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老滿堡久攻不下,戰鬥一直持續到第二天拂曉,還在激烈地進行。迺
發五惱火了。他叫人把朱貴鈴帶到前沿指揮所,用自己心愛的白搪瓷缸,倒了多半
缸渾如泥漿的茶水,爾後查問朱貴鈴,堡子裏除了他原先指揮的那個雜牌部隊外,
到底還部署了別的什麼部隊沒有。
根據省總部的命令,三天前帶着聯隊部大部分軍官前來投誠的朱貴鈴,這些日
子,都沒能睡個囫圇覺。不是解放軍不給他整塊的睡覺時間,而是他內心緊張,每
時每刻都在揣測、等待,無法安睡。門外總有持槍的警衞。他疲倦。他覺得自己沒
法使眼前這個解放軍的山東大漢相信自己。他怔怔地望着迺發五的臉,卻奇怪這麼
個大壯臉盤上,竟光光淨淨地瞧不見半點胡茬。
“老滿堡是我們聯防軍的地盤,現在在堡子裏繼續跟貴軍頑抗的,確實只是我
的舊部……”朱貴鈴竭力保持一種應有的身份和平靜。他想,只有這樣,或許還能
在眼前這位解放軍長官心目中增加一點自己的可信度。
“索伯縣縣城裏的守軍也是你的舊部,我們通過縣城,只花了十五分鐘時間。
左鄰的灰林堡守軍,同樣是你的舊部,雖然稍稍發生了一點麻煩,我們也只拉了一
個連上去,只用了二十七分鐘就解決了戰鬥。可這勞什子,我們的兩個營,整整攻
了三十個小時……到底哪門子事?”
“是力巴團……”
“力巴團?是你的一支什麼部隊!”
“不不……它不是我的什麼部隊。”
“你剛才還説,堡子裏只有你的舊部。我們很願意相信朱先生率部起義的誠意。
不過,這誠意應該和實際行動相符才對。”
“力巴團……力巴團……”朱貴鈴結巴了。
他可以解釋清楚,力巴團既是他的舊部,又不是一支什麼“部隊”。但他覺得
自己恐怕沒法使對方相信,一幫老兵痞破罐子破摔後,還真具備這樣的力量和素養,
沉着應戰,把近千名攻城部隊阻擋幾十個小時,並且給他們造成令人驚愕的傷亡。
只有親身跟力巴團打過交道的人,才會相信它確有這樣的蠻力。説是説不清的。
朱貴鈴曾估計到因為有“力巴團”,在老滿堡執行省總部的起義令,決非易事。
他處處小心,但還是在舉事前,讓力巴團獲悉了這個起義的決定。他們傷心透了,
立即把全體成員從各支隊秘密召回城。那天,朱貴鈴帶解放軍進城接管老滿堡時,
他們突然襲擊瞭解放軍已經空虛了的後防營地,不僅槍殺瞭解放軍留守營地的所有
的女兵、文藝兵、醫務兵和機關兵,還槍殺了俘虜營裏全體俘虜。
朱貴鈴還猜測有人在指揮這個“力巴團”。他熟悉這個人用兵佈陣的風格。因
為這個人,力巴團才能如此有效地在堡子裏抵抗了三十多小時。
這人就是肖天放。
但朱貴鈴井不是太有把握去確認這一點。他知道肖天放早已潛逃在外,怎麼會
偏偏在這個時候重新出現在力巴團中間?他也怕説出肖天放來。説出肖天放後,解
放軍查出他過去跟肖天放那一層非同尋常的關係,會不會認為是他秘密召回肖天放
取代他在堡子裏組織抵抗,而他只是玩了一出假投誠的把戲呢?
他艱難地嚥了一口唾沫。他知道自己正在刀刃上走路。
假如,在城裏組織指揮這場抵抗的真是肖天放,朱貴鈴估計,這場抵抗不會持
續得太久。肖天放不會坐等彈盡糧絕、人困馬乏,最後被全殲。他了解肖天放,這
是個比任何人都想活下去的傢伙。肖天放也會設法讓力巴團的那些弟兄們活下來一
部分。他會設法脱身的。朱貴鈴猶豫了好大一會兒,才吞吞吐吐地對迺發五説:
“假如可以的話,暫且採取圍而不打的辦法,看看到明後天,堡子裏那股頑固分子
還會有什麼高招……我想,他們會撤出老滿堡的……‘…”
“撤?”迺發五當時不相信。他恨透了這幫所謂的“力巴團”老兵痞。他要狠
狠地敲打他們,一個也不留。全部殲滅他們。那天趕回後防營地,他看¥卜片血流
成河。屍橫遍地。急着找衞生隊的三個女看護兵。這是省城解放的第四天,才報名
參軍的三個女學生。她們全都讓力巴團輪姦後用刺刀挑死了。她們比他們中間有的
人的女兒,大不了一二歲。
“圍而不打?我要把他們一個個抓到那三個女兵的墳前用刺刀挑了!”迺發五
咬着牙冷笑,讓這句話,一個字一個字地從牙縫裏往外蹦。
但就在這天晚上,城裏突然靜寂下來。迺發五當時正忙着調炮兵來支援。在這
以前,他一直不同意使用炮兵對付老滿堡。他打聽到城裏有個九十歲的富商,他家
有一座仿照麥加“克爾自”建造的聖堂。建造這座聖堂用的石塊,全部是老人家族
的祖先去麥加朝聖時,從麥加近郊的那座山上搬來的。積攢了一百年或三百年,才
建起了這個聖堂。它跟麥加的“克爾白”一樣,用一塊很大的黑錦罩幕覆蓋着。這
黑錦罩幕上,用金線繡着《可蘭經》的全文。它是九十九個女教民,相繼用九十九
年時間,才繡成的絕世珍品。雖然麥加的“克爾白”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戰火摧毀
過,但迺發五並不願意讓老滿堡的“克爾白”毀在自己手裏。“總前指”也有這樣
的命令。但現在他不能再忍受了。他把所有能調集來的炮兵全部部署到老滿堡正面
的小山坡上,就在他下令炮擊力巴團的前一分鐘,老滿堡城突然死寂了。拂曉時,
他們看到所有的城門都已打開。城裏的力巴團不見了。街道上。屋頂上到處都留下
了一堆堆滾燙的子彈殼。來不及掩埋的力巴團兄弟的屍首整整齊齊地排放在聖堂前
的大街上。每一具屍首的胸口,都被子彈打得成了個爛蜂窩。力巴團撤走前,不願
給這堡子的新主人留下活口,怕他們的兄弟活着當俘虜受凌辱,便給每一個正在流
血或已流盡血的兄弟都補了九槍。九是至高無上的。蒼龍八十一鱗,不也是九九之
數嗎?陰陽八卦中,陰交稱六,陽交稱九。陰為地,陽便是那至高無上的天啊!
肖天放是在那個稠密的水柳叢裏,包紮自己的傷口時,被力巴團的兄弟們發現,
帶到堡子裏去的。他從省城往回跑。偷偷接近迺發五的後防營地,想去偷一匹馬。
他想回哈捷拉吉里村,但他已走不動了。營地裏很安靜。不多的幾個遊動哨。肖天
放穿着那套很髒的老百姓衣服,大搖大擺地走在無數條晾曬着的紗布繃帶和三角包
扎巾中間。他本來可以提前接近馬羣,但他突然聽到那三個女看護兵竊竊的笑聲。
她們躲在一堆很大的木桶後邊洗澡,想清潔一下自己,再進城。她們畢竟是城裏出
來的女學生。她們總算找到這麼一個清靜安全的空閒來洗一個澡。這是她們離開家
幾個月來洗的第一個澡。肖天放不敢往前挪動,怕驚擾了她們。他可以繞道,但他
沒有繞道。他無法勸動自己,離開這個既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她們、但又不會被她們
發現的死角。一時間,他幾乎什麼都忘了。馬不重要了。哈捷拉吉里村更虛渺。使
他突然忘懷一切的,還不是她們的赤裸,而是她們那種謹慎而又謹慎的大膽。他第
一次發現女人有時競會這麼大膽。她們大膽時的可愛,實在比她們拘拘束束藏起自
己時給人的那種可愛,要光彩得多。他興奮得喘不過氣,迷們地愣怔住了。他本能
地貓下身子,想在這角落裏多待一會兒,但槍聲緊接着而來,好像有人在後背上猛
推了他一把似的,他一個跟頭摔出牆角。經驗告訴他,他已負了槍傷。他中的是流
彈。襲擊者的目標不是他,而是她們或他們。他忙捂住流血的肩頭,一骨碌滾進了
水柳叢。他聽到她們一陣尖叫,聽到她們互相安慰、互相鼓勵、互相提醒:“你的
褲子……別找鞋子了……先去八號帳篷,把昨天剛鋸了腿的那個副連長背出來……”
但一切都來不及了。更加密集的子彈飛蝗般撲向她們四周,把她們封鎖在這一堆如
小山般壘疊起來的大木桶前,不讓她們動彈半步。她們光着腳,剛來得及穿上內褲。
雙手緊捂着前胸,相互依靠着,驚惺地看着那些用準確的槍法在威脅、挑逗、濾弄、
謾罵她們的老兵痞。一足有幾十個力巴團成員,在離她們數十步的正前方,輪流開
槍,讓子彈在離她們八寸到一尺的桶壁上炸響。盛酒的大木桶,被射穿無數個小孔。
酒液雨注似的澆淋到她們烏黑的短髮和玉石般蒼白的肩頭上。他們一邊開槍,一邊
咬着牙吼道:“臭婊子……奧婊子……把褲子脱了……脱了……”後來他們把她們
拖走了。
肖天放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勸動力巴團,撤出老滿堡。臨走前,力巴團還想
帶走那塊金光閃閃的黑錦罩。但一陣黑風過來後,他們怎麼也找不見它了。在大裂
谷里,他跟他們分手。他們要他繼續帶領他們,從紅其拉甫山口,去印度或西藏。
他説,我們的緣分就到這兒。他們説,我們可以逼你跟我們走。他説,那你們就打
死我。他把他們給他的那支勃朗寧手槍放在一塊含有橄欖石的狹長巖上,説,我把
你們帶出老滿堡,是因為我們曾經兄弟一場,我想我們都應該活下去。你們要是覺
得我跟那三個女兵一樣,也不該再往下活了,那你們就開槍吧。你們這些雜種。他
突然吼了起來。為什麼把她們都宰了?她們是看護,是專門救治那種再也拿不動槍
了的人的。公狗都不會那樣咬母狗。你們這些連狗都不如的東西。你們沒看出來,
她們還都是些孩子?她們將來可以給這世界生兒育女。毀了三塊肥沃的田地。三片
樹林。三座山頭。三條長河。三個太陽……開槍呀,狗雜種!
他一步步向後退。身後就是暫居參謀長的地方。“你們可以問問他,該不該殺
那三個女兵!”他指着身旁參謀長的棺木大聲嚷道。棺木依然擺放在露天地裏,蓋
板被沙暴擊出麻點般的坑坑。“他才是你們的頭兒!”喊到最後一句,力巴團的弟
兄們見他好像燒紅了似的,渾身陡然脹直粗大起來,就像要伸到半空去炸裂。整個
人不住地前後擺動,又像是大潮中的浮標。兩旁的石壁陡巖縫裏傳出隆隆的震動。
天邊迅速昏暗,只有貼近地平線的那一長溜扁扁的雲縫裏,閃爍出通紅的急劇在變
動的從棕褐裏翻滾出黑紫又回覆到祭紅的火光。大風鼓起了他的衣衫,好像就要把
他帶走。他們想舉槍射擊那迅速從他身後壓將過來的黑色雲頭。他們覺得那雲團正
在吞噬他。但槍卻像石柱似的牢牢生了根,怎麼也扳挪不動。天放這時只覺得頭疼
得要爆裂,那久違了的聲音又一次突然從四面八方逼近。這次還帶來了黃色的沙暴。
一瞬間,天昏地暗,整個大裂谷彷彿都在飛旋。那強大的離心力,將要把這條長達
數百公里的大裂谷拋向玄而又玄的太空。
無法搞清,聲音、沙暴、大風是什麼時候才消失的,但它們終於停息下來。肖
天放發現大裂谷裏只剩下了他自己。參謀長的棺木不見了。力巴團的那幾百弟兄也
不見了。他急忙向高坡上跑去。他看見力巴團牽着幾百匹馬,拉着幾十輛大車,帶
着參謀長的棺木,在對面的大山上,正衝着紅其拉甫山口的方向移動。他們已經走
得很遠很遠,走在頭裏的,已經順着大坡漫長的弧度,落到山脊那半邊去了。他們
中的不少人都把妻子兒女扔在了大山的這邊。他們知道自己回不來了。因為他們中
間不少人都已四十開外,甚至奔五十去了。他們走得十分吃力,十分沉重,十分緩
慢,但終於在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的那一瞬間,翻過了山脊,帶着參謀長的棺木,
從肖天放的視野裏,完全消失。
迺發五後來一直把朱貴鈴帶在身邊。整編起義部隊的那天晚上,下着大雪。原
老滿堡聯隊倖存下來的近千名官兵,集合在原聯隊部的大院裏,等待分配。有大衣
的當然穿着大衣。沒有大衣的,便裹着毯子或棉被。有的有兩頂或三頂皮帽,便把
餘剩的皮帽套在沒鞋穿的腳上,或者拿它去跟別人換莫合煙和火柴。當時,火柴缺
得厲害。一頂狗皮的帽子,至多換十五根火柴。狐皮的,也就換半盒吧。假如換毛
皮靴,一頂只能換一隻。很多人卻願意拿它們換酒喝。很多傢伙光着腦袋,穿着單
鞋,裹着棉被,就是因為把防寒用品換了酒。在那一段時間裏,很少有人再想到明
天該怎麼過。軍官們稍好一些。朱貴鈴當然更好一些。他依然穿着得比較整齊。他
非常願意用自己身上那件用上等英國海軍呢作面料的皮大衣,去換一件解放軍的棉
大衣。當然沒換成。不允許。他只得穿着這件十分顯眼的華貴的皮大衣,穿着高幫
的皮靴;戴着無檐的高筒紳士皮帽,同那一千來名從前的部屬一起,接受新的安排。
家屬們在另一個院裏。他們不跟自己的丈夫或父親走。他們或者發給路費,遣散回
老家,或者集中到一個留守營地去暫住。他們中的許多人選擇了回老家。因為留守
營地經常遭襲擊。那些拒絕起義或起義後又叛亂的舊軍人,經常襲擊這些營地。他
們並不一定是為了對這些家屬實施報復,更主要的倒是想劫走他們,以此來要挾那
些已經起義的官兵,逼他們反水。
朱貴鈴的家屬沒有被要求到那個院裏去集合,允許他們仍然待在原先住的那幢
小樓的客廳裏。這一向,只許他們使用底層的幾間屋子。二層和三層封掉了。即使
是這樣,他們比別的軍官家屬的條件仍要好得多。客廳的壁爐裏生着很旺的火。兩
個已很大了的男孩,穿着很厚的皮大衣,坐在一堆收拾好的行李上,和他們的那位
年老的姑姑在一起。不打牌。
名單一份份地公佈。人員一批一批地被領走。院子裏只剩下十來個軍官和幾個
軍士,還有朱貴鈴。這些軍官和軍士,都是有技術特長的。
他們和朱貴鈴一起,帶着他們的家屬,被派到離迺發五駐地不太遠的一個小村
子裏住下。徵用了一些民房,派來兩個解放軍做他們的隊長和指導員。組長的職務,
則派給了他們中間的兩個軍士。
迺發五平日裏很少去看望這批人,也不去看望朱貴鈴。但叫人納悶的是,誰要
想從中調幾個走,特別是要調朱貴鈴走,他卻又死把着不放。幹嗎呢?難道他也想
搞一個“二十二特勤分隊”?不知道。他把這些人的孩子,集中起來送到縣城或省
城的中學住讀。老婆們則分配到駐地的菜園和食堂裏工作。教他們辦起自己的裁縫
社,豬場。遷走原先的村民。重新按軍營的樣式,蓋新宿舍。平整操場,栽上籃球
架。營地四周,長起二三十米高的白楊林帶。甚至還有自己的小農場。一過六月,
青紗帳起。越過那油汪汪、綠盈盈、黃澄澄的玉米地高粱地小麥地大麻地,再看那
一圈城堡似壁立的樹木,葱鬱蓬鬆寬大的樹冠,樹圍裏永遠肅穆、靜謐。從那“綠
堡”裏出來的人,永遠帶着遠望的神情,不和別人交談。
這一段,朱貴鈴過得苦悶。孩子去住讀後,他便送孩子們的姑姑回了老家。他
和其他單身的軍官一起住大統屋。他要在其他軍官面前換衣服、擦澡,在別人的鼾
聲里人睡,忍受其他男人的體臭、口臭,聽他們大聲議論自己從前的情婦。小分隊
第一任隊長指導員調走後,新調來一個更年輕、文化程度更低的指導員,隊長則由
過去的一個軍士擔任。這個軍士從前在老滿堡聯隊軍械所當過幾年修械員,是朱貴
鈴手下的老熟人兒。半年後,這個指導員又調走了,由隊長改任指導員,另一名過
去的軍士擔任了隊長。這兩名軍士比那三名解放軍幹部對待他們要嚴厲得多。對朱
貴鈴更嚴厲。一開口總是:“喂,拿出點精神頭來。你還以為你是指揮長?好好幹!
要叫人瞧得起,你自己不做出點樣子來,行嗎?別老叫別人為你操心。”小分隊裏
所有的人,包括那一半從勞改隊、新生隊選來的人(按迺發五的指示,他們和他們
分開編班組,也不在一起幹活),都希望這兩名軍士能儘快得到提拔,盼他們早一
日離開這兒。但事實上,一直延宕到小分隊解散的那一天為止,管着他們的始終是
這兩名靠一盤紅爐、一個鐵砧、一把大錘、便能打製出馬拉播種機上全部零件的軍
士長。
他常常覺得無法忍受。忍受不了這兩個待他特別兇狠的軍士。許多次,他都想
去問問他倆,是不是上頭有話,讓他倆這樣管治他。每每走到隊部辦公室門口,卻
又舉不起手來敲門,他實在張不開嘴,向他倆喊“報告”。他相信這決不會是迺政
委的本意。潛意識告訴他,迺政委對他是好的。他拿不出確鑿的根據來證實這一點,
但總有這樣的感覺。起碼,迺政委把他這個英國皇家軍事工程學院的畢業生,當做
高級工程專家來對待,否則,不會把他放到這個“特勤小分隊”裏來的。他覺得自
己應該忍着,也應該多從自己身上找找欠缺之處,無需跟這兩名軍士作什麼計較。
但終於到了實在忍不下去的時候了。大約有一個多星期,這兩名軍士天天在全
體大會上點名敲打他。他覺得自己在這兩個傢伙眼裏,連走路喘氣都有錯,不管幹
什麼,總落一個不是,已到了一無是處的地步了。
他驚慌。
這是上邊的意思?查到他在木讀鎮下令開槍的罪行了?
他到總部找迺發五。他寫了一份詳細的檢討。他要面談。找了三次。迺發五都
説忙,不見。那會兒的確也是忙,籌建十八個農場,新闢七個墾區。連朱貴鈴遞上
去的檢討也沒時間看,只批了一筆:“此類事歸政治部管。我就不看了。定期做思
想總結,是有益的,但是否要叫做‘檢討’,請朱貴鈴同志斟酌。”
為什麼既稱他“同志”,又不見他?也許只是一種手腕。這裏邊究竟發生了什
麼變故?悶葫蘆裏賣的到底是哪一味藥?他惶惶不可終日。他給兒子們留下一封信。
走出小分隊的駐地。他留戀那高聳的白楊林。在酥軟的田埂上絆了兩跤。走到渠首。
這是條不小的主幹渠,水深四米三。渠岸的護坡和閘板,全都用水泥預製。閘門一
啓開,每秒六十多個立方米流量的水,一瀉而下。鐵砣砣也衝碎了。只要往下跳,
一了百了。它會衝去本讀鎮的淤血,老滿堡積塵甚厚的足跡……
跳嗎?
水嘩嘩地響,響得他頭髮暈,腿發軟。
但……就這樣死去?
果真捨棄了“忽去卻來蜂筒筒,自啼還在烏深深”的夙願,親手去寫那個一旦
寫下後便再也擦不去的字——死?
他問自己。他沒勇氣回答。他緊緊抓住過閘天橋兩邊的鐵欄杆。過了好大一會
兒,一陣風過,他打了個寒戰,清醒了一些,這才覺着天上開始下起蒙細蒙細的小
雨來了……
那年解放軍開進省城,收編一應偽軍,天放在城裏沒能找到玉清,到老滿堡又
擺脱了力巴團的糾纏,好不容易回到哈捷拉吉里村,敲開家門,家裏人簡直都不敢
認他了,那副苟延殘喘的狼狽相,只比丐頭少根打狗棍。
在家待了一段,他又重重地傷害了大妹天掛一回。
那個放走肖天放的老支隊長,在撤回老滿堡時,為了在朱貴鈴面前交得過去賬,
曾留了兩個弟兄在哈捷拉吉里村,説是繼續“緝候”肖天放。後來這兩個弟兄中的
一個,跟大妹天桂好上了。這兩個弟兄心裏當然都明白着哩,“緝候”是假,跟朱
貴鈴打馬虎眼是真。他倆便安逸地佈置好樹上的板棚,日長夜短,沒事就去幫着肖
家兄妹於活。要不了多久,就熟識得很了。肖家兄妹早看出他們其實是護着天放和
肖家的,待他們也跟自家人一樣。除了沒敢請他們進屋來住,此外的樁樁件件,都
跟一家人一樣。大妹包攬了他們身上衣服的縫補拆洗。這兩個人出外當兵時間不短,
現在又再一次體驗“家”的舒閒。熨帖,真都不想回老滿堡了。聯隊裏那些傢伙,
那一段自顧不暇,整日棲惶,也早把這兩位給忘了。他倆索性自在下去。天放的弟
弟妹妹親近他倆,是因為在他們看來,他倆既很像他們的大哥一一都有一股子老兵
的氣息,同時又有非常新鮮的東西。弟弟妹妹們長這麼大,很少接觸別家的男人。
從他倆身上,他們才知道,男人不一定都像爹那麼“窩囊”,也不一定全像大哥那
麼嚴厲、較真兒。男人還是有耐心的,會講笑話的,除了幹活兒,也還會玩。帶他
們一起玩。在這一方面,他們的大哥肖天放幾近於一個果瓜白痴。
有一天,大妹帶那個姓陳的老兵去庫房閣樓上抱草。那上面存放的都是牲口最
愛吃的苦豆子和木草。閣樓裏本來就黑。上了閣樓,那姓陳的傢伙又偏偏一反手把
小小的閣樓門給帶上了。大妹輕輕地哎呀了一聲,覺得他挨近了自己。她聽見他輕
輕地問:“草呢?”手卻從腰裏慢慢摸索了過來。她告訴他,草在你腳下,一邊竭
力想掙開他那雙叫人心慌的手。他嘴裏問,有背草的繩子嗎?臉卻低俯下來,貼到
大妹的肩頭上,接吻。她害怕極了,不知所措,直嘟噥着背草繩……背草繩……背
草繩……身子卻軟得一點都動彈不了。他把她抱到草堆上,趕緊脱掉自己的衣服、
褲子,一邊説,別慌,我們就去拿背草繩,一邊就在她身邊躺下,伸手去摟她。瞧
見他竟然光起身子,她憤怒了,哇地一聲哭起來,大聲叫:“娘……娘……”嚇得
那姓陳的老兵趕緊去捂她的嘴,慌忙穿衣裳,抱起一大捆草,跌跌撞撞地滾下樓去。
叫大妹好笑了幾天,心慌了幾天,又惦念了幾天。等天放這一回回家,大妹肚子裏
已經懷上了他的娃娃,只是家裏人還不知道。她連他都沒好意思告訴。大妹跟這個
姓陳的老兵,最後也沒成了家。大妹後來的丈夫,是哈捷拉吉里鎮糧庫管理員。她
給他生了七個,加上姓陳的那個,八個。她説,好了,我已經比我娘都多生了一個,
不生了。從此以後,真的再沒生過。
天放回村,聽説老滿堡仍鬧得激烈,收編不那麼順當。阿達克庫都克到處都有
解放軍的馬隊,搜捕這些仍在武裝反抗的敗兵。天放到家的那一天,讓大妹大弟取
出家裏窖藏的散酒和醃魚,薯麪糰,又炸一盤油撒子,叫來那兩個弟兄,美美地吃
喝了一通。那兩位還以為肖支隊長此舉是領他倆這一段替他照顧這一大家子的情分。
沒想,肖天放到晚上,卻悄悄叫醒大弟二弟,讓他們帶上麻繩,跟他一起,去把那
兩位捆起來,送村裏剛成立的村政府。大妹急了,撲過來,死活不讓他們幹這事。
肖天放説,村裏人都知道我在老滿堡當過偽軍,還當過支隊長一級的偽軍官。新成
立的治安聯保隊裏,真有幾個傢伙,當年走過我的關係,到老滿堡聯隊吃兵晌;我
看他們不是當兵的料,一個個又讓我刷回村來刨他們的土豆了。他們真恨我。這一
回不會放過我。我們要再護着這兩位兄弟,我在村裏就沒幾天好待的了,咱們這個
家也就完了。大妹説,你不在家這些日子,多虧這兩位大哥照顧。現在,咱們怎麼
能幹這種沒人味兒的事哩?天放叫道,那行,你們把我捆上,送村政府去!反正這
兩坨子,只能活一花子!這時,天放家於澀的門軸吱吱扭扭地響起,那兩位兄弟走
了進來。成立村政府這一段,他倆一直躲在天放家地窖裏,不敢露頭。他們也知道,
這樣躲着藏着,不是久長之計。這天吃罷喝罷,回地窖待了一會兒,又來找肖支隊
長,想商量個兩全的辦法脱身,正巧在門外聽到他們家這一場口角。兩人回地窖悶
坐了一會兒,互相把對方捆綁好,主動請肖家把他倆送村政府法辦。他倆説,這一
向,肖家兄妹待我們不錯,肖支隊長過去也把我們當自家弟兄看,就衝這些情分;
我倆也不能連累了你們,為難了你們。他倆這麼仗義大度,肖天放卻又下不去手了。
他長嘆一聲,上前解開他倆的繩索,透出一個難看的苦笑,説:“你倆這又是幹啥
嘛!”
第二天,他一天沒出門,只是摟着大來,幹發愣。到晚邊晌,他跟大弟大妹説
了聲,我上村裏走走,就去了村治安聯保隊隊部。他交了一枝從前藏在家裏的手槍,
但還藏着一枝從西藏那邊弄來的匹脱茲雙管馬槍。他對他們説,他在外頭混膩了。
金窩銀窩,怎麼也不及自己家的草窩。他想通了,還是回家來刨上豆、打魚、編葦
席,跟鄉親們一塊兒過。他是來打探個虛實的。聯保隊幾個傢伙,讓他填了一張表,
凡是上繳武器的,都得把情況寫明瞭。然後,一個聯保隊的文書,腰間束根皮帶,
頭上戴頂解放帽,叫肖天放在板凳上坐下。板凳腳被一根鐵鏈拴住。他訓了天放一
通:“願意回來,還是好的。先歇些日子,別亂串門,別再在村裏擺你過去那臭軍
官的架子。自己要放聰明點。你們家,在反動軍隊裏混事,已不上你這一代了!”
他覺得他們不善,好像是不大肯放手。他沒敢回嘴。悶悶地坐了一會兒,出來還想
去村政府探探虛實。新委派的村長,就是原先村小學裏的那位教員,天放跟他有交
情。還跟他學過毛筆字。借書。請教歷史典故,兩個人很談得攏。但這位村長去區
裏開會了。天放在家裏又問坐了兩天。有一天,大妹突然很驚慌地闖進他屋,失神
地責問:“你去村聯保隊告發陳大哥他們了?哥,你怎麼能這麼做人?陳大哥他們
跟我們家怎麼過不去?你怎麼能這樣……”肖天放呆坐得無聊,正在教兒子做彈弓,
讓大妹刺得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反問:“你吃錯藥了?我告發誰呀!”大妹跺着
腳叫道:“你自己看!”天放起開護窗板,一看,那位新任村長,身後跟着兩名聯
保隊員,帶着兩校長槍,一搖一晃地向肖家走來。
“你説咋辦!”大妹急得快要哭了。
“慌個屁!”天放瞪她一眼。他看村長他們那架勢不像是來抓人的。老陳他們
藏起多日,村裏知情的話,早該來抓了。他讓大妹先去地窖裏穩住那兩位,自己便
忙迎出院去,招呼村政府的人。大概是過於造作熱情,那位原先當教員的新村長,
捶了他一拳,笑道:“收起你那一套吧。聽説你去村政府找我了。真對不住,我去
區裏開了兩天會。回來好啊,這一向,我還老在琢磨,天放這傢伙也該回來了。別
給打死在外頭了!”“死不了死不了。還想着給家鄉出力咧!”兩人一起笑。進屋,
坐下來,喝茶。天放指着那兩位聯保兄弟,笑道:“剛才真還嚇我一跳。我想,咱
們這位村長老兄,帶兩名兄弟,掂着槍,是於嗎呀!”村長笑道:“以為是抓你來
了?新政府可不亂抓人。有政策嘛!可現在土匪逃兵也太可恨。阿倫古湖邊已經被
燒了好幾個村政府,好幾個村長讓他們暗殺了。”天放聽了心裏暗自吃驚,臉面上
卻依然跟老朋友開着玩笑:“你也得帶保縹了。”那兩位聯保兄弟冷冷地糾正:
“什麼叫保鏢?革命需要。”天放忙改口:“是是是……我這舊腦瓜臭脾性……”
老朋友見氣氛開始緊張起來,便把他倆先打發走了。
‘稱……不是被誰派回來的吧?“村長開門見山問。
肖天放略一愣怔,忙反問:“誰派我?這邊派不着我。那邊,兵敗如山倒,派
我,我也不能再幹了。我恁傻?腰裏彆着幾個腦袋?你……信不過兄弟?”
村長笑笑:“信不過你,剛才我就讓那兩位銬起你了。村裏可不是沒有想銬起
你的人。”
“我知道。”
“回來,有什麼打算?”
“村長…”
“你忘了我姓什麼叫什麼了?”村長笑着打斷天放的話。
村長叫石連德。肖天放當然不會忘記。但他還是猶豫了好大一會兒,吃準了對
方臉盤上的微笑是真誠的,才靦腆地改口道:“石老兄……你説我還能有啥打算呢
……”
“就因為你在舊軍隊幹過幾天,就揹包袱了?你知道,我過去當教員前,也在
縣衙門裏幹過一點偽職。你看政府不照樣派我做了村長?能出來幫我張羅一陣嗎?
聯保隊那一幫子軍事素質實在太差,掂個槍,跟拿燒火棍似的。跟在我後頭,直讓
我擔心。真要出點事兒,還不知誰保護誰哩!”
“連德,我可真不想再摸槍了。”天放説得誠懇。
“兄弟我求你都不行!”
“……”肖天放為難了。掂量了好大一會兒,才遲疑地問:“假如我幹,能帶
兩個弟兄進你們的聯保嗎?”
“哪兩位?前一段在你家門外樹權上等着緝捕你的那兩個?你還跟他們死纏呢?
先保你自個兒吧!聯保隊一直懷疑那兩位在你家藏着。我怕連累到你;才沒准許他
們來搜查。你今天晚上必須讓他們走!別再給我添麻煩!”
‘行“
到晚上,起風了。肖天放怕自己家那條小船被颳走,到葦蕩邊拴船,卻看見幾
個聯保的人,騎着馬,急匆匆奔北邊去了。北邊燁皮搭子,是區政府所在地。有解
放軍一個軍管小組,負責阿倫古湖邊幾十個漁村的清肅工作。回到家,大弟氣急敗
壞地來告訴,有人暗中監視了村長家。大弟説,聯保的人對石連德一直不服,一直
在往上舉報。全家人都覺得今天晚上可能要出事。可能連石連德自己也不一定保得
住。天黑以後,大妹還發現,肖家門前也有人監視上了。到半夜,監視的人增加到
四個。天放不得不從牀上跳了起來,趕緊收拾東西,起出雙管馬槍,裝上頂膛火。
家裏人説,房前屋後那麼多眼睛盯着,你怎麼出得去?肖天放説,我有招。他讓他
們捆起老陳他倆。大妹還不肯。天放跺着腳罵她,到這地步,我已經跟他倆拴一根
繩上了,我還能賣他們害他們?
肖天放“押”着老陳他倆,對監視肖家的人説,這些天,他一直勸這兩個“反
動傢伙”自首,爭取寬大,但他們執迷不悟。我只有送燁皮搭子,親自交給解放軍。
聯保隊一定要派人同去。大放説,行,同去更好,咱們是不是應該跟村長打個招呼。
到石連德家。聰明的石連德自然看出肖天放玩的什麼把戲。他知道聯保隊派人
去燁皮搭子告他的狀去了,當然也包括今天下午他親自到“反動軍官”肖天放家去
拜訪這件事。出肖天放家,回村政府,他就接到通知,要他去區政府開會,‘暫時
“把村長一職交給聯保隊長代理,會期不定。他還沒把這通知張揚出去。他暫時還
是這兒的村長。他還能幫肖天放的忙。他支開其他人,單獨把肖天放叫到裏屋,低
聲地但急切地問:”你要對我説一句實話,在那些年裏,你手上有沒有血債?“
肖天放被他問得愕愣住了。他忙搖頭:“我沒殺過人……”
石連德説:“要對我説實話,這一點將來對我很重要!”
肖天放咬着牙説:“我沒向解放軍開過槍!”手背拍在桌面上,火辣辣地疼。
石連德鬆一口氣:“有你這句話就行。”
肖天放説:“別的……對你還會有啥妨礙嗎?”
石連德沉吟了一會兒,説:“那就顧不得那許多了。”
肖天放説:“他們把你也監視上了?”
石連德説:“我這會兒還是村長。天放兄弟,你是一個粗人,但身上有一種跟
別人不一樣的東西。正直地活下去吧。也許我太書生氣了,但我還要這麼説……”
石連德到門外,沒讓那幾名聯保隊員跟到樺皮搭子去,他藉口讓他們去護送一
份緊急公文,支開了他們。肖天放和那兩位兄弟就此脱身。到湖邊上,他放了他倆,
勻出一部分於糧,又給了一點盤纏,三人各奔東西。肖天放去了南磨溝煤礦,隱名
埋姓當了一年多煤黑子,後來從礦上參軍,去了朝鮮。南磨溝那些黑洞洞的巷道,
當然不會是他久留之地。
肖天放出走的第三天,區公安特派員帶人來拘捕了石連德。理由很簡單,他放
跑了重大嫌疑分子肖天放。
宋振和一走五年。到五源城解放時,他已是個營長了。第一次探家,他帶了個
警衞員。在這以前,來自五源的消息,吞吞吐吐地總捎帶着要説及蘇可一點什麼,
大概的意思,總是説她不那麼安分,好像出了點什麼事兒。宋振和心很亂。五年,
無論對誰,都是一種不小的懲罰。回到五源城,他原準備先到軍管會民政組去了解
一點情況,或者回城外的宋家莊老宅,聽自己家族裏的人説點什麼。但一進了城,
一見小五河,見到河兩岸所熟悉的一切,北碼頭菜市街被十八家茶館拱圍在中間的
那個壬生坊。八方小吃。黑漆金匾額上刻着真楷大字道家名言“治國如烹小鮮”。
戲園子。老屋下的灰暗和藍布列寧裝的時興。他哪兒都不想去了,他只想一步邁進
蘇可的房裏,他要澄清一切流言,也需要一個決絕的了斷。是或否。他去推門。他
心跳得厲害。他以為裏邊沒有人。因為他在門口已經站了好大一會兒,沒聽見裏邊
有一點聲音。屋裏並沒有別人,只有蘇可。
蘇可在睡午覺。他以為這樣的五年,她會幹瘦。但她卻豐潤。白皙。酣睡中的
驚醒,也沒稍許減少她慵倦的富態。甚至可以説,她比從前任何一個時候都更像一
個女人。她還穿着一身白地碎花寬袖寬褲口小圓領的細布睡衣。依然是那張深色的
鐵梨木老牀。銅鈎撩起半邊蟬翼般細薄的帳紗。她支撐起上半身,在驚駭中本能地
合起松沓的領口。一時間,她認不出撞進屋來的這個瘦高個兒軍人到底是誰,她本
能地一眼先被他斜挎在腿胯上的盒子槍震懾。但馬上意會到這可能是誰。她沒細想,
也不可能細想,便立即向牀頭一張搖籃撲去。
他也看到了這孩子,不滿週歲……她的豐盈,她全部的奶汁,還在哺養這個不
滿週歲的孩子。她比從前任何時候都更像一個女人,也是因為有了這個還……不滿
……週歲的……孩子……
那麼所有的流言並非捏造。他覺得自己全身的血都朝頭頂上湧來。掏槍。她撲
了過來,栽倒在地板上,匍匐着爬過來,抱住他雙腿,哭着哀求道:“你殺了我…
…別碰那孩子……”她像個重罪犯似的伏在他腳下,久久地戰慄着,哭泣。是的,
那久已不見了的腰背,想象不到的肥厚。柔軟,直到那寬大了陌生了的臀部,都是
自己在朝鮮的坑道里曾焦慮地思念過的。有時,她在他的記憶裏總是以不確定的形
象出現。他無法認清她真切的模樣。只想得起來她那過於於脆和快當的聲音。他為
此焦躁。甚至不敢讓戰地醫院的女軍醫和女護士觸碰自己的傷口。
看啊,白得跟牙粉一樣的胸脯從敞開的領口裏暴露。膨脹的奶水濡濕了胸前大
部分衣襟。她不再剪短自己的頭髮,她早已把頭髮按那神甫所要的那樣留長了。那
神甫對她説過,把頭髮留起來,這是主在創世的那七天裏,專門賜給女人的一個優
惠。在州府城裏做商校生的時候,宋振和就常看到十二位穿着黑袍的男教友和十二
位穿着黑袍的女教友,從教堂祭台旁邊那個神秘的小門裏出出進進。女教友們果然
留的都是神甫喜歡的長髮。教堂建在海邊的長堤上。沙灘是濕的,天總是乾的。沙
灘總是黃的,天常常又淨藍。而那教堂的高聳和灰白,便使人們覺得,它就是人世
與天堂之間應有的一架梯子。一個台階。一聲無與倫比的吟唱,一把終於冷凝了的
火炬。
誰去重新點燃?
冷靜。他知道此時此刻留給自己的只應是冷靜。他從駁殼槍盒上撤回了自己失
血的手。一腳踢開了依然抱着他腿的蘇可,回到了軍管會招待所。
第二天,蘇可的大哥帶着蘇可的小妹蘇叢,帶着她的二哥二妹,三弟三妹,來
見振和。宋振和説:“這件事跟你們無關。假如有興趣,我倒想聽你們談談五源城
工商界開展增產節約運動的情況。”
他們沒做聲。
宋振和要去洗衣服了。警衞員替他買來了肥皂。軍管會招待所裏還沒接自來水
管。潮濕的院子裏有一棵上百年的白果樹。樹下有一口前清舉人捐贈的老井。井台
光滑堅硬。
宋振和説:“我會心平氣和地跟蘇可協商解決好這件事的。別影響你們的工作。
請回吧。”
小妹蘇叢説:“振和哥,你真的再不理我們了?”
宋振和勉強地笑道:“什麼理不理的,我不還是你‘振和哥’嗎?”聽他這麼
説,全家人都鬆了一口氣。但他沒像他自己説的那樣,再去找蘇可“協商解決”。
當天夜裏,帶着警衞員,就離開了五源城,回部隊去了。