,並不是沒有注意到蘇叢腳的與眾不同。特別是那些成年
人,成年的女人,從蘇叢進縣中那天起,甚至在有消息說她要到縣中來的那天起,
就在背後經常地打聽她。議論。比較。偷偷地笑或嘆息。也詫異或疑惑或感佩豔羨。
他們只是當面不出聲。絕不公開表達自己的驚喜或厭惡。當他們發現肖大來這幾聲
喊,是衝著蘇叢的腳去的,他們覺得這孩子簡直瘋了。學校管理員忙跑過去,狠狠
地推了肖大來一把,訓斥道:“邪門兒!幹啥哩?”
肖大來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還想辯解。管理員又推了他一掌。他踉蹌著,
手在空中緊著慢著劃拉了好幾下,才沒有像狗啃泥似的倒下。
所有在場的人都哄地一聲開心放懷大笑起來,並且趁機去看剛才還不敢如此放
肆地盯視的蘇叢的腳。
蘇叢窘迫。著急。不知所措地用一隻腳去搓另一隻腳的腳背,彷彿這樣就能把
自己這一雙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的光腳遮蓋起來。結果,反而把前幾大剛撒到地裡
的羊糞蛋和豬屎蛇,都蹭到了腳背上,讓自己一直噁心了許多天。
第二天,她匆匆趕到木西溝去看望大姐。她剛走,學校裡就有人議論,說她是
氣惱之下才走的。有些人相信。有些人不相信。到第三天,有她一堂物理課。她仍
沒回來。不相信的人,也都相信起來。當晚,就有人去校長家,很鄭重地勸告校長,
要他重視這件事。蘇老師畢竟是縣委領導的家屬。
蘇叢也怨大來不懂事,讓她在那麼多人面前好不尷尬。但她知道這孩子並無惡
意。他是真沒見過這麼白的腳,真驚奇,真欣喜,真還不會掩飾他自己。想到他竟
還有這麼單純的一面,她不禁為他高興。甚至也去打量自己的腳,多少有些羞澀地
暗忖,它果真值得一個男孩那麼驚喜?她要找大來好好談一次。要告訴他,學得更
穩重一些。該掩飾自己的時候,還得學會掩飾自己。
等她回學校,正趕上放春假。學生都回家,幫社裡隊裡鬧春播。春假結束,仍
沒見大來返校。開始,她沒有意。因為沒及時返校的不止他一個。又過了半個來月,
別的沒返校的都返校了,卻仍不見大來返校,她覺出蹊蹺,再去打聽,才得知,為
了那天在土豆地裡所發生的那件事,學校已經勒令大來退學了。
她吃驚了。
她趕緊去找校長。她說肖大來並沒有做什麼對她不恭敬的事。他說“天爺,咋
會恁白”那句話,就像在說“看啊,像天上那朵雲彩”一樣,不帶半點邪念。校長
猶豫。她又去找泅洋。‘泅洋笑道:“這也要我出面,你覺得合適嗎?”
蘇叢急忙解釋:“他們就因為我是你的妻子,才這麼嚴厲地處理了那個學生。”
泅洋溫和地勸說:“也許事情不像你想的那麼簡單。別固執在牛頓力學的立場
上,去解釋量子現象嘛……”
蘇叢忍耐不住,大聲叫起來:“別跟我談你的物理了!一個被縣中清退的孩子,
今後會遭人什麼冷眼,你也很清楚!”
泅洋從公家發給的藤椅上站了起來,他準備結束這場談話。這幾個月他總是這
樣,一旦覺察談話出現不愉快的跡象,裂痕將要擴大,他就不再繼續下去。他不想
跟蘇叢吵。“告訴你,我們不能利用已有的這點身份去幹預下邊同志職權範圍內的
工作。我們剛到這個縣不久。我們還不太瞭解情況……”
“我可以向你保證,他們這樣處理肖大來,是不公平的!”她又一次打斷了他
的話。
“我要去參加常委擴大會了。希望你能尊重我的意見。”
每回都這樣。他總及時地開動消防龍頭,把已經冒出濃煙的柴火堆澆個精透。
他總是用公允的斷語,堅定的請求,結束談話,不等蘇叢回答,也無需蘇叢回答,
就離開了屋子。
濃煙轉化成灼熱的水蒸氣,從烤裂了的木柴縫裡,嘶嘶地往外噴發。瀰漫。翻
滾。蘇叢感到被冷落了。但也許他是對的。他或她,不該干預。干預不過來。於預
錯了,影響更不好。
但是,一個孩子的前程,怎麼辦?
她又一次去找校長。
她說:“我不知道肖大來在其他方面還犯過一些什麼過錯。假如只有這件事,
你們一定要處罰他,我會不安生一輩子!我會跟你們吵到北京教育部!你要是覺得
收回處分決定,對你做校長的面子上太過不去,我到哈捷拉吉里鎮去給孩子和孩子
的家長做工作,我去承擔責任,我去帶他回來。”
校長對她的任性,簡直毫無辦法,便苦笑道:“肖大來本來就不是我們學校正
式的學生。通知他,撤銷勒令退學決定,讓他就近找個學校讀一讀就算了。何必非
得你親自跑這一趟?”
“反正我不要您報出差補助。別的,您就別管那麼多了。行嗎?”
‘行啊行啊,你願意怎麼辦就怎麼辦吧。“校長笑道。
蘇叢立即去買班車票。出門前還鄭重向校長聲明:“我這麼做,跟泅洋同志完
全沒有關係。他不同意我來給你們添麻煩,您要覺得我這麼做,真是給學校添麻煩,
那我就……”
校長忙起身,做了個“請快走吧”的手勢,又用開玩笑的口氣說:“快去吧,
我的泅太太。要不是為了你,我們能捨得放棄那十二車柴火和兩噸醃魚?肖大來一
年工夫學完初中三年課程,這樣的學生不是每年都‘揀’得到的。明後年,我們還
指著他給縣中增加幾個百分點的高考錄取比例咧。你去,來回車費,我給報,出差
補助一分不少你的。聽明白了?!”
但蘇叢卻沒能叫回肖大來。她看到了那個遙遠而又遙遠的漁鎮。看到了那片寬
廣而又寬廣的湖水。那裡潮溼風。乾白芒硝。大片起伏。無盡頭的消失和黑色的棕
褐。她終於明白大來為什麼會驚訝她的“白”。但是她卻沒能勸動肖大來。他死也
不願再回縣中了。全家人都幫著蘇叢勸。他爹肖天放在桌面上把手掌心拍出血,他
也只是一個不做聲。後來,他們趁蘇叢回招待所歇憩的空兒,把大來四肢巴叉吊在
院子裡兩棵鄰近的大樹中間,也沒能叫大來開口。大來從小蔫倔,但還沒見他像這
回這樣,倔過死牛。第二天大早,蘇叢又來大來家。大來忙給蘇老師沏油麵茶。爾
後,他又蔫蔫地待一邊去了。
“你還要人家蘇教員跑幾趟?你狗日的做了對不起蘇教員的事,人家蘇教員倒
過來大老遠地上門來給你說好話。多大的冤屈?啥金玉身哩?什麼面子?你連嘴也
不張一下,你個什麼東西,呀是吃哩溢槽啦!你對得住人家蘇教員不?”天放罵到
興起,掄圓了胳膊,一個巴掌甩過去,蘇叢沒來得及攔,大來便被打飛了起來,遠
遠地摔倒在牆根下,後脊樑重重地砸到牆上,好像要斷裂了似的;五根手指印,從
耳朵根一直紅到下巴額上。凡是起紅印兒的地方,立馬兒又高高腫起。血呼呼地從
鼻子、嘴巴里咕嘟咕嘟湧出。頭一低,便全滴到衣服上、地上。蘇叢沒見過這麼打
兒子的,嚇得一動都不敢動。大來也被熱血嗆住,閉住了氣,連咳帶喘,嚇得連連
往牆犄角里退縮。不敢用手去捧那好像小水柱似的血流,只好稍稍仰起一點臉,由
它順脖梗兒煞煞鋪開,一會兒工夫,就把為了蘇叢到來才換上的那件白襯衣,染得
一片鮮豔。到末了,還是天觀、天一衝上前,一個抱住正摸著找斧子劈大來的天放,
另一個抱著大來,連拖帶拽,把他趕緊弄出屋。
“太對不住您了。麻煩您回去告訴校長,三天後,我準把這狼不吃狗不啃的娃,
給她送到。活的不成,死屍我也要送一個去!縣中老師來請,還不去。你祖宗八代
還沒修恁好的福咧!”肖天放無比的歉疚,他說不出自己該怎麼感激這位好心的女
教員。他覺得自己在她面前,簡直抬不起頭,說到後首,他忍不住又衝著門外去追
罵兒子。這時,幾個姑姑和姐姐正圍著大來,心疼地替他擦血,止血。大來有長房
長孫的身份,在眾姑姑和叔叔的心目中,地位自是不同。
回招待所時,蘇叢把大來也帶到招待所裡。
“能告訴老師,為什麼不肯再上縣中嗎!”
蘇叢問他。
大來脫去上衣,讓蘇叢看,爹以往在他身上留下的傷痕。蘇叢簡直不能相信,
這全是親生父親留給的。
“為什麼?”她覺得喘不過氣來了。
“要我聽話……”
“讓你聽話……總還是為了你好……你總不能因此……因此就不願再上學了…
…”
“上學?”大來一下跳了起來,“我不願再為他上學。”
“什麼叫為他上學?前途是你自己的。”
“自己?我們肖家,除了他肖天放,沒一個人能有個‘自己’。”
‘什麼意思?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大來不說了。說不清。永遠也說不清。不做肖家人,是永遠也弄不明
白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的。
“既然你不願說,我也不強迫你。你曾經對我說過,我長得像你媽。那麼,聽
我一回,就當是你媽媽在求你,誰也不為,只為你自己,為了你那不見了的媽媽,
跟我回縣中。”
大來心酸了。頭一低,眼淚不斷線地滴下,滾燙滾燙地滴下。他把蘇叢帶到阿
倫古湖邊,媽媽走失的那葦蕩人口處,對蘇叢說:“蘇老師,你回縣裡去吧。在縣
中這一段,我已經摸清自己的實力了。我不想再作為我爹的替身,在那兒待下去。
拿不到畢業文憑,我也不會自暴自棄。我會找別的機會,繼續學,不斷學。我要做
的事,我一定能做到。在這一點上,我絕對像我的爹。今後,我要做我自己願意做
的事。我要做我自己。肖家的人都怕我爹,因為他們都欠了他。我不怕。我不欠他。
我沒想做他的兒子,是他要把我生下來的。我不想怕他!”他吼著,蹲到那一邊葦
蕩的人口處,抱住頭,嗚嗚地哭了起來。
幾年後,當木西溝革命委員會公檢法軍管領導小組的行刑隊要處決肖大來的前
一天夜裡,蘇叢被特許帶著一些經過仔細檢查的水果、點心,去特別監號看望大來。
大來才告訴她,那一回,在阿倫古湖邊大葦蕩的人口處,他蹲下哭的那一刻,只要
她再多說一句,或者用手輕輕觸碰他一下,他一定會跟她走的。那樣的話,也許所
有事情的走向,便不會躍遷到今天這麼個焦點上。“你當時為什麼……”蘇叢聽他
這麼說,心一下碎了,她哽咽著追問。肖大來卻沒讓她問下去,拿起她一隻手,把
它合在自己一對冰涼的大手裡,淡然一笑道:“說點別的高興的話吧……沒時間了
……別再為那些老古事傷心落淚了……我一點不後悔……”她卻再說不出話來,只
是垂落下頭,把灰白的臉頰緊挨住他光滑而瘦削的手背,一直哽咽到警衛人員催促
她離開監號時為止。回到索伯縣城,蘇叢簡直累劈了。她真想睡它三天三夜。真希
望連下三天的雨。在雨幕的遮掩下,躲它三天三夜。但偏偏不下雨。後來的幾個月,
都不下一滴雨。整個縣城像一隻大火爐。陽光在起著暴土的房頂和街筒子上閃耀,
在堆滿羊毛的腥臭和雜亂的畜產品公司料場上閃耀,在街邊乾涸了的汙水溝裡遊蕩。
汗和著泥土。樹葉不再飄揚。苞谷高粱卷葉。在民政局門前砸杏核,耷拉下油膩的
黑皮帽。太多的懶洋洋,只有伸出舌頭來喘。馬隊陸續從城固邊上踏過,不肯嘹亮。
都敞開破舊的襯衣。禿禿的山包在隆隆地蒸發。打馬草的鐮一路揮灑。稍稍有點對
流,便旋轉。那一望無際的幹黃的戈壁灘上,立起許多道移動的沙柱,爾後又散成
一片片重濁的沙簾,然後消失。不賣涼粉。搓出泥條。在冰窖裡支撐了百十年的老
木樁子,也開始熔化。那所建在花椒樹叢中的小木屋,又究竟在哪裡呢?她常常回
想到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